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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棋局,下子不悔

金將將蒙在臉上的麻巾摘下,赫然是伍有才。

伍有才本是個喝兵血,打混架的廂軍痞子。

時隔一年,竟然干了件青史留名的大事。

他站在趙家人尸身面前,突然感覺到了無邊的寂寥。

他不是個感性之人,卻為剛才殺趙佶流了眼淚,各種復雜的心思雜糅至一處,鐵漢如他也潸然落淚。

若國家還有一絲希望,誰愿意手弒君王?

現在,他終于體會到沈放為何對這件事小心翼翼,反復權衡,像防賊一般防著西軍內部將領了。

就這一百余鐵桿背嵬士,自己還擔心泄露出去,給西軍招至滅頂之災,放至全軍如何保守秘密?

韋土龍召集一百余背嵬士,默默的站在了伍有才跟前。

可以看得出來,背嵬士們激情過后,同樣心情沉重,異常難過。

伍有才甩了甩頭,將眼淚留給了過往。

伍有才走到韋土龍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向一百余背嵬士,動情說道:“背嵬軍的弟兄們,這一刀斬下,你我就無路可退了。”

忽而,伍有才恢復了既往的剛毅果敢,眼神如電道:“諸位弟兄親眼見到了,堂堂大宋太上皇,竟奴顏卑屈至此!”

“咱們西軍將士浴血奮戰于陣前,后方真定城里的信王殿下卻勾結土匪山賊,企圖將我等忠良將士定為亂黨,欲以勘亂之名除之。”

“再瞧瞧躲在梁山濼里當縮頭烏龜的天下兵馬大元帥,趁我等忠良南下剿滅金賊之機,勾結信王,發大軍于江左,隨時給我西軍致命一擊。”

伍有才眼神中迸出凜冽煞氣:“趙家人行茍且之事無人能敵,衛國護民卻沒半分興致,他趙家已不配當這君王。天道好輪回,這天,咱們給它掀了!”

背嵬士們的眼神隨著伍有才的動情演說變得熱切起來,連伍有才本人也沒留意,他已將沈放那一套說教掛在嘴邊成了日常。

“吾等受命誅殺趙氏,乃因他趙家棄天下蒼生于不顧,只為了他趙家手中的皇權延續。今山河垂危,胡虜橫行,我等忠良不站出來撥亂反正,大宋就真要滅亡了。”

韋土龍舉起手中滴血的長刀,大喝道:“伍閻王,啥也別說了,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跟著太尉干它娘的就是!”

“干它娘的!”

“對,干它娘!”

背嵬士們舉起手中兵器大聲高呼,都是刀口舔血的硬漢子,何懼生死。

伍有才滿意的點點頭,單手舉起,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待背嵬士們安靜了下來,才慎重道:“取天下并非打仗殺敵這般痛快,大宋也不能只靠咱們這些糙漢子來管轄。”

伍有才環視眾將士,道:“往后的路還長著,今天只是太尉領著咱們踏出了第一步。”

“所以,今日之事,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給老子爛在腸子里,藏在大糞里。誰敢嘴碎吐半個字,別怪我伍有才翻臉不認兄弟!”

有個膽子大的背嵬士問:“頭兒,這等幸事,咋不痛痛快快的吐出去?”

伍有才嘿嘿一笑,道:“這話問的好!你們想想,這趙家人現在還沒死絕,若是現在告訴天下人,是咱西軍除掉了這些禍害,趙家人還有康王信王在,你當他們會服氣?”

“不服氣又咋地?照干它娘的!”

“嘿,你倒是隨性。我伍有才本也是這么想的,可隨太尉時間久了,才明白政治斗爭真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簡單。這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你們跟著太尉好好干,往后的榮華富貴自然少不了。”

軍人好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個道理伍有才熟稔得很,要不然背嵬士每戰沖在前面,靠的是什么?

伍有才命背嵬士們挖了幾個大坑,將趙佶等全部埋了后,才率隊向西軍大軍集結。

……

曾經的后世課堂上,沈老師語氣沉痛的念出了一串數學。

“靖康之變,大宋累計被金國掠奪金五百萬錠,銀五千萬兩,絲帛一千萬匹,北獵人質自欽宗皇帝以下計有一萬四千余人,皇帝后宮嬪妾三千余人,宗室婦男四千余人,貴戚婦男五千余人,諸色工匠三千余人,教坊妓藝三千余人……”

現世的沈放身處戰場,仰頭望去,大地滿目瘡痍,尸橫遍野。

還有……遍地金銀。

這些,都是大宋百姓付出了辛勞與汗水積累的財富。

現在,終于部分的留在了大宋的國土上。

穿越八百年,自己成了見證歷史,改變歷史的重要一環,這其中的滋味令人難以置信。

伍有才不負所托,率背嵬士趁著金軍倉皇出逃之際,“接管”了押送趙佶一行的任務,將殘余的趙氏家族處理干凈了。

自己終日提心吊膽的重要目標終于秘密鏟除了。

鏖戰一夜,金軍被擊敗了。

金人逃了多少沒人去理會,士兵們也無心拾掇遍地的金銀,忙著搜尋還有一口氣的弟兄。

此情此景,沈放禁不住感嘆,這支軍隊總算成型了,這已經是一支有血有肉,紀律嚴明的軍隊。

軍人有信仰,才能每戰掙先。

將來,這支軍隊是否能成為岳家軍、戚家軍那樣閃耀史冊的明星?

未來可期呀!

沈放還在感嘆,林良肱已打馬馳來。

“頭兒,該收攏的弟兄都收攏得差不多了,跑亂的戰馬牛羊也找回了。”

“嗯,良肱你辛苦了。請你再跑一趟,將能動喚的營指揮使以上軍官都召集過來,開一個現場作戰會。”

雖然這次戰役打得極為艱難,所幸諸軍指揮使都安好,沒死一人,只是營一級指揮使陣亡了十余人,包括何鐵柱、帶傷參戰的魏念安都永遠的沉睡在這片土地上了。

諸軍指揮使們倒沒有沈放這般心思沉重。

這一仗打得雖艱難,但是真他娘的解氣,清點出來的金耳環尸體不下二十余具,戰馬牛羊更是沒法統計。

指揮使們所言的“金耳環”是金軍將領的俗稱,作戰的金軍無論官職大小,幾乎都穿一樣的軍服,在西軍指揮使們看來,金人軍官和士兵唯一的區別是,當官的都戴一對金耳環。

李子云興致極好,帶著楊得志一起趕了過來,見沈放在地上畫輿圖,興致勃勃道:“頭兒,你可還識得這個楊得志?”

沈放抬頭看了一眼站得筆挺的楊得志,笑道:“怎么不曉得,上將軍楊得志嘛!”

“上將軍?”楊得志驚得一塌糊涂。

沈放用手里的樹枝指著楊得志,笑吟吟道:“不想當將軍的兵,不是好將軍,上將軍之名,得靠你自己掙來。”

楊得志大喜,拍著胸脯保證:“末將定不辱使命!”

沈放點點頭,繼續埋頭畫他的輿圖。

李子云本想夸耀一番楊得志的戰績,見沈放凝神靜氣的畫圖,忍住了。

諸將陸續趕來后,沈放的輿圖也畫的差不多了。

大家都已習慣沈放這套潦草但管用的輿圖作戰模式,且各軍也在套用,只是不知為何沈放會將這么多的山川地勢都記得如此清楚。

沈放見諸將都圍攏過來,先啟了個輕松的開場白,笑道:“諸位指揮使,有人問過我什么時候發賞錢。你們都瞧見了,金人搶來的金銀都躺在地上數不過來。我沈放兩袖清風,有了這批錢財,待結束戰斗后自然會論功行賞的。”

伍有才哈哈笑道:“頭兒,你這話我信,若不是娶了劉家小娘子,怕到現在連個睡覺的窩都沒有,就沒見過這么清廉的官長。”

眾將聽了哈哈大笑。

沈放輕笑:“馬屁精,這邊戰事完了我親自給你主持,把朱家小娘子朱瑤娶進門來。我聽說你媳婦兒也是女中豪杰,隨董才一道出兵祁州去了。”

李子云學著沈放口氣,拿腔拿調道:“伍閻王,這邊戰事完了我李郎君親自主持鬧洞房。”

眾將又是大笑。

“直娘賊,毛還沒長齊呢,學人鬧洞房!”伍有才雖然在罵人,可是臉上卻洋溢著一層光。

“誰說小爺毛沒長齊?小爺我七歲就手抓麂子,十歲驅野狼……”

伍有才打斷:“喲,十五歲該偷看小娘子洗澡了吧?”

李子云一愣,隨即大罵。

葷段子一經打開,眾將你一句我一句,生生把主題帶偏了。

沈放連忙重重的咳了一聲:“都閉嘴!大敵當前,像什么話這是?”

眾人這才漸漸收回躁動的騷勁,聽沈放布置起作戰任務來。

“這次戰役減員極多,分散指揮對戰事不利。我建議諸軍保留軍號重編,五千人以下的暫合為一軍。”

“虎衛軍已從綦村開來,將傷兵和金銀、牛羊從綦村礦道秘密運回承天軍。命諸軍在信德府稍事休整,準備攻打內丘縣之敵。”

林良肱問:“為何不直接北上真定?”

沈放望了眼林良肱,道:“這話問的好。局勢你們都知曉,郭藥師已進至滋水北,完顏阇母從河間府、翼州兩路發兵,若不是我西軍集中力量,出乎他們意料的打下了信德府,西軍現在處境怕恐非常艱難。”

眾將聽了頻頻點頭。

“當下,若想全身而退,還有一場仗要打,就是內丘縣之敵。”

沈放指著地上草草畫出來的輿圖:“內丘縣位在信德府、千言山、堯山縣之間。”

“此前我軍布下鐵蒺藜陣,阻擋了內丘縣之敵的攻勢,現在西軍趁夜攻下了信德府,內丘縣三面受敵,已無堅守的價值。”

沈放語氣變得嚴肅起來,道:“信德府戰役咱們傷亡不小,但是這個情況內丘縣之敵不清楚。是以,我準備扯起虎皮唱大戲,作勢發兵攻打內丘縣,逼迫城內之敵出城逃避,盡量避免我軍將士傷亡。”

沈放一指南和縣的位置,道:“南和縣可采取主動防御,同樣逼迫金軍與翼州之敵集結,減輕西軍腹地的威脅。”

李子云細細瞧著草制的輿圖,疑惑道:“太尉,為何不趁翼州之敵守阻于大陸澤鎮海軍之機,先吃下南和縣之敵?太上皇已被金人轉移到了南和縣,而西軍主力正好在南和縣附近。”

潘誠、馬擴也先后表示贊成,只要先拿下南和縣,內丘縣之敵就孤立無援,再怎么蹦跶也難逃覆滅。

潘誠、馬擴,包括林良肱、李子云都不知曉趙佶已死。

甚至范二雖參與武裝混入金軍營陣,也不知搜尋并除掉趙佶才是最終目標。

這些人中,只有伍有才聽出了玄機。

伍有才站了出來,說道:“太尉的意思是,這些金軍實力依舊,留著他們在,可威懾黃潛善那廝。”

眾將這才想起大元帥府軍帳前都指揮使黃潛善來。

“沒錯,”沈放接上伍有才話茬,“大家別忘了,信王殿下還準備趁亂聯合大元帥府軍勘咱們的亂呢。”

“現在咱們三面受敵,與斡離不決戰的話,最終難免折損兵力,把井陘道大門打開,任敵人欺負。”

“你們別忘了,郭藥師此人有勇有謀,治軍嚴謹。而完顏阇母幾乎打下了整個河東,能力更不能小覷。”

潘誠問:“可是,咱們發兵的初衷是救下太上皇,這虎頭蛇尾的不給康王抓住了小辮子。”

沈放呵呵笑道:“他康王不過是想讓西軍與金人拼個你死我活,好由他來撿便宜。他既然都發兵了,咱就給他個順水人情,讓他去救他老子不得了。潘誠,太上皇是你老子么?”

潘誠臉一紅,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那不就成了,咱們錢也弄到手了,戰馬也繳獲了不少,實在打不過,撤不就行啦?”

眾人都沒留意李子云,李子云此刻臉色憋成了茄子。

“頭兒,子云懇請你準我假,我這就回去把我老爹抓了,關到祝峰山去!”

眾人這才望向李子云,發現他在咬牙切齒。

賈平投信之事已在西軍最高指揮官之間傳開,雖然李若水在戰斗打響前已南下元氏縣,很可能沒參與信王企圖勘亂之事。

但是,李若水與信王、曹曚勾連,試圖掌控西軍已不是什么秘密。

李子云聽了勘亂之說,如鯁在喉。

眾將士在前線拼命,自己的老子卻在后方行茍且之事,怎能教他不惱怒。

“子云,”沈放走上前去,輕輕的拍了拍他肩膀,“你爹我待之如父,沒有你爹的提攜,就沒有西軍現在的模樣。”

“你爹試圖將軍隊掌控在信王手里,無可非厚,畢竟咱們頭頂著大宋西軍的名號。”

“可是咱們這些老兄弟都清楚,一旦將西軍交給了信王,難免成為他與金軍媾和的籌碼,這是弟兄們萬萬不能接受的。”

“你爹沒有錯,老話說得好,冤有頭債有主,咱們真正的冤家是金軍,而非信王,更不是你爹。”

“只要咱們西軍能夠迫使金人投降或者交出太上皇以及搶來的大宋財寶,信王殿下掌不掌軍,問題不大。”

李子云不解的望著沈放,道:“頭兒,你這是以德報怨。他信王一旦掌控了西軍,你的頭顱將不保啊。”

“呵呵,信王殿下想取我頭顱還早著呢。西軍若是亂了,他性命也將不保。子云你別忘了,當時天子的勸降書傳來真定時,你也在場。信王都不將康王放眼里了,康王會讓他騎在頭頂上么?”

李子云納悶:“那他為何還勾結康王,一起勘西軍的亂?”

“這不過是信王殿下身邊有能人,替他出這個主意罷了。就算曹殿帥聯合張思麒、趙邦杰拿下了真定,他也需要西軍。”

“你是說,信王此舉,不過是向康王納投名狀?”

“嗯,也可以這么說,但是他真正的意圖只有他自己知道。咱們只需干好自己的事,保存西軍的實力,讓更多的將士們活著,那針對西軍的任何陰謀詭計都不會得逞。”

“那……我爹那里怎么處置,萬一他真的敢與信王一道找西軍的不痛快呢?”

沈放攤攤手:“你爹連你手里的長柄刀都握不緊,你怕他作甚?”

伍有才一臉壞笑的湊了過來,道:“實在不行,李郎君你再大義滅親也不遲嘛!”

李子云人不蠢,見伍有才這副嘴臉,霍然醒悟道:“頭兒,你是不是已有對策了?”

伍有才笑道:“不是頭兒有對策,是金人和信王、康王都會狗急跳墻,向西軍瘋跑,結果相互之間撕咬了起來。”

沈放笑問:“伍閻王,看來是你有對策才對呀!”

“頭兒,功勞我可以不跟你搶,屎盤子別往我伍有才頭上扣啊!”

眾人正是好奇之時,楊六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拱入人堆中來。

“太尉,斥候大隊副隊長楊六有軍清稟報!”

“哦?”沈放好整以暇,笑道:“說說看,咱們的小六將軍帶了啥軍情過來?”

楊六標志性的挺起了胸脯,老氣橫秋道:“大元帥府軍田師中與韓世忠、馬忠等將已過了北道黃河,正向信德府開來。”

韓世忠?

這次連沈放也大為驚詫。

韓世忠是何人,可能現在身邊的將領無人認識,可是沈放豈能不識他。

韓世忠啊,可以會會,必須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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