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運動論
1988年
討厭啟蒙
我討厭啟蒙。我沒有蠢到需要別人來啟蒙,也沒有傲慢到覺得自己可以去啟蒙別人。女性主義運動的出發(fā)點本該是自我解放,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演變成了“進步的我”啟蒙“落后的你”這樣壓迫性的運動。在所謂的女性主義啟蒙運動中,存在著對女性從進步到落后排序的權威主義。“進步方”不但把“正義”強加于“落后方”,甚至如“十字軍”一般對外輸出所謂的“女性正義”。女性主義運動發(fā)達的國家與落后的國家之間,無異于“美國正義”之類的強制性殖民主義。真是多管閑事。要解放什么我們自己決定,用不著別人指手畫腳地下定義——這才是女性主義應有的出發(fā)點。
女性主義運動是為了對抗強制性的男權社會而誕生的,但成立之后,“對抗價值”的尺度——婚姻是否合法、是否需要化妝、是否該稱自己的丈夫為“主人”諸如此類的尺度——卻成為了檢查思想正確性的手段。扭曲的社會體制本該是批判的對象,如今卻極具諷刺性地以更為扭曲的形態(tài)再現(xiàn),運動的頹敗正在于此。
“正論”之無趣
正論是極為無趣的,因為任何問題都以一句“不容爭辯”而告終。“性歧視是錯的”“賣春是錯的”,對,確實是錯的,但那又怎樣?
正論說上一百遍也不會帶來任何改變,既不能改變世界,也不能打動人心。如果說說就能做到,那就不用如此辛苦了。不能理解這一點,是源于人的無知與傲慢。
文化對抗與反體制運動的退潮,就是源于怠慢。這種怠慢體現(xiàn)于人們在正論行不通的現(xiàn)實社會中過于執(zhí)著于正論,而忽略了對社會體制結構的把握。這10年來,社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反體制運動過于糾結對抗價值的“正義”,沒有跟上現(xiàn)實的變化,導致一再落后。反而是“保守派”不再糾結于理念,針對現(xiàn)實的每一次變動不斷微調,從而得以跟上變化。當今時代,“落后的革新”敗給了“進步的保守”。這是一個極為諷刺的、保守革新逆轉的時代。
強調對抗價值的運動想要在這個時代中避免陷入正論的僵局,唯一的方法是徹底解讀現(xiàn)實社會的體制結構,做到知己知彼。弱者想要贏得勝利,只有徹底分析對手,做到比對手更為了解他們自己,才能抓住弱點反擊。因此,與其有時間念誦一百遍“賣春是錯的”,不如把這些時間用在研究男人為什么不斷召妓嫖娼,研究一下“那些家伙到底在想什么”,這樣才更為有效。
自立的陷阱
不少人認為女性解放的終點是“自立”,于是整天像念經(jīng)似的念叨著“自立、自立”,把自己搞成“自立(律)神經(jīng)失調”。這些人一說起“自立”,腦海中就立刻出現(xiàn)單身職業(yè)女強人的形象。這種簡單粗暴地把“自立”等同于“經(jīng)濟獨立”的做法,導致社會上開始宣傳這樣一個消極的女性形象——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獨立,實際上卻總是一個人寂寞地回到?jīng)]有燈火相迎的家里,孤單地拿出冷凍速食加熱……在反對勢力逆襲時期,女性雜志不約而同地發(fā)出忠告:“女士們啊,不要落入自立的陷阱,不要愚蠢地選擇放棄‘身為女人的幸福’!”
如果自立代表孤立,那么拋棄親情、拋棄家人卻換來寂寞孤獨的這一形象,當然會讓女性感到恐懼。如果自立只是這樣一種貧瘠的形象,那女性自然會有“即使受點束縛也寧愿依靠男人活著”的想法。
自立被賦予了如此貧瘠的形象,雖然與媒體的惡意反宣傳有關,但是女性主義者也確實一直信奉這種咬緊牙關、忍耐堅持的“獨立女性”形象,也就是所謂的“阿信[1]”形象。這也難怪女性會覺得“這樣的自立敬謝不敏”。
女性主義者在運動中發(fā)現(xiàn)的“自立”應該是“共立”。人的自立能力只有在集體的支撐下才能被培養(yǎng)起來。身邊有伙伴,才能安心自立。自立絕不是孤立。
女性運動鑄就的其實不是“自立”,而是“相互支撐”。只有存在一個個自立的個體,才能彼此依靠;只有知道可以相互支撐,才能安心自立。自立的女性逐漸明白了彼此之間是可以撒撒嬌、可以依靠的。這不同于以往單方面對男性的依賴,也不同于男性之間不甘示弱的關系。女性主義已經(jīng)跨越了“個人”概念,繼續(xù)向前邁進了。
美國的女性主義者將這個過程用了3個非常巧妙的單詞來詮釋。從“依存”(dependence)到“獨立”(independence),進而發(fā)展為“互相依靠”(interdependence)。女性在品嘗到互相依靠的甘美并掌握其技巧之后,就會轉而成為教育男性的角色了吧。
戰(zhàn)時運動和平時運動
眾所周知,女性解放運動最初的旗手是在全共斗[2]的街壘中,出于對男人主導運動的失望而誕生的。全共斗失敗后,男人脫離了戰(zhàn)場,只有女人的女性解放運動留了下來。政治離場,性愛的季節(jié)登場。男人與女人在這里成雙成對、孕育繁殖,女性解放運動的戰(zhàn)場就是這日常生活本身。
女性之所以能夠在大學斗爭結束后仍然堅持斗爭,是因為女性的運動本身就是“平時運動”。今天過后明天一定會到來,撫養(yǎng)子女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成立。孩子若是餓著肚子哭哭啼啼,母親當然首先要解決“今天的牛奶”,哪還顧得上什么“明日的革命”。“二戰(zhàn)”剛戰(zhàn)敗時,日本的男人一個個都是沒出息的窩囊廢,為了養(yǎng)家糊口,在黑市上搶購米面的是那些精力充沛的媽媽。
女人的運動不會“為了明日的解放而做出今日的忍讓”。此時此刻的小小解放都做不到,還怎么能指望未來的解放?說到底,那不過是空中樓閣罷了。
“為了明日的解放而做出今日的忍讓”被稱為禁欲英雄主義,因其所謂的“酷”而令人——特別是男人——陶醉。“戰(zhàn)時運動”就是由這種男人的英雄主義支撐著。我們已經(jīng)目睹無數(shù)男人被這種英雄主義迷惑而走上可笑可悲的末路,也已經(jīng)受夠了他們帶來的麻煩。
直白地說,英雄主義就是女性運動的敵人。女性中也不乏自命不凡、熱衷英“雌”主義的,這些人也是麻煩。女性十分善于發(fā)現(xiàn)身邊的小確幸,如果以“禁欲英雄主義”去貶低這種特長,那么女性運動就不會有任何進展。女性以“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選擇了“今天的牛奶”,她們充分理解“明日的解放”無非是一種畫餅充饑的謊言,也熟知為了目的而奉獻一切的運動已經(jīng)走向衰落。這種“平時運動”的感覺讓女性運動時刻保持著清醒與活力。
網(wǎng)狀結構運動
反體制運動通常會在發(fā)展過程中創(chuàng)建一個自上而下的縱向官僚組織,成了反體制運動本要打倒的體制的微縮版,甚至更為惡劣。女性運動十分排斥這種縱向組織結構,她們力圖創(chuàng)造一個橫向的、平面的組織。女性運動到底有結構還是無結構曾經(jīng)成為爭論的話題。我認為與其說是無組織、無結構,稱之為網(wǎng)狀結構更為恰當。
在日本的反體制運動史上,曾出現(xiàn)過網(wǎng)狀結構運動的先例——20世紀60年代的“越平聯(lián)[3]”運動。“越平聯(lián)”運動施行的原則來自1959年三井三池斗爭[4]中由谷川雁等人創(chuàng)立的“大正行動隊”的行動原則。其行動三原則如下:
這個行動原則看似極為簡單,實為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得出的結論。
在這個原則下,團體的界限變得非常模糊,也沒有強制力。“越平聯(lián)”也是這樣一個沒有“成員資格”的團體,只要自稱屬于“越平聯(lián)”,誰都可以是其中一員。行動的責任在于個人,個人的自律性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尊重。團體本身沒有“身份認同感”,無論誰做了什么,都不會有一個叫“越平聯(lián)”的團體站出來承擔責任。當然,也就不存在以團體的名義對個體進行除名或統(tǒng)制等壓迫行為。
不問思想、無關理念,只要對行動本身有共鳴,就可以共享同一時空。網(wǎng)狀結構的運動由這種健康的實用主義精神支撐,加入或脫離都是個人的自由。不同于以往左翼領導下的大型組織,網(wǎng)狀結構在反體制運動中生生不息,扎根于民間的市民運動和地區(qū)的居民斗爭中。女性因其對權威主義和組織壓迫更為敏感,故而繼承了這一網(wǎng)狀結構,作為不依賴任何權威或組織的民間運動不斷地發(fā)展壯大。
新運動論
女性解放運動至今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20個年頭。現(xiàn)在應該是一個合適的時機為這20年間積累的知識經(jīng)驗編撰一個目錄,使其得以傳揚。我想通過自身的經(jīng)驗對歷年女性運動中創(chuàng)建的新運動論加以歸納總結。
1.從金字塔型到滾石型
徹底否定領袖的存在是不現(xiàn)實的,但是每個人都可以在個人擅長的領域中自然地成為領袖,這種領袖可以根據(jù)不同領域不斷變化。在某一領域中的領袖,在其他領域中可能是追隨者。
2.直接參與型民主主義
直接到場參與即為民主。動手的人自然也動口。不采納多數(shù)表決的形式民主主義。無論何事只要有人想做就可以執(zhí)行,反之,即使計劃再好,沒有人想做也無法實行。個人高于規(guī)則,內容大于形式。現(xiàn)實中,我參與的女性學團體雖然過激地廢止了團體大會,但仍然活躍在第一線。
3.小即美
不追求組織的不斷擴大與延續(xù)。一旦有想要擴大的想法,就會產生負擔。有活動時聚集在一起共享當下的時空,結束后就各奔東西。沒有主場,沒有分支,只有橫向的合作關系,彼此傳達知識與技能。
4.今日的解放
絕不“為了明日的解放而做出今日的忍讓”。既然今日的無趣無法保證明日會變得有趣,那何不今日就做今日的趣事?
5.求異不求同
絕不是因為大家都一樣,所以才聚集在一起。只是在共享同一時空的狀態(tài)下,以不同立場、不同感受、不同行動,互相組合,做出新的創(chuàng)造。
6.自發(fā)性與創(chuàng)意性
在集體中不斷激發(fā)自發(fā)性與創(chuàng)意性。要在提出創(chuàng)意的人身后輕輕地推一把——“那個很有意思啊”“做做看吧”。有人用這樣的妙語形容:“我們這場會不是槍打出頭鳥,而是善用出頭鳥。”
7.避免信息集中
信息就是力量。信息的集中或者獨占是滋生權力的溫床,要極力避免。為此,信息應當盡可能地在成員之間流動共享。這樣做會導致每次做決定都更費時費力,也有可能無法及時快速地應對問題,從而延誤。內部的信息交換與調整的過程往往需要巨大的能量,并不是一個高效的選擇。但是要想維持一個網(wǎng)狀組織就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合作原理要比高效原理更加重要。
8.任務分工流動化
避免因信息的人格化——這個人(信息)不在就無法了解任何這個領域的事情——滋生權力的另一個方法就是避免任務分工固定。短期內進行多次角色替換,與其專家做主,不如業(yè)余當家。為了讓這一方法順利實施,要將任務的執(zhí)行方法標準化、手冊化。也可以采取傳統(tǒng)的師傅帶徒弟的形式,讓懂的人教不懂的人。最理想的就是任何人在任何時間都能做任何事。
9.創(chuàng)造亮相的舞臺
運動是一場盛典,不令人感到愉快是維持不下去的,沒有緊張感就不能讓人振奮。要想讓一場運動變成有緊張感的活動,就要把正在做的事情展示給世人看。有了表現(xiàn)的舞臺,招來了觀眾,大家才會變得氣勢高漲、精神振奮。如果招不來觀眾,那就彼此互相捧場。女性,有人欣賞才會越來越美!
10.要做苦樂與共的伙伴,而不是你好我好的俱樂部
雖說運動要令人愉快,但若只是交一些朋友,和和氣氣的,建一個你好我好的俱樂部,那是無法孕育出集體連帶感的。只有當大家共享同一個課題,共同經(jīng)歷解決過程,才能發(fā)現(xiàn)彼此意見的分歧,掌握調整分歧、克服問題的方法。沒有課題的集體只會逐漸衰退,自我毀滅。
交流溝通是一種資源
女性究竟想通過這些活動做什么?是實現(xiàn)理想,還是創(chuàng)造價值?女性不會被政治思想或理念驅動。除了那些對思想理念沒有抵抗力的知識分子以外,女性或者說普羅大眾,幾乎只對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感興趣。他們想的是,要明白自己是什么人、要把自己的生活變得舒適安逸、要表現(xiàn)自我,這些都是對本人來說最迫切的欲求。要明白這一切,就需要有一面鏡子。這面鏡子就是周遭的人。既然如此,彼此的交流溝通就變得極為有趣了。
人際關系,可以說是在用盡所有資源之后留下的最后的資源。任何資源都會在使用中消耗殆盡,只有人際關系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即使其他資源無法自己掌控,但這個資源是不會消失的。只要交流關系在持續(xù),這就是最有趣的資源。女性運動不就是在不斷創(chuàng)造這種“關系”資源嗎?
但是,創(chuàng)造“關系”的能力因人而異,隨著年齡的增長,彼此的差異會不斷加大。當我們步入沒錢沒時間沒體力的人生之秋,最后還能有發(fā)言權的就是這種名為“關系”的資源。不是我嚇唬各位,“關系”是上了年紀后的隱形資產,這份資產的多少應該可算作衡量我們生活方式的一個標準吧。
但是,創(chuàng)造“關系”的能力是可以學習的。學習從沒有太遲一說。女性終于下定決心爬出孤零零一個人的蝸牛殼,開始在這場運動中學習創(chuàng)造“關系”這一資源的技能。女性運動帶來的這種能力的培養(yǎng),我們應當為此感到自豪。
注釋:
[1] 指1983年日本NHK電視臺晨間電視連續(xù)劇的女主角。該劇改編自橋田壽賀子的同名小說,講述了日本八佰伴百貨店創(chuàng)始人阿信坎坷的一生。當年創(chuàng)下史上連續(xù)劇最高收視率62.9%的紀錄。
[2] 全稱“全學共斗會議”,是1968年至1969年日本學生運動中,新左翼諸黨派及無黨派學生在各大學組建的學生團體。
[3] 全稱“爭取越南和平市民聯(lián)合會”,日本民間反越戰(zhàn)組織,成立于1965年4月,1974年1月解散。
[4] 指1953年和1959年到1960年間在九州福岡三井三池煤礦爆發(fā)的一連串勞資糾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