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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引言 雙城記

關于1887年發生的事情,有兩個版本。一個家喻戶曉,另一個則不為人知。

第一個版本是印在大多數歷史書中的版本。這是那些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想要追憶的版本,是他們帶著懷念的微笑向孫輩們講述的版本。這是一個關于維多利亞女王和紀念她登基金禧慶典之夏的故事。當沉重的一國之冠加冕于她時,她還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半個世紀后,她已成為帝國的化身,官方計劃舉辦一系列相襯的盛大活動以示慶賀。6月20日,也就是她初登王位的那一天,歐洲各國的王室首腦、印度諸王公、來自帝國各個角落的政要和代表,甚至夏威夷女王利留卡拉尼,都會集到了倫敦。西區的店主們用紅、白、藍三色裝飾他們的櫥窗,每座灰暗的石頭建筑上都能看到高懸著的王室旗和杰克旗,還有花彩和繽紛的花環。到了晚上,圣詹姆斯街和皮卡迪利街上的大使館和俱樂部、酒店和機構都打開電燈并點燃煤氣燈,照亮貼在自家大樓上的巨大王冠和V、R字母。女王陛下忠實的臣民們離開郊區和出租房來到市中心;他們在肯特郡和薩里郡打孔檢票,坐上火車,擠進人潮洶涌的街道,希望能瞥見一輛王室馬車或一位佩戴鉆石的公主。當漫長的夏日黃昏消逝時,他們在自家的窗臺上點起蠟燭,高舉啤酒、香檳和紅葡萄酒為君主的健康干杯。

各地舉辦的活動包括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感恩儀式、一場國宴、溫莎的閱兵式,海德公園甚至為2500名男孩和女孩舉辦了兒童游樂會,游樂會上安排了20場“潘趣和朱迪”木偶戲、8場提線木偶劇、86出西洋景秀,還有9支由小狗、猴子和小馬組成的表演隊,以及樂隊演出、玩具和“充氣氣球”。孩子們可以在玩耍后享用檸檬水、蛋糕、肉餡餅、面包和橙子作為午餐。整個夏天都有以慶典為主題的音樂會、講座、表演、帆船賽、野餐、晚宴,甚至還有游艇比賽。由于慶典和倫敦傳統的“社交季”在同一時期,所以也少不了花園派對和舞會。女士們身著時髦夏裝出席:帶有蕾絲邊和裙撐的連衣裙,有黑白色絲綢制的,也有杏黃色、淡紫紅色和暗青綠色的。市政廳舉行了一場華麗的舞會,威爾士親王和王妃在那里招待來訪的王室親屬,以及波斯王子、教皇特使、暹羅王子和印多爾的霍爾卡大君。所有上流社會的人都在旗幟和瀑布般垂落的芬芳花簇下跳舞。鉆冕和領帶夾在鏡子里閃閃發光。初入社交界的名媛們被引見給般配的公子。維多利亞時代的生活在夢幻般的華爾茲旋律中一圈又一圈地旋轉。

下面是另一個版本。

這個發生在1887年的故事,是大多數人想要忘記的。時至今日,只有寥寥一些歷史書記述了這個故事,許多人甚至不知道它發生過,然而在那一年,這個故事在報紙上所占的篇幅比王家游行、宴會和節慶的報道加在一起還要多。

那年的大慶之夏尤為溫暖少雨。萬里晴空成全了無憂無慮的野餐和露天聚餐,卻也使得水果歉收、田地干涸。雨水短缺,農活難覓,加劇了已經日益嚴重的就業危機。當富人在遮陽傘下和郊區別墅的樹蔭下享受這美好的天氣時,無家可歸者和窮人則趁著天晴在特拉法加廣場上建起了一個露天營地。許多人來到市中心,在倫敦人購買農產品的考文特花園市集尋找工作,但干旱意味著搬運李子和梨的活兒變少了。由于沒有錢住店,他們就在附近的廣場上露宿,隨后越來越多找不到工作、流離失所的工人加入了他們的行列,這些工人寧愿流落街頭,也不愿面對濟貧院里有辱人格的惡劣條件。令路人驚恐的是,這些露營者于眾目睽睽之下在噴泉中進行晨間洗浴,搓洗他們“害蟲滋生”的衣服,正上方就是納爾遜子爵的鼻子,他從高高的紀念柱上俯瞰著這一切。當秋天來臨的時候,社會主義者、救世軍和各種慈善組織也開始行動起來,他們分發《圣經》、寄宿屋的準入券、咖啡、茶、面包和湯。臨時搭建的帳篷里鋪上了防水布;在張牙舞爪的青銅獅之間每天都上演著慷慨激昂的演講。興奮的心情、集體感和免費餐點使倫敦流浪漢的數量激增,流浪漢帶來了警察,警察又帶來了記者,記者在廣場上衣衫襤褸的人群中游走,收集這些原本無人知曉的侵占者的名字和故事。

“阿什維爾先生”自稱是“職業油漆工和玻璃工”。他已經失業12個月了,其中有33個夜晚是在泰晤士堤岸上度過的。直到天氣冷得受不了他才搬到特拉法加廣場,希望那里能暖和一點。雖然這段日子讓他情緒低落,顯露出肉眼可見的疲憊,但他仍然試圖保持樂觀,相信有朝一日能夠找到工作。

一名士兵的遺孀在特拉法加廣場上賣火柴以養活她年幼的兒子,但她并非從來如此。由于未能支付縫紉機的最后一筆分期付款,她失去了生計,繼而又失去了她稱之為家的那個單間。她知道進了濟貧院就意味著要和孩子分開,于是每天晚上用披肩裹著孩子在廣場上露宿似乎成了更好的選擇。[1]

一對從未遇到過困境的“老夫婦”淪落到了睡廣場石凳的地步。[2]這對夫婦中的丈夫曾在一家劇院擔任音樂總監,但因事故受傷無法繼續工作。由于沒有積蓄,他們很快就拖欠了房租,最后不得不在星空下睡覺。至于求助當地的濟貧院,這念頭也太過丟臉和可怕了,他們連想都不敢想。

數以百計的人來到特拉法加廣場,以鋪路石為枕,每個人都身懷著差不多的故事。不多久,政治煽動家們就意識到,這群受壓迫者是一支現成的軍隊,他們怒氣沖天、退無可退。倫敦人早就察覺,特拉法加廣場位于城市東西部的分界線上,將窮人和富人分隔開來:這條人為的邊界,就像讓無權者失語的隱形束縛一樣,很容易被沖破。1887年,社會革命的可能性對一些人來說近得可怕,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又尚有距離。在特拉法加廣場,威廉·莫里斯、安妮·貝贊特、愛琳娜·馬克思和蕭伯納等社會主義者與改革家的日常演講一呼百應,成千上萬的人結成游行隊伍,高喊口號、揮舞旗幟、涌上街頭,并不可避免地發生暴力沖突。倫敦警察廳和弓街的裁判法院加班加點,試圖控制抗議者,將他們認為的窮人和煽動者驅逐出廣場,但是,就像不可壓制的潮水一樣,他們剛被趕走,就又涌了回來。

11月8日這天,警察總監查爾斯·沃倫爵士下令禁止在特拉法加廣場舉行一切集會,釀成了一樁大禍。那些把位于倫敦市中心的這一地點看作普通人的集會場所和政治行動論壇的人視之為一種蓄意的宣戰行為。群眾計劃在該月13日舉行示威。名義上是要求釋放關押在獄中的愛爾蘭議員威廉·奧布萊恩,但抗議者所表達的不滿遠遠超出了這起案件本身。超過四萬名男女聚集在一起,提出他們的訴求。迎接他們的是兩千名警察,連同女王近身衛隊和擲彈兵衛隊。沖突瞬即爆發,警察用警棍砸向抗議者。盡管有人呼吁和平示威,但許多參與者還是揣上了鉛管、刀子、榔頭和板磚。最終,40名抗議者被逮捕,200多人在騷亂中受傷,且至少有兩人死亡。不幸的是,這場后來被稱為“血腥星期日”的事件并沒有標志著沖突的結束。打碎玻璃的叮當聲和爆發的眾怒一直持續到下一年年初。

在上述的兩幅場景中,有兩名女性的生與死將成為19世紀的標志。一位是維多利亞女王,這個時代以她的名字命名:1837年至1901年。另一位是個叫作瑪麗·安或“波莉”·尼科爾斯的流浪女子,她是那一年在特拉法加廣場風餐露宿的眾人之一。與女王不同的是,她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被遺忘了,盡管世界會非常著迷地記住,甚至津津樂道于殺害她的兇手的名字:開膛手杰克。

從女王的金禧之夏到1888年8月31日“波莉”·尼科爾斯遇害,大約隔了12個月。在公認被開膛手杰克殺害的五名受害者中,或者說,在那些被警方確定為由同一人所殺的東區白教堂地區的死者中,“波莉”·尼科爾斯是最初的一人。在她遇害之后,人們于9月8日在漢伯里街附近的一個院子里發現了安妮·查普曼的尸體。該月30日的凌晨,開膛手成功地進行了兩次襲擊。在這起所謂的“雙尸案”中,他奪走了伊麗莎白·斯特賴德和凱瑟琳·埃多斯的生命,斯特賴德的尸體是在貝納爾街附近的達菲爾德小院里被發現的,而埃多斯則在主教廣場被害。這一連串謀殺后,他稍事休息,并于11月9日實施了最后的暴行:在米勒公寓13號里,瑪麗·簡·凱利橫尸床上,尸首被徹底肢解。

白教堂謀殺案的殘酷性震驚了全倫敦和無數讀報紙的人。開膛手殺害的所有人都被割喉。五人中有四人隨后被開膛破肚。除了最后一樁外,所有這些殘暴謀殺都發生在黑夜掩護下的戶外地帶。在歷次案件中,兇手都成功逃匿,沒有遺留下任何透露身份的蹤跡,以至于無法辨別兇手是男是女還是多人。鑒于這些謀殺案都發生在人口稠密的地區,公眾、媒體,甚至連警察都承認兇手很有一套。開膛手似乎總是能如鬼魅般領先當局一步,這使謀殺案顯得更為恐怖,仿佛魔鬼作祟。

設在白教堂的倫敦警察廳H分部已經竭盡其所能,但由于以前從未遇到過如此級別、如此重大的謀殺案,他們很快就發現自己無法應付。警方在整個地區進行了挨家挨戶的走訪,收集并分析了大量的法醫材料。那些聲稱是目擊證人的人、想要幫忙破案的人和其他熱衷編造故事的人,他們的證詞和來信讓警方應接不暇。總計有2000多人被面訪,300多人作為嫌疑人接受調查。即便有蘇格蘭場和倫敦城警察的額外援助,警方依然毫無斬獲。真正的線索無疑已經遺失在他們疲于處理的那些雪花般的文件中了。與此同時,當警員們在筆記本上涂寫、在黑暗的小巷里跟蹤可疑的嫌犯時,開膛手還在不斷殺人。

隨著“恐怖之秋”的持續,記者們蜂擁來到白教堂,他們每個人都拿著削尖的鉛筆,繞著這座駭人聽聞的金礦打轉。在開展調查的警方和提心吊膽的東區居民之間,媒體總歸要橫插一腳,結果可謂是火上澆油。鑒于警方沒有提供任何確鑿信息,報紙便熱衷于提出他們自己關于兇手及其作案手法的推測。報紙銷量劇增,記者變著法地搜尋更多的內容和更好的角度。添油加醋、胡編亂造的“假新聞”在所難免地見諸報端。然而,報上的謠言和貶低警方努力的激憤報評,并沒能平息那些白教堂住客們的焦慮。到了9月中旬,報紙形容當地居民是“驚弓之鳥”;大多數人嚇得不敢在晚上踏出家門半步。“大呼小叫的”人群聚集在勒曼街的警察局外要求逮捕兇手,當地商人還成立了一個“白教堂警備會”,迫切想靠自己來解決問題。與此同時,媒體瘋狂地猜測罪犯的身份:他是住在白教堂的人;他是來自西區的有錢“上等人”;他是水手,是猶太人,是屠夫,是外科醫生,是外國人,是瘋子,是一伙勒索犯。附近地區的居民開始攻擊任何符合這些描述的人:帶著醫療包的醫生被襲擊;攜帶包裹的人被上報給警察。盡管案件讓人惡心,但它也激起了許多人怪異的興趣。正如勒曼街警察局外的人越聚越多一樣,兇案現場亦是如此。一些人站在那里,凝視著犯下惡行的地方,希望能找到答案,而另一些人只是被這一恐怖的場面所吸引。

針對這五起謀殺案,警方未能成功逮捕和指控任何嫌疑人,這使得人們想要以審判形式伸張正義的熱望怎么也平息不了。相反,唯一能提供一些答案和部分結論的是針對這些謀殺案的歷次死因研訊[3]。每起兇案發生后,白教堂和倫敦城都會公開進行死因研訊,并由報紙廣泛報道。和刑事審理很像,在死因研訊中,證人也會被傳喚到陪審團面前,陳述他們關于案件的證言,目的是拼湊出一幅清晰而官方的案情圖,以厘清兇案是如何發生的。現存有關這五名受害者的信息,大部分都來自死因研訊中的證人陳詞;然而,這些陳詞對案件的描述有很大問題。問詢的方式不夠刨根究底,陪審團很少進一步追問,且證言的前后不一和怪異之處從未遭到質疑。總之,那些在研訊過程中披露的信息只不過是蜻蜓點水,而潛藏于水面之下的種種可能性要幽深得多,也晦暗得多。

如果說白教堂謀殺案揭露了什么,那就是該地區窮人所身處的難以言喻的可怕環境。特拉法加廣場上的安營扎寨和聚眾騷亂,只是顯眼地外現了倫敦東區及赤貧地區長久以來的頑疾,如同一記咳嗽,直接咳到了建制派的臉上。而開膛手杰克的出現,若也比作咳嗽的話,那比前者還要來得更響、更猛烈。

在維多利亞女王統治的絕大部分時間里,記者、社會改革家和傳教士一直在厲聲譴責他們在東區見到的恐怖景象,但到了19世紀70—80年代間,隨著“長期蕭條”對經濟的影響,情況開始變得愈加嚴重。倫敦干粗活兒的勞工大軍們——那些縫制和清洗紡織品、搬運磚塊、裝配貨物、在街上兜售和卸貨的人——他們的酬勞微薄,且沒有保障。碼頭上的臨時工每周的工資可能不超過15先令;在大街上展示廣告的“三明治人”每天恐怕只賺1先令8便士。更糟糕的是,租金一直在穩步攀升。為了給鐵路工程和沙夫茨伯里大道這樣寬闊的新道讓路,首都各處大片的貧民住房被毀,結果將倫敦的窮人趕往了更擁擠不堪的寥寥幾處地方。

白教堂是其中最臭名昭著的地方之一,但絕不是首都唯一的貧民巢窟。正如社會改革家查爾斯·布斯在19世紀90年代對倫敦貧困地區的全面研究所揭示的那樣,整個大都會都泛濫著貧困、犯罪和苦難,甚至在相對舒適的地區也是如此。然而,白教堂的名氣甚至壓過了伯蒙德賽、蘭貝斯、南華克和圣潘克拉斯,成為公認最骯臟的地方。到19世紀末,78000人擠在這個由倉庫、寄宿屋、制造廠、血汗工廠、屠宰場、“家具房[4]”、酒吧、廉價游樂劇院[5]和集市組成的街區里。密集的人口使其不僅在精神和文化上多種多樣,語言上也是五花八門。至少兩個世紀以來,白教堂一直是來自歐洲各地移民的聚集地。19世紀晚期,為了逃離窮苦農村生活而背井離鄉的愛爾蘭人在其中占了大頭。到了19世紀80年代,躲避東歐大屠殺的大批猶太逃亡者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在一個對其他民族、種族和宗教高度懷疑的時代,即使在貧民窟內,各路人也不見得會和諧共處。然而,不管他們出身如何,布斯手下的社會調查員仍然認為這些居民所處的社會階層相當統一。除去一些中產階級例外,白教堂的大部分居民都被認定為“貧窮”“非常貧窮”或“預備犯罪”。

斯皮塔佛德是該區中心地帶跳動著的一顆黑暗之心。在這里,靠近果蔬市場和基督堂高聳的白色尖頂,坐落著該地區——甚至整個倫敦——最糟糕的一些街道和住所。多塞特街、特勞爾街、弗勞爾迪恩街,以及與它們相鄰的小街道,這些地方甚至連警察都望而卻步。街道的兩旁主要是廉價的、如同犯罪溫床般的寄宿屋(或稱“廉宿”),以及內部潮濕、搖搖欲墜的破舊住宅,住宅里頭被分割成獨立的“家具房”出租,這些街道和里頭窮途末路的居民成了英國所有朽爛事物的化身。

那些從維多利亞中產世界的安全地帶誤入此深淵的人,會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張口結舌。破敗的人行道、昏暗的煤氣燈、浮著油花的污水、滋生疾病的死水潭和堆滿垃圾的道路,無不預示著樓房內部赤裸裸的恐怖。2.4米×2.4米、蟲害肆虐的房間里住著一大家子人,連窗玻璃都是碎的。衛生督察曾發現過五個孩子擠在一張床上,身旁還躺著一個他們已經死去、等待下葬的兄弟姐妹。人們睡在地板上,或是成堆的破布和稻草上;有些人當掉了所有衣服,過著衣不蔽體的生活。酗酒、營養不良和疾病充斥著這個地獄的內部,當然也少不了家暴——事實上,絕大多數的暴力形式你都能在這里找到。連青春期都沒到的女孩,就開始靠賣淫賺錢了。男孩也同樣容易淪落去偷盜。在道德高尚的英國中產階級看來,面對著如此殘酷、折磨人的貧困生活,正常狀態下支配著人類關系的每一種善良和正義的本能,都已被侵蝕殆盡。

這一點在公用寄宿屋里最為明顯,寄宿屋為那些窮得連“家具房”都租不起的人提供容身之處。無家可歸者得以有了一個臨時住所,夜晚降臨,他們有時躺在寄宿屋散發著惡臭的便宜床鋪上,有時忍受著濟貧院臨時收容所的壓抑氛圍,有時索性就睡在大街上。乞丐、罪犯、妓女、老酒鬼、失業者、老弱病殘、臨時工和拿退役津貼的士兵,他們都是寄宿屋的常客。大多數住客都可以歸入上述幾類。僅在白教堂就有233家公用寄宿屋,據估算收容了8530名無家可歸的人。[6]當然,多塞特街、特勞爾街和弗勞爾迪恩街的寄宿屋名聲最差。每晚4便士就能在悶熱發臭的宿舍里租到一張硬邦邦、爬滿跳蚤的單人床。8便士可以租到一張同樣骯臟的雙人床,四周有木板隔斷。既有單一性別的寄宿屋,也有男女混住的寄宿屋,但那些男女都收的寄宿屋,眾所周知是最烏煙瘴氣的。所有住宿者都有權使用公共廚房,該廚房全天開放,直到深夜。住戶們把這里當作一個聚會場所,做著可憐巴巴的飯菜,拉著別的房客或其他愿意來做客的人一塊兒痛飲茶和啤酒。在這些廚房餐桌前坐下的社會調查員和改革者,對他們眼前的怪異舉止和耳邊的污言穢語深感震驚,連小孩都滿口臟話。不過,他們真正看不慣的還是暴力行為、骯臟到可恥的環境和泛濫成災的廁所,外加隨處可見的裸體、隨心所欲的性交、酗酒以及忽視兒童的現象。在“廉宿”里,貧民窟里所有令人不快的東西都集中到了一個屋檐下。

警方和改革者特別關注公用寄宿屋和賣淫之間的聯系。不論男女,只要能支付4或8便士的床位費,就不會有人管這位“宿客”問東問西的,于是這些地方就自動變成了淫窩。許多視賣淫為主要收入來源的婦女都住在寄宿屋里,或是以寄宿屋為據點拉客,特別是在《1885年刑事修正法令》出臺后,許多妓院被強制關閉。這就導致了大量妓女不得不選在住所以外的地方接客。有8便士雙人床的寄宿屋是一個方便的地方,妓女可以把在街上攬到的客人帶到這里來。其他妓女選擇睡在便宜的4便士單人床上,而在外面的黑暗角落里接客,幫客人快速地來上一發,通常都不做全套。

寄宿屋為面臨各種難處的婦女提供了容身之所。雖然她們中的一些人會依靠所謂的“臨時賣春”籌錢,但籠統地認為所有人都這么做就大錯特錯了。居民們在湊“夜宿費”時可謂各顯神通。大多數人從事收入微薄的臨時工作,如清潔、洗衣和販賣商品,并通過借錢、乞討、典當來加以補貼,有時候還會去偷需要的東西。找個男伴過日子也是支付費用的重要一環。這些關系往往是短暫的,全因生活所迫,不過也有些持續了數月或數年,盡管他們從來沒能成為教堂認可的神圣關系。中產階級的觀察家們經常感到震驚,為什么貧窮男女可以如此輕易和迅速地建立和解除這些伴侶關系。兩人之間有沒有生下小孩似乎也關系不大。自然,這種道德準則與公認的標準相差甚遠,并且使人們又多了一層困惑,弄不清這些邪惡寄宿屋的女住客們究竟靠做什么來維持自己的生活。

在開膛手的恐怖期間,報紙急于用貧民窟生活的生動細節來激起民眾的羞憤,經常斷言白教堂的寄宿屋“是名副其實的妓院”,住在那里的婦女,除了極少數例外,都是妓女。在見識過那些可怕的案件后,公眾都愿意相信這種說法。夸大其詞被奉為事實。與此同時,倫敦警察廳總監在謀殺案高峰期寫的一封信卻道出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情況。在經過一些粗略計算后,查爾斯·沃倫爵士估計,大約有1200名妓女居住在白教堂的233家公用寄宿屋里。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對這一說法進行了限定,承認“我們沒有辦法確定哪些婦女是妓女,哪些不是”。[7]換句話說,當警察都無法分辨妓女和良家時,報紙就沒有資格妄下定論。

沃倫的數字引出了另一個耐人尋味的猜想。假設寄宿屋的住客有8530人,其中三分之一,即2844人是女性,如果這些女性中有1200人可以被認定為妓女,這仍然表明她們中的大多數,即1644人,根本沒有從事任何形式的賣淫活動。[8]與白教堂公用寄宿屋的住客一樣,開膛手杰克的受害者和她們的生活已然被纏入了一張由預設、謠言和無端猜測所織就的蛛網。這張網在130多年前就已經出現了,而且值得注意的是,直到今天,它都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擾動和質疑。絲線黏附在波莉、安妮、伊麗莎白、凱特和瑪麗·簡的故事上,并決定著它們的形狀,而這些絲線代表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價值觀。這些價值觀從屬于男性、專制政權和中產階級。它們形成于一個婦女無法發聲和沒有權力,窮人被視作又懶又壞的時代。130多年來,我們對這個交到我們手上的塵封的包裹深信不疑。我們很少冒險去看里面的內容,或嘗試去揭開厚厚的包裝,正是這些包裝使我們無法了解這些婦女或她們的真實歷史。

開膛手杰克殺的是妓女,或者說人們一直這么相信著,然而在他殺死的五名受害者中,有三名根本沒有明確證據能證明她們就是妓女。一旦有尸體在黑暗的院子里或街上被發現,警察就認定她們是妓女,斷定是某個瘋子引誘她們到這些地方賣春然后殺了她們。然而,沒有證據能證明這種猜測,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相反,在死因研訊過程中可以確定,開膛手杰克從未與受害者發生過性關系。此外,在每一起謀殺案中,死者都沒有掙扎的跡象,且謀殺似乎是在完全無聲的情況下發生的。附近的人都沒有聽到任何尖叫聲。尸檢結果顯示,所有女性都是在躺著的情況下被殺害的。至少有三起案件的受害者是睡在大街上過夜的,在她們被殺的當晚,她們拿不出錢去住寄宿屋。在最后一起案件中,受害者是在床上被害的。然而,警方如此執著于他們那套有關兇手如何挑選受害者的理論,以至于漏掉了最一目了然的一點:開膛手瞄準的是正在睡覺的女性。

在探尋這些謀殺案真相的道路上,不可靠的原始材料一直是個障礙。死因研訊為我們提供了有關兇案本身和受害者的大部分信息;然而,在五個案件中有三個的官方調查文件已經丟失。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一些經過編輯、修飾的報紙報道,其中有聽岔的,也有自己發揮的,從中可以看出案件的大致情況。我非常謹慎地對待這部分文件,不會把里面的任何內容當成真憑實據。

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不是追查和指認兇手。相反,我希望追溯五名女性的足跡,在她們所處的時代背景下去思考她們的經歷,并沿著她們的道路穿越陰霾和光明。她們的價值遠不止我們以為的那幾具空蕩蕩的人類軀殼:她們是哭著要媽媽的孩子;她們是墜入愛河的姑娘;她們經歷過分娩之痛和雙親的死亡;她們歡笑著慶祝圣誕的到來。她們與兄弟姐妹爭吵,她們流淚,她們懷揣夢想,她們受傷,她們享受微小的勝利。她們的人生軌跡是維多利亞時代眾多女性一生的縮影,而她們的結局又是如此異乎尋常。正是為了她們,我才寫下這本書。我之所以提起筆做,是希望如今的我們現在可以聽清她們的故事,并將那些一度從她們的生命中被殘酷奪走的東西交還給她們——那就是尊嚴。

注釋

[1]Howard Goldsmid,A Midnight Prowl Through Victorian London(London,1887).

[2]Sheffield Daily Telegraph,21 July 1887.

[3]死因研訊,由驗尸官主持的針對兇案死因的調查訊問,有時還會有陪審團參加。——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注。

[4]家具房,指帶有簡陋家具的出租屋。

[5]廉價游樂劇院,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英國盛行的一種表演歌舞和雜耍的戲院。

[6]PRO:Metropolitan Police Files:file 3/141,ff.158—159.

[7]PRO:Metropolitan Police Files:file 3/141,ff.158—159.

[8]Joseph O'Neill,The Secret World of the Victorian Lodging House(Barnsley,2114),p.117.據信,婦女在倫敦寄宿屋總人口中占不到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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