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3:00—13:30
- 失控
- (英)詹姆斯·卡羅爾
- 16941字
- 2023-07-26 15:53:51
1
維克多已恭候多時。JJ把車鑰匙丟到他手上,看了看表。對于這個特別的商務午餐來說,遲到四分半鐘剛剛好,既能彰顯自己忙碌的職業形象,又不至于太過失禮。
維克多熟練地鉆進瑪莎拉蒂,點火,然后從街邊駛離,嫻熟地停在附近的車位上。這位侍從年近花甲,先前是一名海軍陸戰隊隊員,如今臨近退休,只等著頤養天年了。維克多還兼任阿爾菲的安保人員,職責基本上就是阻攔狗仔隊進入。多年來,JJ在這家餐廳里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麻煩。
連接道路和餐廳入口的是一條一米多寬的步行通道,通道上方是大大的白色天棚,以防有人從空中拍照。它同時遮擋了洛杉磯炙熱的陽光,那天直逼三十多度,所以這天棚絕對大有裨益。像往常一樣,托尼·貝托里尼到門口熱情迎接,親密地吻了吻她的雙頰。
“親愛的JJ,你今天真是神采奕奕。好像有點兒變化啊。你先別說,讓我猜猜。是頭發,對嗎?”
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托尼都顯得分量十足。他體重三百磅[1]左右,不過走起路來相當矯健輕盈。他五十多歲,一頭整潔的白發,臉頰永遠都是紅撲撲的。藍眼睛里時常閃爍著小男孩般的頑皮。他的意大利口音夸張幽默又高調,但絕對不屬于惹人討厭的類型。
“一定是頭發,”托尼補充說,“你去挑染了。”
JJ笑著搖了搖頭:“托尼,我的頭發和上周一樣,上上周也是,下周也不會變。”
確實是一樣的。黑色的短發,絲毫沒有挑染的痕跡。時間太寶貴了,不值得在頭發上多花心思。頭發如此,衣櫥也不例外。清一色量身定做的黑色西裝,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細微的差異。唯一讓人不舒服的是,她需要在男人主導的世界中奮斗,不過她發現,穿褲子比穿裙子更輕松自在。
不過話說回來,她倒的確有幾件黑色連衣裙,只在個別有需要的場合,或者是如此著裝對她有利時才會穿。實用主義是貫穿她衣櫥和人生的永恒主題。一切為了實現目標。總之她最喜歡黑色。在黑色的映襯下,她綠色的眼眸愈加明艷動人。
托尼猛地吸了一口氣,肉乎乎的手捂住了嘴巴,驚訝之情溢于言表:“你不會也趕時髦去打肉毒素了吧?”
JJ不由得笑出聲來:“不不,真沒有。”
“反正不管怎樣,你看起來美極了。”
“不敢當不敢當。托尼,你今天看上去也年輕了許多,有什么要跟我分享的嗎?”
“尋尋覓覓這么多年,我或許終于發現了青春永駐的秘密。”
“對了,這人叫什么名字?”
托尼微微一笑,挽起她的胳膊,引著她走進餐廳。“丹·斯通已經到了,”他悄聲說,“你別說,長得挺帥的。人家提前十分鐘就到了,他肯定很上心。還有啊,傳聞他玩意兒可大得驚人哦。”
“托尼,你又不正經了。”JJ低聲道。
她隨他進了餐廳,鑲木地板在腳下吱吱作響。墻壁是很酷的中性灰色,天花板則是柔和的灰白色。大幅波洛克風格繪畫懸掛在大廳周圍,炫目的白色帆布上用色大膽又鮮明。后廚飄來的陣陣香味讓人垂涎欲滴。阿爾菲是她最喜歡的餐廳,原因有很多,不過名列榜首的必須是這里美味的菜肴。主廚切斯特輕而易舉就能征服你的味蕾。他簡直是個魔法師,要不然就是他把靈魂賣給了魔鬼。
餐廳小巧精致,幽靜恬謐。值得一提的是,餐廳四面沒有一扇窗戶,這也因此成為好萊塢精英們最為鐘愛的場所。置身娛樂圈內,最重要的就是現身在恰當的地點,然而諷刺的是,有時候最容易引起關注的方法就是不被發現。自打托尼在煙熏色的玻璃門外迎接的那一刻起,外部世界就仿佛消失了。目前午餐定位已經排到六個月之后了,晚餐更是要等上將近九個月,想插隊的無一例外都吃了閉門羹。托尼對賄賂和恭維統統免疫,唯一能讓他通融的只有JJ。
幾年前,托尼因為年輕男妓一事惹上了麻煩,正是她出面平息了風波,她甚至破例免掉了公關費。托尼的感激無以言表,她則回答說很樂意幫忙。托尼每周都會特意給她安排一個桌位,這讓她開心不已。在此之前,她每個月預訂桌位都費盡了心思。
自那以后,兩人就成了鐵哥們兒。JJ喜歡托尼的玩世不恭,也欣賞他的豪爽仗義。她喜歡被他逗樂,總是忍不住開懷大笑。托尼知道她許多秘密,她也同樣了解托尼。更重要的是,她深知托尼永遠不會辜負自己的信任。有這么一個人,面對他可以完全放松,拋開偽裝,這樣真好。在好萊塢這個浮華膚淺的地方,如此可貴的友誼如同會拉鉆石的獨角獸一樣珍稀。
餐廳通常只有五個桌位,上層三個,下層兩個,彼此相隔甚遠,充分保證了客人的隱私。今天有六個——為了照顧JJ,托尼特意在下層安置了一個雙人位。她飄然穿過大廳,順便瞥了一眼周圍。旁邊的一對情侶太投入了,根本沒注意到她。他們似乎相談甚歡,不過JJ并不關心,任何人看到這一對都會認為,這是兩個如膠似漆的熱戀期小青年。托尼引她來到她最鐘愛的位置——一個偏僻的角落,是暗中觀察其他客人的絕佳座位。
斯通看到她后起身相迎。他給了JJ一個禮節性的擁抱,嘴唇輕輕掠過她的雙頰,然后自行坐了下來。這位經紀人全身的打扮仿佛都在吶喊著“快看我”。他身著價格不菲的休閑裝,手腕上是泰格豪雅,小手指上還戴著一枚鉆石戒指。他四十多歲,不過因為整容的緣故,看上去要年輕十歲。一雙藍色眼瞳深邃迷人,俏皮的酒窩令人心曠神怡,頭發做了個尖尖的造型,顯得分外精神,指甲也是精心打理過的。這么一個帥氣多金的男人,放到其他地方絕對是搶手貨,不過這里可是洛杉磯,這里的標準非同一般。比他帥氣的大有人在,足以讓他黯然失色;比他多金的也大有人在,足以把他比成乞丐。
托尼拉出椅子,JJ隨即坐了下來。幾秒鐘之后,領班霍莉款款而來,送上兩份菜單和一瓶伏特加湯力,然后又款款而去。她的工作技能已然嫻熟得爐火純青,以至于JJ幾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JJ甚至還沒來得及和斯通假意寒暄。
“丹,抱歉我遲到了。路況太差勁了。你知道的。”
“完全同意。你也知道,我上周提了一部法拉利,車是真漂亮啊!可惜能飆到一小時三百多公里又有什么用?在洛杉磯,一個小時連三十公里都開不到。”
JJ似聽非聽,心不在焉。斯通大侃特侃的時候,她用余光環視四周,比照腦袋里的數據庫開始認名認臉。排序,分類,整理。有她認識的,也有幾個不熟悉的;有她愿意深交的,也有唯恐避之不及的。
加里·湯普森無疑是后一種,他是夢工廠的核心人物之一,一向喜歡欺負人,是個A級混蛋。幾年前兩人發生過口角,自那以后,JJ就極力避免跟他打交道。這位總裁在離她最近的一張桌子上切著牛排。在JJ看來,他簡直像個遠古野蠻人。有切斯特這樣的魔法大廚,你卻點了份牛排,簡直大錯特錯!
算上她自己和斯通,今天總共有十七位客人。大多數是午餐時段的常客——演員、導演、制片人和經紀人。其中有兩個雙人桌位,一個三人位,還有兩個四人位。男女人數基本相當。
這其中甚至還有一名好萊塢老將。伊麗莎白·海沃德在五十年代可是風云人物。人們都說那是好萊塢的黃金年代,但其實所有的一切跟如今沒什么區別,那些閃著金光的東西其實都不過是錫箔。經歷多次整容之后,這位年邁的女演員皮膚已經緊繃到極致,簡直可以反光了。眼睛周圍的皮膚也使勁兒往外扯著,似乎永遠是一副瞠目結舌般的驚訝表情。她是樓下四人小團體中的一位,似乎在慶祝著什么。JJ心想大概是過生日吧,不過她絕對不相信海沃德會慶祝真實年齡。
真是可悲。不過JJ也清楚,這位女演員為何要采取如此極端的措施。海沃德曾經是世界頂尖美女。可惜歲月無情,尤其是對好萊塢的女演員們。隨著她日漸年老色衰,影片邀約也越來越少,直到最后完全淡出銀幕。這就是她竭盡全力想阻止衰老的原因,每老一歲就不免焦慮一分。
同樣可悲的是,JJ認識的女性當中,整過容的占大多數。這里挑高一下,那里墊一下,再注射點兒肉毒素。她一直都在抵制這種誘惑,不過估計最后也無法免俗,她已經三十八了,歲月不饒人。六個月前她臉上還沒有皺紋——好在這些還算容易處理。
整形的問題在于,它就像一個令人失控的滑坡。界限在哪里?什么程度是個頭?沒人說得清,而且,不僅僅是女性心甘情愿地拜倒在手術刀之下,男人們也同樣抗拒不了這種誘惑。就拿丹·斯通來說,他絕對不是個例。誠然,好萊塢對男性的衰老更為寬容,但如今男星整容也屢見不鮮了。
鄰桌是艾德·理查茲。他不僅是全球最帥的男人之一,還是好萊塢最叫座的男星。單是最近拍的三部片子就賺了十多億。他年近五十,再也年輕不起來了。理查茲堅稱自己沒做過整容手術,而且信誓旦旦當著JJ的面這么說過。不過據她了解,即便是他,也已經動過刀子了。
然后是亞歷克斯·金。這名男星坐在下層的兩座桌位上,正在享受與西蒙·克里斯蒂安森約會的美好時光。西蒙是挪威超級名模,金是影壇新秀。如果按照目前的節奏火下去,很快他就會躋身A+巨星之列。《殺戮時刻》一直是今夏的賣座大片。這部電影讓他一舉成名,并新晉為動作片男主角的不二人選。
金算是極具人氣的影壇新秀。銀幕上他光彩照人,身材一級棒,演技也一流。他是一代人中只會出一個的那種才華型演員。他目前的片酬是三百萬,不過這個數字正在迅速攀升。很快他就會位居八位數之列。JJ又瞥了一眼,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不錯,規規矩矩的。他顯得異常專注,仿佛女友在跟他分享宇宙的秘密。這個小伙子果真會演戲。她都忍不住想給個贊。
JJ簡直是在策劃一場軍事運動。當二人離開阿爾菲時,狗仔們就該登場了。待到臨近傍晚,照片就已經在互聯網上散播開了。第二天晚間,兩人被“抓拍”到一起離開夜總會,進一步證實阿爾菲的會面并非偶然。泳池邊二人親熱的照片將證明,兩人的緋聞早已成真。
等到下周這個時候,他們就已經成了好萊塢的又一對金童玉女,堪比布拉吉麗娜[2]。JJ還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標簽。西蒙歷克斯不行,亞歷西蒙聽起來又像是治療痔瘡的東西。不過她最終會想到的,這只是時間問題。在她的籌劃之下,這段戀情必將轟轟烈烈拉開序幕。
2
亞歷克斯·金對西蒙笑了笑,然后四下環顧,將周遭盡收眼底。有時候他仍舊不敢相信,自己的生活發生了多大的變化。肯定是瘋了,徹頭徹尾地瘋了。幾年前,他大抵只能在這樣高檔的場所謀求一份勤雜工的差事,如今他卻置身其中享用午餐。天啊,幾年前他想吃頓麥當勞都困難。
《殺戮時刻》熱度飆升,他也因而覺得自己同時生活在兩個平行空間里。一個是動作片英雄亞歷克斯·金。另一個卻是來自俄亥俄州的窮小子,似乎永遠不會有什么出息。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是在等待這個夢的完結。每一秒他都可能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洛杉磯市中心那個破爛的公寓里,跟扮裝皇后“藍寶石”做室友,在對方極具穿透力的鼾聲中,擔心紙一般薄的墻壁會碎掉。
西蒙說了些什么,然后停住了。接著是漫長的沉默,顯然她希望他能說點兒什么。金點點頭,希望這是恰當的回應。然后西蒙又繼續開口,兀自在那里滔滔不絕,語速直逼每小時一百公里。
金默默把她屏蔽了,目光又一次開始飄移。他發現了JJ,瞬間血液都凝固了。她就在正后方,身邊的男伴像個話匣子,活生生一副討好相。她想干嗎?他縮回座位上,禱告腳下的地板把自己吞噬掉。即便沒有她,這一天也已經足夠艱難了。JJ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還怎么集中注意力?
他試圖換個位置,這樣JJ就看不到他的臉了。并不是說這么做有什么好處,她已經看到他了,再裝下去反而沒什么意思。她肯定一進門就看到他了。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想把JJ驅逐出自己的思緒,但無論他多么努力,JJ還是陰魂不散,反而更可怕了。
洛杉磯的餐廳萬萬千千,她卻選了今天,選了中午這個時候,選了這家餐廳。思來想去,她的做法完全說得通。畢竟是JJ建議他來的,也只有JJ能在最后一刻訂到座位。顯然,她是為了看緊他,免得他搞鬼。
“親愛的,你沒事兒吧?”西蒙問道。
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沒事,放心吧。”
西蒙故作關心地望著他,在燭光的映襯下,她的擔憂柔和了許多。她的言語里奇怪地混雜著挪威口音、英倫口音和加州山谷女孩口音[3]。金暗暗揣度,心想她小時候肯定看了超多美國電視劇。她大談特談真人秀,很顯然,她現在仍舊是個電視迷。拋開真人秀不說,兩人對電視的癡迷倒算得上是一個共同點。他的童年曾經是一場噩夢。電視不僅僅是他父母的,也是他的生命線,更是一種承諾,讓他相信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你確定沒事嗎?你的臉好白呀。”
金故作微笑狀,隔著桌子俯身過去握住她的手:“你知道嗎?你真美。”
西蒙笑了笑,顯然這又不是頭版爆炸新聞。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一直以來,不停有人跟她講她有多么引人注目。
金無數次反問自己,他到底想干嗎。這個地球上有萬千男人,他們不禁好奇,跟西蒙云雨一番是什么體驗,今天下午他會揭開答案。只是這么想想他都覺得渾身無力。想熬過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只能靠演技了。對著鏡頭微笑,在恰當的時刻說出恰當的臺詞,并且保證完成任務。
燈光,鏡頭,開拍!
他恨透了JJ讓自己陷入如此境地,恨透了她瘋狂又混賬的方案。
“抱歉,”他說道,“我需要去下洗手間。”
“好的,親愛的,不要太久哦。”
“我兩秒鐘就回來。”
金取下餐巾疊放在餐桌上。一想到紛繁復雜的餐桌禮儀他就頭疼。你得知道什么時候用什么刀叉,什么時候又該用哪種酒杯。他總是暈頭轉向。兒時在家中,餐巾都是紙做的,而且只能在有漢堡的晚上使用。
看到他起身,一名女服務員隨即走來,示意他洗手間的位置。金有氣無力地走過大廳,感覺所有人都在注視他,其實大家并沒有。他們都陶醉在各自的小世界里。甚至西蒙都顧不上看他,趁著空檔從古馳包里掏出一盒粉餅,抓緊時間整理妝容。
他匆匆進了洗手間,隨手關了門。有一點兒獨處的時間真是太好了。在這里,他感到很安全。沒有人盯著他,沒有人跟他說話,也沒有人吆來喝去。洗手間干凈小巧,四處縈繞著橙香,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以往,這樣的地方通常骯臟凌亂,墻壁是純白色的,水龍頭是不銹鋼的。而這里有柔和的燈光,架子上還放置著毛巾和薄荷糖。就是這樣。
金把自己鎖在遙遠一角的小隔間里,無力地癱坐在馬桶蓋上。他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要振作起來,拼命抑制大腦中不斷徘徊的無助感。他能行。以前那么糟糕的生活他不也都挺過來了。拜托了,不過是一次約會。好吧,跟世界頂級美女的約會,說來說去只是約會而已,又沒讓你去行兇殺人。
他的空窗期已經很久了,以至于有點兒手足無措。拍攝《殺戮時刻》之前,一切都是如此簡單。那時,他有一段穩定的戀情。他可以去看電影,去酒吧,或是隨便閑逛,自由肆意,沒有人會關心。
如今要復雜多了。大家跟他來往,原因只有一個——他是電影明星亞歷克斯·金。他們并不是喜歡他這個人,只是想沾沾他的名氣。偶爾那么幾次,他遇到了真心實意的人,不過最后都因無力應付狗仔而收場,真是讓人掃興。他又一次深呼吸,世界退卻到了更能令人接受的距離。不過一場約會,他再次告訴自己。
約會而已。
3
“天啊,他怎么還在說。”雖然有些不耐煩,但JJ始終禮節性地保持非常完美的微笑。事實上,她心里恨不得立刻轉身走開,任由斯通自言自語去,不過即便她走了,斯通也不見得會覺察到。此時的丹·斯通仿佛置身宇宙中心,這可是他最中意的位置,最陶醉的時刻。JJ深知自己為什么一拖再拖,不愿跟他見面。這個家伙自戀到了極致,自戀得堪稱這方面的大師。
不幸的是,你還不得不讓他這樣的自戀狂高興,雖然枯燥乏味,但這正是你的職責所在。斯通之類的經紀人就好比餐盤里的面包和黃油。他們負責照顧明星,因為那群明星時不時地就惹些麻煩出來,而且,他們還喜歡一遍又一遍重復前輩的錯誤。
你覺得他們會長記性,不過顯然,他們從來都沒有長過。為此,JJ每天都真心實意地感謝上帝,她的工作保住了。如果有人研究出了治療愚蠢的方法,那她就離失業不遠了。對了,約翰尼·維斯納生前曾無數次向她灌輸這樣的理念。在這個城市里,她真正敬佩的人不多,但維斯納始終排在第一位。他在好萊塢公關界縱橫馳騁五十多年,絕非浪得虛名。久經是非卻始終正派耿直,不得不說是個奇跡,想找到說他壞話的人簡直難如登天。
JJ大學剛一畢業,維斯納就把她招致麾下,當時他已經七十多歲了。直至今日JJ也不清楚他為什么雇自己。比她有經驗有資歷的人多了,她有什么值得看重的呢?他對她悉心培養,既是導師,也是她靈感的源泉。他把她精心包裝,還給她起了新名字JJ。“你需要時不時強勢一點兒,”他和藹地說,這溫柔親切的聲音挽救并奠定了無數人的職業生涯,“叫喬迪的人天生沒有這股狠勁兒。”
正是維斯納鼓勵她去開創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第一次中風住院后,她前去看望。維斯納告訴她勇敢拼搏。“JJ,”他說,“除非你是一艘船的船長,否則你永遠都不會真正開心。”中風之后他說話很困難,但依舊充滿感染力。他說她讓他想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還告訴她,他已經給她選好了有助她成長的客戶。
六個月后,維斯納再次中風,不幸離世。那時,JJ已經能租得起一間像樣的小辦公室。她手里有6名客戶,全是維斯納留給她的資源。剛起步的幾年里,日子過得很艱難但也很有趣。慢慢地,她的業務越做越大,客戶越來越多,辦公空間也擴張了不少。“光線”不是全洛杉磯最大的公關公司,但業界口碑絕對一流。一想到這些,JJ覺得維斯納地下有知也會感到驕傲的。
斯通依然嘮嘮叨叨個不停。JJ啜了一口伏特加湯力,順便用余光觀察了一下西蒙。這位模特正凝視著房間,好像靈魂出殼一般,又好像在憧憬什么,這里拋個媚眼,那里送個秋波。西蒙和金真是俊男靚女的組合。JJ心想,三個月的戀情應該差不多了。
這個計劃妙就妙在,即便他們分手后,關于兩人的頭條新聞仍然不會停止。首先是西蒙的一手資料,她會告訴全世界,金床上功夫了得。又或者不是這樣,這得視情況而定。哪怕是負面故事也沒問題,因為金的忠實粉們會把它當作酸葡萄。接下來是漫天而來的推測,判斷兩人是否會再續前緣。只要你謀劃得當,緋聞至少還能再持續六個月。維斯納在天有靈也會開心的。
金還在洗手間。他要是敢開溜,JJ是不會放過他的。安排他今天來這兒就像拔牙一樣痛苦費勁。她知道這位明星的過去。她知道他曾經是個窮小子,她知道他曾飽受毆打和虐待,她也知道,不管未來如何閃耀,過去總是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你,不管你多么努力地想擺脫。過去定義了你,塑造了你。不管你現在多么光鮮亮麗,你永遠無法逃離這個事實。
金的顧問團隊都必須謹慎再謹慎。只要他規規矩矩,大家都能安安心心掙大錢。一旦出了什么差池,那他只會成為好萊塢的犧牲品。
“我要把卡邁恩打造成史上最火的女星,”斯通說,“比瑪麗蓮都要火。”
“那是當然。”JJ心想。這是斯通最津津樂道的話題,每個客戶都將是接下來最火的。他的樂觀簡直讓人煩透了。
“什么時候開拍?”她問道。
“已經在拍了。卡邁恩現在就在蒙特利爾。據說那里的報紙可厲害了。這么說吧,JJ,她天生就是這塊料。導演喜歡她,劇組喜歡她,每個人都喜歡她。”
JJ倒是很懷疑這能持續多久。不出意外的話,卡邁恩·哈特會紅上一段時間,到后來開始慢慢相信那些炒作,直到最后搖身一變成為小婊子。
“丹,感覺你這次是探到寶了,你可要好好把握。”
斯通哈哈笑了:“我讓她簽的合同即便是胡迪尼[4]都無法脫身。”
JJ伸手拿起菜單,斯通也趕緊打開自己的那份。菜品她已經爛熟于心,不過只要能讓他閉嘴安靜一會兒,她什么都愿意做,所以寧愿裝出一副仔細研究的樣子。
突然有人發出一聲尖叫。JJ抬起頭,在阿爾菲靜謐的氛圍中,這樣的尖叫絕對不合時宜。尖叫聲中的驚恐,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眾人紛紛放下餐具,房間里一下子安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個尖叫的女人身上,她用手捂著嘴,直勾勾凝視著走廊通往后廚的方向。
順著她的目光,JJ看到了一個人體炸彈,有那么一秒鐘,她只是呆呆地看著。她注意到了三個細節:黑色巴拉克拉法帽[5]、微聲沖鋒槍和炸彈背心。
后廚人員被趕著往前走。他們雙手做投降狀,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疑惑。切斯特走在最前面,在JJ的記憶里,這位大廚什么時候都滿臉微笑,是一個非常溫和的人。服務員霍莉也在其中,她滿臉淚水,雙腿疲軟,靠著別人的攙扶才勉強沒有倒下。JJ沒看到維克多,但愿他沒事。JJ的叉子咣當一聲砸在盤子上,每一寸肌肉都高度緊繃,好像下一秒炸彈就會引爆。或許她還沒來得及感受到疼痛,一切就已經結束了,這一秒還活著,下一秒就蒸發了。
湯姆的形象在她腦海里閃過。不管她接受了多少心理治療,也不管她多么忘我地工作,這些記憶始終無法褪去,只是平時潛伏起來罷了。有那么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泳池里反射出的燈光,以及他臉朝下浮在水面的樣子。
JJ努力拋開這段記憶,壓抑內心深處的內疚,開始搜尋美好的記憶。如果求生無望,那她希望最后那一刻想的是美好的東西。她鎖定了其中最好的一段。若沒有湯姆,那段時光絕對是暗無天日、不可思議的。那時候滿是歡聲笑語和濃情蜜意,以至于JJ覺得,他們會愛到天荒地老。
那一刻,她和湯姆坐在游泳池旁,欣賞最輝煌的日落。她轉身望著湯姆,期望他跟自己一樣如癡如醉。不過他并沒有看落日,而是深情凝望著她。他一句話都沒說,無須言語,因為臉上的表情說明了一切。那一刻,JJ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愛意。
4
JJ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還奇跡般地活著。她睜開眼睛,看見那個歹徒拿槍指著后廚一干人往前走。他走到下層中間地帶,轉了一個圈,槍也隨之懶洋洋地繞了一周。
“諸位,我就不繞彎子了。首先,這件背心的炸藥足夠毀掉整個餐廳、整棟樓還有相鄰的一棟樓。一旦我觸發引爆器,你們都將尸骨無存,到時候你們家人最多只能找到一星半點骸骨,能裝滿一個火柴盒就不錯了。從現在開始,我就是神,我能讓你活下去,你們要明白,我也能輕易地要了你們的命。”
這話似乎是預先準備好的。歹徒的口吻不禁讓JJ想到了塞繆爾·L·杰克遜[6]。同樣的口氣,同樣的莊重嚴肅,口音也差不多。歹徒又轉了一圈,威脅性地用槍瞄了所有人,只為證明現在他說了算。
“第二,別想逞英雄。誰要是敢使勁兒推我,我就按下開關。所以,你們都給我乖乖聽話,按我說的做。你們可不像我這樣無牽無掛,你們玩不起。”
歹徒摘下背包擺在地板上。他朝托尼走去,食指微微動了動。
“你,過來。”
托尼走上前去。沒有猶豫,沒有討價還價。他一直盯著歹徒,仿佛他是一條響尾蛇。
“你是這兒的老板,對吧?”
“沒錯,我是老板。”高調夸張的意大利口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新澤西方言。JJ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不過也不是完全出乎意料。兩人剛認識的時候,有一次他們徹夜長談,直至天明,他們喝掉了好幾瓶兩千美元的珍藏紅酒,還有一瓶特級拿破侖XO。最后他們玩起了真心話大冒險。
托尼說自己出生于新澤西的一個工人家庭。他早年是一名拳擊手,并且有過十五戰十五勝的光輝戰績。JJ相信前兩點,第三點就確定不了了。像許多好萊塢的傳奇人物一樣,托尼的生活也處在事實和虛構碰撞的灰色地帶。
“把你的手機放到桌子上。”歹徒說道。
托尼掏出手機,把它丟在最近的桌子上。手機先是發出“啪啦”一聲,然后顫了幾下,最終靜止了。JJ搞不清楚這聲音有多大,她心想,這或許是角度問題。每個人都盡可能保持沉默。偶爾有一些嗚咽啜泣和椅子的咯吱聲,也就這些了。稍微一點兒噪音都顯得格外清晰而有分量。她自己的呼吸聲簡直震耳欲聾,空調溫和的嗡嗡聲也仿佛一架噴氣式飛機的呼嘯。
“我要你放下卷閘門,鎖上所有的出口。”
托尼紋絲不動。歹徒抬起槍,抵著托尼的胸口。JJ的心臟都要凝固了。他在干什么?有人拿槍指著你,你就得按他說的做。你不爭辯,也不猶豫,按要求做就行了。
“至少放女士們離開。”
歹徒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認真考慮,隨后掄起槍柄狠狠打在托尼臉上。金屬與面部肌肉、骨頭撞擊的聲音充斥了整個房間。托尼跪倒在地,血液從鼻子里噴涌而出,嘴角、下巴、衣服上到處都是。JJ猛吸一口氣,她驚恐萬分,用一手捂住了嘴巴,不讓自己尖叫出聲。她淚流滿面,既恐懼也心疼托尼。“上帝啊,求求你,不要讓他死。”JJ在心中默默祈禱。
歹徒再次拿槍瞄準了托尼。JJ重復剛才的祈禱,懇求奇跡會降臨。“不要讓他死。不要讓他死。上帝啊,不要讓他死。”正當她萬念俱灰之際,歹徒把槍放下了。JJ長出一口氣,疲軟地靠在椅背上,這絕對談不上舒服。托尼抓著旁邊的桌子,費力地把自己撐了起來。他一言不發,徑直朝前門走去。幾分鐘后,電動卷閘門隨著隆隆聲降了下來。隨之而來的沉默仿佛世界末日一般。
5
亞歷克斯·金推開洗手間的門,想聽聽外邊發生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開了一條窄縫,以便隨時可以關上。一切都那么安靜。太他媽安靜了。他關上門,額頭抵著門后冰涼的木頭,努力想弄清楚現在該做什么。
太虛幻了,他徹底崩潰了。這樣的事情應該發生在敘利亞或阿富汗,而不是洛杉磯。感覺像在拍電影,不過有一點明顯的不同,這是現在真實發生的。恐懼感隨著血液流淌到全身。他不想死。怎么能這樣?他只有二十六歲,大好的未來正等著他。他一定得離開這里,必須立刻逃出去。但是怎么出去呢?
他的心怦怦亂跳,好像馬上要炸開一樣,冷汗黏在他的皮膚上,太糟糕了。這個人體炸彈隨時都可能觸動引爆器,然后一切都將結束。金再次輕輕打開門,仍然一片沉寂,感覺情況比剛才糟上一萬倍。
思考。
可是已經不可能思考了。他腦袋里滿是白色噪音,每當稍微有點兒頭緒,他就禁不住開始想象炸彈引爆的情形,緊接著大腦就一片空白了。唯一能停留的想法就是,他要死了。
他閉上眼睛,仿佛回到了辛辛那提[7]。他可以聽到媽媽在隔壁房間里哭泣,他可以聽到狹窄通道里沉重的腳步聲。他的耳朵里回蕩著拳打腳踢的聲響,他的靈魂都要尖叫了。他討厭媽媽,但還是想沖進去。不僅因為應該這么做,更重要的是,他希望這聲音能快點兒停止。然而問題在于,如果他沖進去,媽媽的男朋友必然會轉而對付他。
金睜開了眼睛,重歸現實。還是阿爾菲,還是那個綁著炸藥的瘋子。他不知道哪個更糟,是辛辛那提的拖車公園,還是阿爾菲?仔細考慮之后發現,它們其實沒有太大區別。他過去無能為力,現在仍然無能為力。
6
亞歷克斯·金不在這兒。
這想法乘虛而入,JJ頓感一股電流游走全身。她掃視了一圈,事實證明自己是對的,他去洗手間還沒回來。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好。如果他決定逞英雄,那絕對是大寫的好事。現在還沒有人遇害,但是她絲毫不懷疑歹徒會扣動扳機。
她暫且把金拋諸腦后,試圖理清頭緒。問題在于,這件事情太過火太瘋狂了,根本難以理解。在洛杉磯,瘋狂向來是一種生活方式,但即便如此,這樣的事情也是驚世駭俗的。為了摸清狀況,她必須與之脫離。她膽戰心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害怕,她認識到了這一點。然而,感情用事從來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她閉上眼睛,放松呼吸,然后從一數到十。這招確實有效。睜開眼睛時,她感覺平靜多了。她的心仍在狂跳,不過頭腦更清醒了。
她需要好好分析一下。
首先,這不是恐怖襲擊,這點很重要。如果是恐怖襲擊,他們現在早死了。自殺式襲擊者不會這樣做。他們往往不動聲色地登上公交或者火車,安安靜靜坐下來,向他們信仰的神明祈禱,緊接著引爆炸彈。他們不會揮舞著槍支,發表預先演練過的精彩演講。
第二,她可以看到歹徒的手以及眼睛周圍的皮膚,那是和她一樣的白色。從腳和背包判斷,他少說也有五十歲。那人說起話來好似南方浸信會[8]傳教士一般,田納西州、佐治亞州或者路易斯安那州。根據CNN[9]的報道,恐怖分子要么是阿拉伯人,要么是黑人,這些人一開口可不會讓人覺得,他們是密西西比河畔長大的。而且恐怖分子大多是年輕人,二十幾歲,三十幾歲,有些甚至更年輕,只是青少年,因為年輕人更容易被洗腦。你去關塔那摩灣[10]看看,那里遍地是這樣的年輕人。
話又說回來,本土恐怖主義也不能排除。也許這個家伙是下一個提摩太·麥克維[11],或者下一個大學炸彈客[12]。九十年代時,麥克維在俄克拉荷馬城引爆了一枚炸彈,殺害了一百多人,那次襲擊讓他臭名昭著。或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他僅僅是為了出名。畢竟,約翰·列儂[13]遇害到現在已經將近四十年,而人們仍在談論馬克·查普曼。
另外一點發現讓JJ不禁毛骨悚然。歹徒流露出著魔且陶醉的目光,還帶著十足的自信,這種人洛杉磯城里倒有不少,最大的區別是他們通常沒有炸彈或槍支。
“你們都站起來,”歹徒抬頭示意,“現在我要你們都上去。”
JJ站起來,下層的每個人都匆匆爬上樓梯,算上她總共有二十五人,其中十六名顧客、八名員工,外加托尼。男女人數基本對等。
“吹滅蠟燭,把桌子和椅子挪到一邊,然后坐在地上。”
JJ和斯通一道把旁邊的桌子搬開,托尼則把椅子拉到一旁。他臉上血跡斑斑,顯得很痛苦。兩人對視片刻,她低聲問道:“你還好嗎?”他微微聳了聳肩,費勁地擠出一絲笑容。搬完桌子后,她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你,過來。”
歹徒指著一名中年黑人女子,她頭裹亮橙色頭巾,與裙子十分相稱。JJ一下就認出來了,那是娜塔莎·洛維特導演,她曾獲得奧斯卡獎,執導的電影廣受好評,大多涉及較為深刻的社會問題。她的作品藝術性極強,商業氣息并不濃郁,正是業界權威們的最愛。洛維特站起來,走到歹徒身邊。她從頭到腳都在顫抖,看起來驚慌至極。
“請不要傷害我。”
“按我說的做你就不會有事。把你的手機拿出來。”
“抱歉,我不能。”
歹徒拿起槍抵著她胸口:“這答案不對。”
“不不,不要開槍,”娜塔莎慌張地吐字都不清晰了,她滿臉通紅,淚流不止,“我手機在包里。還在餐桌那邊。”
“那你他媽還等什么?去拿!”
娜塔莎踉踉蹌蹌下了樓梯,近乎一路小跑。她偷瞄了歹徒一眼,又偷瞄了那支槍。她走到了臺階底部回頭看了看,歹徒正舉著槍瞄準她的頭部,她迅速轉身,再次小跑起來。JJ可以聽到,她一邊瘋狂喘氣,一邊嘴里還咕噥著什么。她聽到了幾個詞:“神圣。王國。力量。榮耀。阿門。”
歹徒仍然時刻拿槍對著她,密切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娜塔莎來到桌邊,從椅背上拿起她橙色的背包,拉開拉鏈。
“停。”
娜塔莎定格在那里,手半伸進包里,歹徒又瞄準她。JJ感到心在顫抖,她堅信他要扣動扳機。她一輩子從未如此確定過。她血液翻涌,腎上腺素使得她渾身發抖。她的感官正在高度敏感地運行,視覺、嗅覺、聽覺,食物的氣味仍然遍布房間,但這曾經誘人的菜肴現在讓她備感惡心。
“我覺得你最好把包拿上來。”歹徒調整了一下手里的槍,他的眼睛已經瞇成了一條縫,“我怎么知道你有沒有槍?開槍殺了我是件很誘人的事,你不覺得嗎?扣下扳機,我就是死人一個,你會成為人盡皆知的英雄。市長或許還會給你頒發獎牌。你是不是想要塊獎牌?一塊閃閃發光的獎牌,來證明你有多聰明?”
“我沒槍。”
“你只管把包拿過來。”
娜塔莎顫顫巍巍地爬上梯級,每邁出一步似乎都相當費力。她遞上包,歹徒一把抓了過去。他把包往地上一倒,她的整個生命似乎都被摔得粉碎,化妝品、劇本、紙巾,各種垃圾,手機是最先掉出來的。
“好吧,看上去你說的是實話。奇跡永遠不會停止,也許這座城里終究還有一些誠實的人。好了,拿起你的手機。”
娜塔莎俯身拿起手機,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它,好像它是個放射源。
“好的,接下來聽我跟你說。你要跪在地上,把手機指向我。然后你快速掃過所有這些精英們。他們會像乖巧的小老鼠一樣安靜。我覺得十五秒鏡頭就夠了。注意,片子得看起來像是在偷拍。能做到嗎?”
娜塔莎點頭,歹徒也點點頭。雖然他的嘴巴大部分藏在面罩之后,JJ還是能清楚地感覺到他在笑。這個混蛋還挺享受的。他的聲音也傳遞出同樣的信息。
“一定得把槍和背心拍進去,這很重要。開始吧。”
娜塔莎跪了下來。她眼睛里滿是恐懼,顫抖得無以復加。她把手機對準了歹徒。他擺好姿勢,露出自己的槍,同時扭過頭去,炸彈背心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絕對不可能被鏡頭忽視。
這位導演劃過一道弧線,把蜷縮在地板上的所有人都拍了進去。有些人直視著她,有些人扭過頭去,每個人看起來都害怕得要命。娜塔莎完成了拍攝然后放下手機。
“給我看看。”歹徒說道。
娜塔莎舉起手機。JJ看不到屏幕,但她可以判斷,歹徒頻頻點頭,肯定是很滿意。娜塔莎是被隨機選中的嗎?可能是巧合,但她并不相信。根據她的經驗,巧合都是制造出來的。就拍電影而言,娜塔莎無疑是現場最在行最優秀的。早些時候,歹徒就知道托尼是老板。如此想來,他顯然是做了一些調查。問題在于調查到何種程度,以及為什么要調查。這當然是值得思考的。
“拍得不錯,”歹徒說,“去,跟其他人坐到一起。”
娜塔莎匆匆轉身離去,一下子癱坐在地。
“誰看CNN?舉手。”
眾人無甚反應。
“有什么難的。誰看CNN?”
一些人遲疑片刻后舉起了手。
“Fox呢?有沒有Fox新聞[14]的粉絲?”
剛才那些人迅速放下,另外一些人舉起了手。
“我喜歡TRN。它或許小一些,不過這意味著它更努力。”
歹徒從口袋里拿出一小疊紙,在娜塔莎的手機里輸了些什么,如果JJ猜得沒錯,那這段視頻是準備傳給TRN的。
7
亞歷克斯·金的手機在牛仔褲的口袋里顫抖著,希望頓時沖入他的血液。他不僅帶著手機,而且還調的是振動模式。謝天謝地。他把手機從口袋里拿出來,看到他經紀人的名字在屏幕上亮起,然后把呼叫轉到了語音信箱,他對自己的經紀人真是討厭至極。
現在這一刻絕對稱得上幸運。上一次運氣這么好還是他通過了《殺戮時刻》的試鏡,那是他人生的轉折點。自那以后,他的生活就像過山車,偶爾能夠喘口氣,但大多數時候都得緊緊抓住扶手,隨著過山車一遍遍繞上繞下,太刺激了。
他甚至開始相信,好事兒應該發生在自己身上。經歷了昔日種種艱難困苦,他終于贏得了好運,這種回報算得上慷慨。然后,就有了今天的事情。某種程度來說,他并不覺得驚訝。人生本就如此,你以為人生從此萬事大吉,然而今天這件事足以證明,生活真是糟透了。金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最不想做的就是陷入悲觀消極。是的,情況很糟糕,但希望尚存。
這家伙從一開始就沒想搞自殺式襲擊,這點很明顯。如果他真想如此,現在他們早都死了。這絕對是個大大的好信息。只要你還在呼吸,只要你的心臟仍然在跳動,希望總是有的,對吧?如果他幼年時學到了點兒什么,那就是這個道理了。另一個積極因素是他帶著手機。他撥通911,把手機按在耳邊,接線員是個聲音尖銳的東海岸女人。
“這里是911。你遇到了什么麻煩?”
“我在阿爾菲,”金低聲道,“那個豪華餐廳。有個瘋子帶了個炸彈進來。一個恐怖主義分子。我們需要幫助。”
“先生,你能大點兒聲嗎?”
“不,我不想讓他聽見。”
“你現在安全嗎?”
“我覺得是。希望如此。”
“好的,不要亂跑,我會立刻派一輛巡邏警車前往。”
“巡邏警車?”金憤怒了,“你沒聽到嗎?這兒有一個帶著炸彈的恐怖分子!”
“先生,請努力保持鎮定。我需要一些細節。你怎么稱呼?”
“亞歷克斯·金。”
“跟演員同名啊。”
“我就是那個演員。”
接線員停頓了片刻:“先生,我得提醒你,給911打電話惡作劇是犯法的。”
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他腦中的白色噪音又浮現了,而且比先前更喧鬧。“聽著,女士,這是真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
“拜托,這不是惡作劇。我再說一遍,這不是惡作劇。我的名字真是亞歷克斯·金,我真的在阿爾菲,這里真的有個攜帶炸彈的瘋子。”
“好的,先生,請冷靜。你在餐廳的什么位置?”
“我躲在洗手間里。”
“其他人質呢?”
“他們在餐廳大堂。”
“有多少人?”
“我不確定。大概二三十人。”
“就一名歹徒嗎?”
“我怎么知道?你有沒有在聽?我困在洗手間。”
“好的,別掛電話,好嗎?”
“好。”
門外有東西在咯吱作響,聽起來像是腳步聲。金急忙掛斷電話,慌里慌張把手機塞進口袋里。人質劫持類的電影他可沒少看,歹徒會發現他躲在這里,隨即殺了他。引人注目的人質麻煩最多,而困在洗手間里給911打電話必然算得上引人注目。不過轉念一想,即便他要死,那也得在抗爭中死去。他不再是俄亥俄州的那個孩子,不會再蜷縮成一團。曾經遭受母親男友毆打時,他想過自己應該一死了之,好在他堅持住了。有一天,一個孩子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爬上辛辛那提的一輛長途汽車,離開了那個鬼地方。
在《殺戮時刻》中,他扮演了參加過海灣戰爭的退伍軍人馬克思·墨菲,女友遭人謀殺后,他做了一名義務警員。這部電影是《第一滴血》[15]和《猛龍怪客》[16]相融合的產物。馬克思·墨菲早年可不是血汗工人,而是美國三角洲特種部隊最年輕的一員。他是赤手肉搏方面的專家,還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說白了,他就像一個殺人機器。為了適應角色要求,金做足了功課,他學會了射擊,還學了搏斗的技巧,天天請私人教練指導訓練。現在,他的身材和體力都處在巔峰狀態。
他要殺歹徒個措手不及。他緊貼在門邊的墻上,等待歹徒出現。
他的計劃很簡單,門打開時,他會拿起手頭上所有東西,拼命攻擊歹徒。歹徒絕對想不到有人會反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什么都沒發生。金的耳朵緊貼在門上,努力想聽到點兒什么。自剛才的咯吱聲過后,他什么都沒聽到。沒有更多的咯吱聲,沒有腳步聲,沒有聲音要他舉起雙手。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歹徒不在門外。他或許正拿著槍在走廊上來回走動。
此時此刻,洗手間的門隨時會被撞開,掃射可能緊跟其后。金曾被“槍殺”過一次,雖然只是拍攝需要,但感覺已經足夠真實了。《殺戮時刻》片尾,墨菲被壞人所算計,金清楚地記得血袋在二頭肌上炸開的那一瞬間,天啊,簡直疼痛難忍!
他再次把耳朵貼在門上,依舊很安靜。他又數了三十秒,然后小心翼翼推開門,透過門縫往外觀察,走廊里空蕩蕩的。他關上門,自顧自開心地微笑起來。目前為止還不錯。最近他太幸運了,以至于他都想給自己加個中間名:亞歷克斯·“幸運”·金。
微笑變成了咧嘴笑,幸運甚至不足夠貼切,他豈止幸運,他簡直是一只九條命的貓。
8
歹徒拎著洛維特的橙色帆布包在空中蕩了幾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
“各位,把你所有的貴重物品都放進來。手表、戒指、項鏈、手鐲,所有值錢東西。哦,我還要你們的手機,一個都不能少。我可不想有人打電話搬救兵。我媽總是告訴我,應對誘惑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要看到誘惑。眼睛看不到,內心就沒有渴望。”
面罩之后,他又咧嘴笑了。他朝艾德·理查茲走去。JJ自忖,這位演員怎能如此泰然自若,他要么比JJ想象得要勇敢,要么就是在演戲。還有一種可能性,他早已超脫現實,以至于難以辨別事實和幻象。想來想去,最后一種解釋似乎最合理。理查茲堪比昔日的好萊塢皇室,如今,他于現實世界只是過客罷了。
理查茲把手表、手機和錢包放了進去,他猶豫了片刻,然后把結婚戒指也放進去了。接下來的三個人都準備好了各自的物品,他們將東西放進包里,全程都不敢與歹徒進行眼神接觸。JJ是下一個。歹徒蹲坐下來,沖著她晃了晃包。包里的東西叮當作響,金屬和塑料相互碰撞。靠近一些時,她可以聞到他身上廉價的須后水,以及衣服上廉價的洗滌劑的味道。她可以感覺到,他是多么趾高氣揚。
她可以感覺到他正盯著自己。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脆弱,這個陌生人只要動動手指,就可以結束她的心跳。她抬頭迅速瞥了一下他灰色的眼睛。面罩之下,這雙眼睛冷酷漠然,毫不妥協,似乎熱衷于品頭論足,眼白里遍布蜿蜒的紅血絲。她快速摘下自己的勞力士丟了進去,接著是手機。JJ不大熱衷珠寶首飾,她從來沒有打過耳洞,還討厭戒指戴在手上禁錮的感覺,不過她還是戴著一個純金戒指圈——只不過戴在脖子上而已。
她十三歲時父母分手了,兩人大吵一場,父親摔門離去,母親一口氣灌了半瓶伏特加,然后把戒指扔進了垃圾桶。趁母親在沙發上昏睡之際,JJ把戒指撿了回來。當時正值她癡迷《指環王》的階段,所以她堅信戒指的能量能挽回父親。
魔法沒能奏效。父親隨后跟一個小他十歲的女人結了婚,母親則嫁給了一名房地產經紀人。JJ成了家庭破碎的犧牲品,她學會了接受現實。多年來,她一直留著這個戒指,因為它不時提醒自己,王子和公主并沒有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童話故事的作用只是糊弄幼兒園小孩兒和重度妄想癥患者。
JJ解開項鏈,重新合上扣環,然后丟進了包里。歹徒繼續走,各種珠寶和手機在包里晃蕩。他停在伊麗莎白·海沃德面前,朝她晃了晃包。她放進去的首飾少說價值五十萬。天啊!石頭大小的寶石、耳環、手鏈、戒指一應俱全,發出炫目的光芒。
“手表也拿下來。”
海沃德淚眼婆娑地看著那塊鑲鉆“卡地亞”:“請讓我留著吧。這是我丈夫給我買的最后一件東西。”
歹徒考慮了片刻:“他什么時候去世的?”
“六個月前。”
“你肯定很想念他吧?”
“是的。超乎你的想象。”
“好的,我準備賣你個人情。你可以留著手表。”
海沃德滿懷感激,眼睛瞬間有神了:“謝謝你!太謝謝你了!你不知道這有多重要。”
“我可不是在幫你。”
感激變成了困惑:“我不明白。”
“替我向你丈夫問好。”
歹徒拿起槍,扣動了扳機。
注釋
[1]1磅約0.45千克。
[2]因布拉德·皮特和安吉麗娜·朱莉戀愛產生的合成詞。
[3]山谷女孩(Valley Girl)口音往往尾音上揚,說話人頻繁使用like一詞,口氣和神態略顯夸張。
[4]哈里·胡迪尼(Harry Houdini,1874.3.24—1926.10.31),匈牙利裔美國魔術師,享譽國際的脫逃藝術家,能不可思議地自繩索、腳鐐及手銬中脫困。
[5]巴拉克拉法帽(Balaclava)發源于克里米亞(Crimea)地區的巴拉克拉瓦(Balaclava)。在克里米亞戰爭(Crimean War)期間,當地居民都戴著這種帽子以保護臉和脖子不受寒冷和強風的侵襲。后來英軍入鄉隨俗,并且將這種帽子帶回英國,Balaclava成為這種帽子的名稱。后來,其含義得到了進一步的延伸,人們把具有巴拉克拉法帽特征(遮住臉部,只露眼鼻)的頭罩,統稱為巴拉克拉法帽。巴拉克拉法帽由于能掩蓋臉部、隱藏身份,在許多領域發揮著作用。比如,中東地區的行刑人員配戴,特種部隊配戴,甚至恐怖分子和劫匪也會配戴。
[6]塞繆爾·L·杰克遜(Samuel L.Jackson),美國影視演員、制片人,代表作有《侏羅紀公園》《低俗小說》《星球大戰前傳》等。
[7]辛辛那提,美國中部俄亥俄州西南端的工商業城市,是俄亥俄河河港。
[8]浸信會是基督教新教派,認為只有年長至能夠理解其含義并接受基督教信仰的人才能接受浸禮。
[9]CNN是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able News Network)的英文縮寫。
[10]關塔那摩灣,加勒比海的一個海灣,位于古巴東南部,為世界最大、屏障最佳的海灣之一。根據1903年的一項條約,這里建立了一個大型美國海軍基地,后又增建了要塞和機場。
[11]1995年,提摩太·麥克維用卡車裝載自制炸藥在俄克拉何馬城炸死160多人,傷及600余人,是“9·11”恐怖襲擊之前美國最大的恐怖襲擊事件。
[12]指希爾多·卡辛斯基,16歲讀哈佛的神童,曾經的伯克利大學數學系助理教授。他還有另外三重身份,連環爆炸案的主謀、恐怖分子、反科技“斗士”。
[13]約翰·列儂,出生于英國利物浦,英國搖滾樂隊“披頭士”成員,搖滾音樂家、詩人、社會活動家。1980年12月8日晚上10點49分,列儂在紐約自己的寓所前被一名據稱患有精神病的美國狂熱男性歌迷馬克·查普曼槍殺,時年僅40歲。
[14]Fox新聞網,是福克斯娛樂集團(Fox Entertainment Group)下屬的一個子公司,主要從事電視與網絡新聞行業。
[15]《第一滴血》于1982年在美國上映,該片講述了退伍軍人蘭博在小鎮上屢受警長欺凌,被迫逃入山林,對警察展開反擊的故事。
[16]《猛龍怪客》于1974年在美國上映,講述一名溫和的商人,在太太和女兒被暴徒強奸,愛妻更因此而死后,人生態度發生改變,開始主動出擊,在暗夜的紐約街頭找尋潛在的暴力犯加以制裁。警方對這名神秘的城市英雄感到困惑:難道打擊犯罪真的要這樣才有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