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對曾祖母沒有什么印象，只知道莊上人都叫她大奶奶。

大奶奶是大戶人家出身，骨子里最是封建，和殷華的外婆一樣，從來不拿正眼看一下晚輩中的女孩。陳英也不會自討沒趣湊過去，現在想來連她的長相都不知道。不過陳東佑和陳軍都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大孝子，對孝道特別注重，陳英既然沒有什么事就必須得回去奔喪。陳英只得急急忙忙收拾一下就奔向車站，好歹趕上了自己不喜歡的夜班車。

到了縣里，和陳招娣一會和就回了莊上。陳招娣說來和陳英一樣是大奶奶的重孫女，只是她的爺爺是大奶奶的繼子，關系不親。

喪事是在陳家老宅辦的，一下車就可以看見靈幡漫天，聽見嗩吶哀鳴，哭聲陣陣。

大奶奶年逾八十，壽終正寢，兒孫滿堂，這在農村的習俗里是“喜喪”。陳英剛下車就被本家哪位姑嫂戴上了紅色的孝帽，帶去靈堂那里磕了頭，卻是怎么也哭不出來的。

陳東佑和陳軍都在，臉上盡是哀容，陳東佑的身子更是看出佝僂來。陳英磕過頭，兩人都欣慰地過來摸摸她的頭，見她疲憊不堪的樣子，就囑咐陳招娣帶她去自己家里歇歇。陳英也知道自己就算留下也幫不上忙，農村講究孝男孝女的區別，她若是長時間待在靈堂反而被認為是不吉利，只好勸說兩句離去了。

其實陳英也知道，她回來不過是全個名，大小事務沒一件是需要她的。所以從靈堂出來真就往陳招娣家找床踏踏實實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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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地醒來時，外間有人在抽泣，陳英皺了皺眉，沒有立刻起身。她已聽出夾雜的孩子聲音是陳濤家的兒子耿向陽的，便按捺下來聽聽是怎么回事。

耿家兄弟兩人，耿志才雖是幼子但因為生性怯懦素來不討父母的喜歡，早年進門的大嫂又是會哄人的精明人，把家里的生計經營的紅紅火火的，讓二老越發看不上毫無建樹的耿志才。結婚前分家，耿志才也不是會爭的，吃了許多虧，特別是房子，娶陳濤時只有一間瓦房。耿志才還有一門做匾額的手藝，一開始養家糊口還將就著，可惜現在生意越來越慘淡，漸漸有些入不敷出。

陳濤嫁過去的時候不過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也不是自由戀愛，莊上一個嫂子是耿志才的本家姐姐做的媒。按道理張桂芬這個當媽的怎么也得去打聽打聽耿家的情況，兩家相隔不到兩里路，可是她全沒這個意識，只聽媒人說是有手藝的讀書人，就同意了。還在懵懂的陳濤就稀里糊涂地嫁了人。

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約莫說的就是陳濤和耿志才這樣的。若是家里經濟寬裕，兩人湊合著也就過了一輩子，可現在境遇窘迫，夫妻倆的矛盾也就多了起來，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起來。耿志才最討厭陳濤動不動就拿他和陳家比，尤其這一兩年陳家的崛起后，陳濤最恨耿志才那窩囊性子，在外吃虧上當都不敢吱聲，回家就曉得沖她嗆聲，還不許她抱怨兩句公婆的不公，惹得隔壁的長房看笑話。

陳家最近日子過的不錯，喪事自然是按高規格來操辦。陳萍幾個堂姐妹一商量，這禮金太低也拿不出手，一家一百不算多。見大家都同意，要面子的陳濤自然也說不出為難的話，也咬咬牙同意了。

可到了耿志才面前一說，問題就出來了，兩人差點就當眾翻了臉，耿志才氣呼呼地回耿莊了。陳家幾處宅子人多口雜，陳濤就被四嫂江蘭勸到了陳招娣家這邊。

兩人分說了一陣子，陳濤的眼睛已哭得通紅。

“他四舅媽，我要是舍不下這個孩子，我早就和他離了！”陳濤看著不解世事的兒子只顧討要零食，心里更是凄苦，嗚咽道。

“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別太放在心上，回去說兩句軟話就行。男人就這德行！你要是手頭緊，四嫂先借你。”江蘭心底也看不起耿志才這樣的男人，嘴上卻還得勸和。不說古諺“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姻”，就是陳家也因為陳新元這個不良先例在前對離婚諱莫如深，江蘭不會自個找不自在。

“唉……我先欠著，總得把禮給添上。都是我嫁了個不中用的男人，別的姐妹哪有我這么苦法？”陳濤說著，眼淚又簌簌落下。

“快別這么說！你終歸是陳家的姑娘，還能看著你受罪不成？回頭你和他大伯求個法兒，給耿志才找個生計，也省的坐吃山空。”江蘭心思活絡，轉眼就想到了法子。

“算了吧！大哥大嫂也不容易，幫著你們幾家已經是盡力了，我怎么好意思再去麻煩他？”陳濤心思一動，最終還是搖搖頭。

江蘭不好再說下去，便道：“要不你也在莊上開個店吧？我這里的生意就不錯，比種莊稼強些，估計明年也能自家蓋棟樓了。你要是有這個心，我和你四哥商量商量。”

陳濤覺得這有些靠譜，重重地點點頭。

江蘭見她不再糾纏于婚姻的不幸，心下松了口氣，道：“快去洗把臉，眼睛腫的跟核桃似的哪能見人？你收拾一下到廚房那里幫幫忙吧，這流水席就沒停的時候，他大娘也忙得夠嗆！”

“成，他四舅媽，你先去，我就來。”陳濤擦去淚痕，拉了自己的兒子出了屋。

里間的陳英這才起了身，坐在被窩里一時怔怔。頭有些暈，但不妨礙她思考。說起來她兩輩子都是陳濤一手帶大的，前世陳家還有人說陳濤夫婦不和導火索就是陳濤老是把陳英帶回家養。陳英不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一直也是記著陳濤的恩情的，對她比對殷華要親近的多，就算陳軍出事陳濤對殷華不怎么樣，但總還是念著她這個侄女的。

陳英定定地想了陣，江蘭所說的開店只是權宜之計，最多兩三年也就沒落了。而且陳莊耿莊離得不遠，周圍不少人家買東西都認準了陳家的店，寧愿多走些路，陳濤就算費力氣開起店也分攤不了什么市場。總之，要另想法子才是。

“英子！醒了沒？”門口傳來陳招娣小聲的呼喚，打斷了陳英的思緒。

陳英心里一暖，若是真心想要叫醒她何必壓著聲音？肯定又是舍不得她餓著又是想讓她再睡會兒。果然，撩開厚重的門簾，陳招娣端著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湯徘徊著是否要進去呢。

“啊，英子，你醒啦？快點來吃些東西，我特地做的。”

陳英也不客氣，她正覺得身上發汗頭也有些暈乎，喝些熱湯正好發發汗。

到了晚上，陳英就知道自己又病了，臉頰滾燙身上陣寒陣熱的，難受的緊。讓陳招娣找來了溫度計一量，果然是有些燒。她囑咐陳招娣不要聲張，把自己裹在被窩里捂寒，又烤了姜片貼在肚臍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伴隨著隱約的鑼鼓喧天，陳英昏昏噩噩地熬過了三天。第四天中午，精神才真正清爽了些，不過還是渾身乏力，不想動彈。

半靠著床吃過菜粥，陳英還在奇怪怎么聽不見鼓樂聲，喊來放學回來的陳招娣弟弟一打聽才知道喪事已經結束了，上午下的墳，陳東佑知道她這幾天身子不爽就沒喊她去哭墳。

陳英看看窗外的天色，估摸著也都快要回來了，便支著身子起床。陳軍一辦完喪事就得回廟宇鎮，她還有事情和他說呢。不過，回去后也該想辦法養養身子了，雖說先天不足，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上輩子身體是慢慢好轉的，只是留下的那個隱患終究是個隨時可能爆發的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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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軍一回來就和本家的叔伯盤賬，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喪事期間收了不少禮金，但以后都是要還回去的，而且很多人都是沖著他和陳東佑來的禮，這怎么分配就成了問題。自家幾個兄弟日子過的不錯，陳軍就想著多分些給幾個堂兄弟，也算是幫襯。

陳英洗漱完從陳招娣家出來，就見陳軍坐在未完全拆去的靈棚那里，看出來事情好像處理的差不多了，臉上帶著幾分松懈。

“爸！”陳英喊道，“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和你說。”

陳軍抬頭一看是自家女兒，和身邊的堂兄弟說了一聲就過來了。“英子啊！好點了嗎？你三姐說你有些不舒服，我這邊忙也顧不上去看你，要不要緊？不然去醫療所看看。”

“沒事了。”陳英對父親的關心很受用，拉了陳軍走到墻角，笑道，“爸，我想和你商量個事。”

“你說！”

“你不是擔心我一個人在寧城不安全嗎？我想了想，讓小姑過去陪我，順便做點小買賣，總比在家空呆著強。”

陳軍一怔，旋即思考起來。在陳英獨自完成落戶的事后，陳軍對陳英的能力有著莫名的信心，上次給黃飛送禮物，順便套了套話，才知道文具店也有陳英的主意在里面。雖說感覺自己的女兒有些太精明成熟不像個孩子，但總是自己的閨女，有能力是好事不是？不過，陳軍有些迷信，也怕樹大招風惹出不必要的麻煩，這事就埋在了肚里，連陳英在寧城買房讀書的事情也只告訴了殷華和陳東佑。陳軍腦子里考慮的是陳濤去寧城的可行性，小夫妻鬧矛盾的事情他一直知道，可是孩子眼看都三四歲了，總不能說離就離吧？萬一陳家再出現個陳新元那樣的人物，老陳家的臉就真的丟光了！陳濤去寧城是比待在家強，有她在他也可以對陳英的生活放下心來，可這樣一來夫妻分居兩地并且還有個不能自理的兒子，陳濤舍得嗎？

陳英見陳軍久久不說話，大約也猜出他心中的想法，便道：“爸，我也只是提供個主意，你還是問一下小姑的意見，你也知道我說這個話不好。不過，去了寧城我不敢說賺大錢，每月一兩百塊錢的收入總是有的，小姑就算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向陽打算，窩在這莊上能有什么出息？”

陳軍鄭重地點點頭，道：“成，我去問問你姑。不過你得先告訴我，做什么生意這么賺？”

“賣奶茶，一種飲品，咱縣里還沒有。”陳英簡單地回答了一下，又道，“爸，小姑要是答應去，你可得事先說好了，我出房出主意，賬面對半分，賺了她每月一兩百保底，虧了算是我的。當然這是假你的名，而且到了寧城，生意上的事情得聽我的。”

陳軍覺得陳英說的在理，便應了下來，真是虧了也貼不了什么錢，大不了就當讓陳濤出去玩一圈。想想還是有些不踏實，懷疑地問道：“英子，你不會說這生意一個月下來有大幾百的利潤吧？”

陳英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按每一杯奶茶一元錢算，周圍三所學校幾千名學生，有一半人每月只買一杯也能賺這個數了，要知道成本都可以忽略不計了。況且奶茶對女生的殺傷力不是一般的強，回頭客肯定很多。

陳軍見陳英眼神堅定，不自覺地選擇了相信。他輕輕拍下陳英的頭：“我現在就去問問你姑，要是行的話就和你一起去寧城，那我就真放心了。還有，我馬上就和你媽回廟宇鎮，你回去后要好好讀書，還要注意身體，常打電話給我，知道嗎？”

“嗯。”

不知道陳軍和陳濤兄妹二人說了些什么，在陳英5號早上回寧城的時候，陳濤哭別了尚不懂事的兒子，帶著大包的行李一起走了。

陳英看著陳濤通紅的眼睛，心里有些不自在，感覺自己就像過去的地主婆硬生生地拆散長工的家庭，充滿了罪惡感。

陳濤上車后心情好了些，她雖然還在奇怪一個多月不見的侄女已經在寧城念書了，但她一貫相信大哥陳軍的能力，就沒有深究。看到陳英像小大人似的把路上的事情打點得妥妥當當，從未出過遠門的陳濤不動聲色地看著，心里對未來也生出幾分希冀，不指望自家兒子也能像陳英這樣老成，起碼自己這個當媽的要盡力多賺些錢給他念個好的學校才是。

兩人當天到了住處，先打電話回去報平安。陳英只是例行，陳濤卻在電話里聽著兒子的聲音，嗚嗚地哭了起來，半天舍不得掛電話。

陳英嘆了口氣，沒有去打擾她，自己去了附近的百貨市場，在關門前買了床新被褥回來。回來時，見陳濤平和了些，陳英才放下心來，若是陳濤一直這樣，那還不如現在就回陽縣算了。

開張的所有準備之前是做好的，不用陳濤操心。第二天，陳英通知食品廠將定下的奶茶原料送來，便手把手地教陳濤怎么配制奶茶。

陳濤本就是手腳麻利的人，對這簡單的配制很快就上手了。只是心里對陳英的疑惑越來越深，但一想起陳軍說的話，也就不去追究。

看陳濤反復配制都成功后，陳英又讓陳濤端著還有熱氣的奶茶到毗鄰的各家商店分發，既介紹了陳濤給他們認識，也告訴他們自家開的店是不會和他們搶生意的。

果不其然，本來看到陳英住所安上“私語小站”，大家就一直在猜測是什么生意，唯恐和自己是同行。只是大門緊鎖他們找不到陳英打聽罷了，現在一聽自然放下心來，主動和陳濤聊了起來，不住地夸陳英是個懂事的好孩子。陳濤只聽懂了八分，大意還是明白的，也覺得陳英分外的早慧，以為都是接受了寧城教育的緣故，心里更下定決心要讓自己的兒子接受同樣的教育。

7號試營業，陳英打出招牌免費贈送三天。上午生意慘淡，下午就陸續有附中回校的學生過來了，見是新店又是免費的，貪圖新鮮過來要一杯奶茶坐下來喝，只覺得冬天能喝上這樣香氣蔓延的熱飲，的確是種享受。慢慢的就有人過來問價格，還有要給宿舍同學帶的。陳英都笑著給了，并要他們幫忙宣傳一下，倒把一邊配制奶茶的陳濤心疼的不行。

如此三天下來，“私語小站”在三所學校中也小有名氣。陳英在教室聽見梁小涵說等放學一定要她媽媽買一杯奶茶給她，心下一笑，看來生意是不用怎么擔心了，雖說貴了點，但是父母向來是舍得在孩子身上花錢的，再說三所學校的學生家境一般都不差。

這樣，陳英除了監督陳濤晚上花些時間學習普通話外，幾乎不再插手店里的生意，生活又回到了原先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