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納坐在杜鵑花酒館的角落,開懷暢飲。
或許是多年放蕩的生活毀掉了他的自律,他現(xiàn)在對自己曾經(jīng)最拿手的活兒都有點提不起勁。因為腳跛了,他沒法在大街上扒竊,所以挑中了酒館這個人多又不需要配合著別人調(diào)整步子的地方。可一到了這兒,他點了杯果酒之后就感覺挪不開屁股,一直窩在桌邊,大口啜飲著發(fā)甜的瓊漿。
耳邊有喋喋不休的碎碎念,這是那只手的說話聲。
在摸到那只手的時候,白納就已經(jīng)知道了那是什么東西。
與黑街那些同行不一樣,白納年輕的時候讀過一點書,加上頭腦靈活、有些天分、又喜歡到處打聽事情,他可以算是稍微有些見識。所以他可以很肯定的說,那只手一定是邪教徒的某種工具、武器或者祭品,要不然沒法解釋它怎么會說話——并不是直接說出來,而是在腦海中。
這詭異的小玩意話多,就像只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也像黑街那些沒了爹娘、孤兒院又不要的流浪兒,不停在他耳邊——在他心里說一些他聽得懂或者聽不懂的話,諸如什么“權(quán)柄”、“神祇”、“箴言”,還會不斷催促他偷點東西,巴拉巴拉的,聒噪得很。
他感到厭煩嗎?有點,但更多或許是慰藉。
已經(jīng)好久沒人這么和他說話了。
所以盡管他知道只要偷點東西就能讓那個小家伙保持安靜,卻還是在酒館里點了杯酒,悠悠哉哉得喝著酒,聽著耳邊的嘮叨。他總有某種預感,這樣的時間不會太漫長。
自然,光是聽別人嘮叨也沒什么有趣的,得有酒才行。
他的確有好久沒有上酒館、也好久沒有喝酒了,以前他算是這兒的常客,跛了之后就不怎么來了。蘋果酒流經(jīng)他的舌尖,滑入他的喉管,那感覺就像是下了場暖洋洋的雪,醉臥在暖洋洋的雪地中,天地間一片松軟舒適,整個人都飄飛向上,晃晃悠悠栽倒在天的街市旁,大聲打起呼嚕。
他不禁沉醉其中。
只有在這種時刻,白納才會由衷地覺得:酒還是要比煙好。
不過,這種麻醉劑并沒有完全麻痹他的神經(jīng)。不知道是不是許多年未曾飲酒,白納覺得自己的酒量似乎變得大了些,即便喝了三大杯蘋果酒也還保持清醒,警惕的目光注視這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隨時準備下手。雖說如此,他又感覺用新弄到的“手”去掏那些沒有品味的家伙的褲兜未免有些小題大做。這些酒鬼本來就沒幾個子,只要坐得近一些,他自個兒也能輕松得手——他已經(jīng)得手了。
白納變戲法似得把玩著手里的銅方。他不敢拿太多,因為在這里鬧起來就不好了。久違的輕松得手卻讓他略感無聊,心里盤算著要不要去找一家有點錢的試試手。
正在他這么想的時候,兩位穿著體面的先生忽然走了進來。
酒館內(nèi)的氣氛靜了一瞬間,隨即繼續(xù)歡快地流動,但能看出來所有人好像都對那兩個家伙有些警惕。而白納——白納覺得自己練手的對象來了,直到他瞧見哈曼那張臉。
是那家的車夫!
他用力地控制住雙腿讓自己不要跳起來,但臉上還是不免浮了一些冷汗。是的,他在那幾天監(jiān)視阿里巴巴的宅邸的時候見過那車夫,中等身量,棕色皮膚,憨厚老實。他眼睛很好,所以能確定自己沒看錯。他有些懷疑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但冷靜回想一下自己應該沒被看到過臉,但再想一下又覺得邪教徒說不準有什么邪門歪道的方法。
總之,在這種猶豫中,他什么也沒做,只是坐在原地看著那兩人走到吧臺前,好像在和酒館的老板打聽情況。因為屋內(nèi)很嘈雜,所以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白納不用聽也知道他們在找他。
繼續(xù)待下去太危險了。他喝光了杯里的酒,不引人注意地離開了酒館。
從有些喧囂悶熱的酒館內(nèi)走到清爽安靜的街道上讓他略感輕松,夜風吹拂下,他的頭腦更加清醒,沒有急吼吼就隨便亂跑,而是慢悠悠地、像個帶了三分醉意的行人往自己家相反的方向踱了一小段,而后往無花果河的方向拐。
他記得前頭不遠處有個下水井,從那里可以鉆進海風港的下水道里。他打算在這里頭過上一夜,以前被禿驢攆著跑的時候就時常躲下邊,一般來說,有耐心一點的也就守一個晚上,畢竟只是小偷,沒誰那么有時間和他周旋。
但是這回,他卻被攔住了。
“不好意思,”背后有人問道,“您是……白納先生是嗎?請和我們走一趟吧。”
那人說話的口氣溫和,近乎禮貌,像是神廟那些神官和街邊的大娘打招呼那樣。
白納頓時感覺脊骨發(fā)涼,頭也沒回就發(fā)足狂奔。能過人的下水井就在百十米遠處,可他還沒跑兩步,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腳變得不聽使喚、像是被綁上了細細的絲線,絲線后面又有人拽著,拉扯著他的四肢。同時,街道邊忽然竄出幾只惡犬朝他撲過來——媽呀,他最怕狗了!
實話說,要是論打架他還沒那么慌張,但對付邪教徒他可一點經(jīng)驗也沒有。他手足無措地在胸口摸索著找到了那只手,想要做些什么,但因為雙腳不聽指揮而摔在地上,隨后兩只惡犬撲過來,把他壓在身下。前后不過四五十秒,他就被制服了。
也就這樣了,性格中的軟弱讓他迅速安靜下來。
那兩人,一位他認識、另一位不認識的兩人走過來,按著他的脖子,反剪雙手綁起來,然后拎著他的領(lǐng)子把他提起來,一路拖著他拐進一條小巷中。
白納沒有掙扎也沒有喊叫,身體微微發(fā)抖,似乎陷入了莫大的恐懼中。
伯都西奧把他丟在地上,隨后蹲下來,問:“叫什么名字?”
“白納。”
“姓呢?”
“沒有。”
伯都西奧沒有太驚訝,名字對這些家伙來說就是一筆糊涂賬,有時候叫他們回憶起來自己的雙親都難。他又問:“你把那東西藏哪了?”
“什么東西?”白納身子一哆嗦。
“那只手。”
“老爺,我的手被您綁住了。”
“不是你自己的手。”
“那是哪只手?”
“你中午撿到的那只。”
“哦——您這么一說我就記起來了。那嚇人東西我給扔了。真的,老爺,您別不信,我知道您是什么人,遇上您是我倒霉,但我當時只是個眼睛——就是望風的。您了解,我們這種人只能靠這行當過活,你瞧我一只腳都跛了,那是十幾年前給人家打斷的,要不是這回屠夫逼著我去我才不會去您那邊……啊,屠夫您知道吧?就是您抓到的那個大高個。我們當時看他們進去一直沒出來……”
伯都西奧聽著這膽小又狡獪的流氓滔滔不絕的為自己開脫,在這種生死時刻,對方的臉上竟流露出了一副漠然的無賴相,好像在隱瞞、拖延什么事情。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開始朝著失控的方向發(fā)展,不能再不急不緩地處理這件事了。于是他舉起右手,粗暴得拍打這無賴漢的后腦勺:“別裝傻!”
這招果然有效,白納被拍得七歪八扭,叫了一聲:“在胸口!在胸口!”
“哼。”他把手探進白納的衣領(lǐng)中,果然摸到一只熱熱的斷手。那就是他想要找的東西,這玩意兒很危險,有些類似神祇的遺蛻,一不注意就要出大問題。
“有血。”哈曼忽然說道。
伯都西奧吃了一驚,低頭看去,果然發(fā)現(xiàn)手心的那只斷手的手腕處流著淋淋的鮮血,打濕了他的鞋尖。
木偶的手是不會流血的。
下一刻,他忽然什么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