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樓。

再度來到這座酒樓，陳致不由得產生一種世事難料的感想。

上次來這座樓的時候，也是為了科舉具名結保一事，只是最后鎩羽而歸。

這次，還是為了科舉具名結保一事。

“陳兄，這里這里——”

萬文純隔著二樓的窗帷，伸出一個頭，朝樓下喊。

陳致認清房間，走進驚鴻樓，屋內，坐著的是前些日子就認識的萬文純、孟建章和錢孟喬三人。

互相見禮完畢，陳致才坐下，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錢孟喬。

錢孟喬開口道：“得知能和蘇、揚第一才子具名結保，這種好事豈敢不為人先？”

陳致有點心虛，忙道：“怎么就第一才子，錢兄萬萬不可如此說。”

錢孟喬三人只當他是謙虛。

陳致環視一眼，忽然開口問道：“三位賢兄愿意與我結保，我心中自然是高興，但有一一事，我須先向諸位說明。”

錢孟喬、萬文純、孟建章三人對視一眼。

孟建章稍一沉吟，道：“說來我們也好奇，以陳兄的才學，想來也不缺人具保……陳兄要說的應該是這件事情吧。”

他們三人只知道顧元啟讓他們和陳致具保，對《揚州慢》和《青玉案》十分欣賞，就一股腦的答應下來。

他們也不是沒有疑惑，只是前幾日和陳致相見甚歡，難得有這么個親近的機會，便沒有多想。

陳致點頭道：“正是此事……烏兄還有多久到？”

萬文純道：“我已經叫書童去請烏兄了，想來即刻就到。”

陳致沉聲道：“待烏兄來，我詳細為各位一起說清此事。”

如此大的風險，不明言以告，日后心里怎么過意得去？

明知事情有風險，卻為了自己的利益隱瞞利用朋友，這樣的人他深以為恥。

至少要把事情說清楚，再由他們自己決定。

正思考間，萬文純透過窗帷，看到了烏汝謙的身影：“烏兄到了。”

不多時，烏汝謙就進了門。

陳致還沒有開口，萬文純先張羅開了，吩咐驚鴻樓的小廝：“去做幾個小菜，再來兩壺玉春釀，酒菜上齊后我們自飲，你們不要來打擾，有什么事情我們會叫你。”

小廝應了一聲就跑開了，萬文純將門微微虛開，這是避免旁人竊聽的技巧，門外如果有人他們第一時間就能發覺。

陳致看著萬文純的動作，心中暗自評價萬文純看似跳脫，其實心細。

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說起林如海中毒一事。

其中有可能涉及朝廷的事情稍稍隱去，斟酌其中能明說的內容，細細向在場諸人說明。

錢孟喬聽完陳致的話，臉色微沉，忽然道：“難怪……昨日老師將陸太恒的束脩拒之門外，里面還有這么一樁公案。”

陳致和烏汝謙不解其意，錢孟喬便仔細解釋：“昨日陸太恒親自登門，想要其幼子陸文軒拜入龍山書院，而且還想老師收下陸文軒做學生。老師面都未見，只聽了這個名字，就將其拒之門外了。”

龍山書院的學子眾多，許多只是在龍山書院學習科舉制藝，只能算普通學子。

似錢孟喬等少數才是顧元啟真正的弟子。

陸文軒不愿意只做普通學生，他要做就做顧元啟傳道受業的弟子。

可惜連顧元啟的面都沒見上，就被拒絕了。

烏汝謙忍不住叫好：“龍山先生不愧是海內大儒！”

他此前只知道陳致的科舉有人作祟，不知其中真意。如今從陳致這里聽到了真相，義憤不已。

再聽到錢孟喬說顧元啟將鹽商之子拒之門外，只覺酣爽淋漓，十分快意，忍不住鼓掌叫好。

陳致看向烏汝謙，道：“如今烏兄知道真相，想要退出，絕不損你我朋友之義。”

又看向錢孟喬等三人，道：“三位也是如此。”

烏汝謙漲紅了臉，感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有些生氣地朝陳致說：“陳兄說這樣的話，視我為何人耶？請向我道歉。”

陳致又無奈又好笑，只好向烏汝謙道歉。

錢孟喬看向烏汝謙的神情頗為欣賞，端起一杯玉春釀遙遙相敬，贊道：“烏兄真是性情中人！”

又看向陳致：“區區幾個鹽商……倒還嚇不住我。”

陳致微微看向錢孟喬。

錢孟喬風姿俊朗，如芝蘭玉樹，溫和謙遜，一言一行有大家之風。明顯是一個貴家子弟。

倒不知道是什么家世。

錢孟喬似乎習慣了初識之人這樣看他，直接開口釋疑：“陳兄不必疑惑，我既與陳兄具保，家世還是要和陳兄說清楚的。”

科舉具保，除了保證互相絕不會作弊之外，還要說明各自的身世籍貫清白，高祖翟鐸建國時的《科舉條格詔》中便有規定：“學官及罷閑官吏、倡優之家、隸卒之徒與居父母之喪者，并不許入試。”

還要鄉老舉保，申送府、州、縣勘查無誤。

這還是大乾朝廷吸取了前朝后周朝廷的教訓，若按后周朝廷的規定，工商雜類也不許科舉。大乾朝廷如今已經開放了許多，允許工人和商人的子弟參加科舉。

五人具保的作用之一就是要互相證明其身世清白，堪稱是古代的“政審”。

如果發現考生的家世不實，具保的人都要受罰，輕則成績作廢以重枷鎖在貢院門口示眾，重者甚至會被流放。

與人結保，是一件風險很大的事情，互相了解彼此的家世非常有必要。

錢孟喬微微沉吟，然后道：“陳兄可知道，五代十國時期的吳越國？”

陳致不禁脫口而出：“原來錢兄是吳越王錢镠后人！”

話音剛落，就連忙道歉。這個時代，直呼別人祖上的名諱是一件十分失禮的事情，但陳致實在是太驚訝了。

吳越國是五代十國中的其中一國，唐朝末年，唐鎮東軍節度使錢镠占據浙東，唐滅后奉后梁國為宗主國，建立了吳越國。

這個錢镠，后世文藝女青年喜歡的“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和中二男青年很喜歡的“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都是他的典故，可謂男女通殺。

吳越國極盛時期，擁有杭州、蘇州、湖州、睦州（淳安、建德、桐廬），越州、明州（寧波）、臺州、婺州（金華）、衢州、處州（麗水）、溫州等十一州。

曾經還擁有常州、潤州和升州（南京），一劍光寒十四州，指的就是這十四個州府。

基本長三角最富庶的地方，大半個包郵區都是吳越錢氏的領土。

占據了最富庶的地區，錢氏終生致力于保境安民，尊奉中原，吳越之地很少發生戰亂，和五代十國時期中原諸國百姓流離失所，十室九空不同，吳越國是亂世中少有的富庶平安之地。

在陳致前世的歷史里，最終吳越國“納土歸宋”，使得江南之地免除兵災。

錢氏的歷史一直持續到近現代，出過很多知名學者和科學家，比如讓阿美利卡很頭疼，能頂五個師的那位科學家，就是出自吳越錢氏。還有“中國近代力學之父”錢偉長、“中國原子彈之父”錢三強。

都是無雙國士！

紅樓世界的歷史發生了改變，吳越錢氏是向后周納土歸一。

后周末年，江南百姓念錢氏恩德，又推舉錢氏為吳越王。吳越錢氏依舊遵祖上保境安民，尊奉中原的訓示。翟鐸占據中原后，再度納土歸一。

這次大乾朝廷也不得不考慮錢氏的影響力，錢氏雖納土歸降，仍舊虛封吳越王爵位。

錢孟喬慚愧道：“祖上余蔭，受之有愧。”

陳致道：“既然錢兄是吳越王后人，怎么來揚州求學？”

吳越國的都城在杭州，錢氏后人的根基如今也是在杭州。以錢氏的底蘊，無須遠赴揚州求學，更何況在揚州科舉。

錢孟喬微微沉吟，似乎并不想談及這個話題，嘆道：“我因家姐之事與家中起了些齟齬……”

烏汝謙突然問道：“錢兄的胞姐……莫非是錢氏長房次女，今上的皇后？”

錢孟喬微微地深呼吸了一口氣，起身站在窗邊，遙遙看向遠方。窗帷外面的透過的光線照在他身上，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屋內五人都不說話，樓外窗邊掛著的聽風瓶聲音格外吵鬧。

烏汝謙壓低聲音，在陳致耳邊輕聲道：“義忠親王老千歲的王妃，是吳越錢氏嫡長女。”

義忠親王老千歲是現在的稱呼，在新帝登基之前，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