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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月光騎士

白城的雨季很漫長。

回家有近路,從學校出來之后要先穿過一條巷子,屋檐還在滴水,地面也濕漉漉的,如果運氣不好踩到一塊碎磚,鞋和褲子都會遭殃。

拐過轉角,卿杭突然停下腳步,不遠處的兩個人離得很近,在說著什么,時不時有笑聲傳過來。

早上上課前他見過程挽月,她今天穿了一條百褶裙,同色系長襪只到膝蓋下面一點,露在外面的皮膚被蚊蟲叮咬后留下很顯眼的紅痕。

卿杭抿緊唇,清秀的臉上并沒有太多情緒,只壓低傘擋住那兩人的身影,轉身往回走,準備換條路。

“卿杭!”

他還是被她發現了。

“我腳扭傷了,你能不能幫我一下?”程挽月要求得理所當然,但又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嬌氣和親昵。

卿杭背對著他們,聽見她讓那個體育班的男生先走,男生有事問她,她應付幾句就有些不耐煩了。

“我要回家了,明天再說吧。”

程挽月把那個男生打發走,原本搭在她臂彎的校服被鋪在石凳上,她扶著墻坐下去,一聲一聲地叫著“卿杭”,語氣一會兒可憐,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又委屈。

隔著幾米遠,卿杭的心也隨著她的語氣忽上忽下,她總是這樣不知深淺地捉弄他,得到想要的東西后又會毫不猶豫地棄之如敝履,等到下一次再想起他,又輕易設好陷阱,等著他再次一腳踩進去。

他明明很清楚,卻還是會掉進她的陷阱。

他一遍遍提醒自己要藏好,千萬不能讓她看出來,不然她會得意。可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走到她面前。

狹小灰暗的巷子遮不住她眼里明亮的笑意。

她又贏了。

“真的特別疼,沒騙你。”

“在哪兒崴的?”

她抬起手,隨意指著前面:“就在臺階那兒啊,我都聽到骨頭響了。”

卿杭把雨傘塞到她手里,沉默著半蹲下去,隔著襪子看不出什么,但不管他碰到哪一處,她都喊疼。

“你背我。”她說走不動,一步都走不了。

卿杭把書包掛在脖子上,又脫下校服外套讓她披著,背對著她蹲下去。

她舉著傘,一滴雨水落在他的額頭,他瞬間清醒,背著她站起身,表面很鎮定,然而貼在后背的身體燙紅了他的耳朵。

“我爸媽加班,很晚才回家,程延清放學就去玩了,我回去也是一個人。”

裙擺柔柔地從手腕拂過,有些癢,卿杭沒說話,換了個方向,往自己家走。

“我等了好久,你怎么才來?你們班那個學習委員真討厭,在學校總是找你問這個、問那個,放學了還要耽誤你的時間,她不能去找老師問題嗎?卿杭,你不準跟她走得太近。”

“只是同學。”卿杭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他剛才跟你說什么?”

“他說他有卷子的答案,誰會照著答案抄,蠢死了。”程挽月抱緊他的脖子,“而且我有你啊,不需要答案。”

她很明顯地感覺到她說完這句話后卿杭情緒的轉變——不像剛才那么冷淡了。

卿杭背著程挽月回到自己家,直接走進臥室,把她放到窗邊的涼椅上坐著。

爺爺回村里了,家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程挽月不是第一次來,兩家距離不遠,她平時也經常來卿杭家吃飯,卿杭的房間整齊又干凈,和他這個人一樣。

卿杭出去又進來,手里拿了一瓶紅花油。

他手上的動作明明已經很輕了,但她還是輕呼著喊疼,扭傷的人是她,他反而出了一身汗。

終于涂抹好,他松了口氣,起身去外面洗手。

程挽月低著頭看自己的腳,等他倒了一杯水回到房間,她才坐好:“涼椅好硬,硌得屁股疼。”

“坐到床上去。”

“我這樣怎么去呀。”

她一條腿搭在涼椅扶手上輕晃,卿杭移開視線,放下水杯,讓她扶著椅子站起來。

“腳不舒服。”

卿杭說:“就兩步路。”

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著他的胳膊:“萬一我又摔一跤,骨折了怎么辦?”

他掙扎不到三秒鐘就敗了,于是只能背她。

耳邊傳來很細微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滾到地上了。

卿杭沒有多余的精力去看是什么,直到程挽月說是衣服的扣子,他才低頭往涼椅下面看,那顆扣子也不知道滾到哪里去了。

細雨裹挾著濕熱的風吹進來,空氣很悶熱。

程挽月順利坐到床上,卿杭茫然地在原地轉了一圈,才在涼椅旁蹲下,給她找扣子。

她趴在枕頭上,雙手托腮看他,蹺起來在空中晃啊晃的:“好黑啊,你看得清嗎?把燈打開吧。”

卿杭低聲回答:“看得清。”

他眉目清秀,在外人面前永遠都是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就算有人當著他的面說那些很難聽的話,他也沒什么太大的反應。

涼椅很矮,他單膝跪在地上才能看到椅子下面,他將身體壓得很低,一只手從涼椅下面伸進去摸扣子。這個姿勢導致后背的骨頭凸出來,他的身體清瘦,但蘊藏著一股未知的力量。

“找到了。”卿杭拿著扣子站起身,擦掉上面的灰。

“先放在桌上吧。”程挽月隨意指了個地方,她梳著魚骨辮,一副乖巧好學生的模樣,“我的腳好像腫了。”

少年回答:“那藥是消腫止痛的,你忍一忍,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站住!”

……

雨越下越大,狂風閃電交替,仿佛要掀翻屋頂。


“卿杭,你又在生什么氣?”

卿杭猛地睜開眼,身邊空蕩蕩的,窗外天色微微泛白,傾盆大雨把天空劃破了一道口子,像是要淹沒這座城市。

空蕩蕩的房間提醒他,這只是一場夢。

八年了。

他不是第一次做這種荒唐的夢,夢里他還是被程家資助的學生,和程家兄妹勉強能算是朋友——無論是在校內還是在校外,所有人都這么以為。

所以,程挽月輕而易舉地甩掉了他,誰都不知道。

那些許久未見的老同學再提起他時,最多也就是感嘆幾句:借著程家走出了小縣城,卻毫無感恩之心,斷了聯系,拋開一切過往,在大城市混得風生水起,夠自私,也夠心狠。

今天下午有臺手術,卿杭醒得太早,進浴室洗去一身濕熱后站在窗前抽煙,這場暴雨沒有絲毫要停的跡象。

耳邊只有雨聲,煙草短暫地安撫住身體里的躁意,他又想起了那個夢——無比真實卻又遙不可及。

八年前那場雨把程挽月留在那個破舊的院子里,她睡在他的床上,他在門外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雨勢都不見減小,他可笑地以為是自己整夜的祈求實現了。他希望雨不要停,下得再久一點,她那么討厭衣服和鞋子被泥水弄臟,就算覺得他家無聊,也會多待一會兒。

可被困在那場雨里怎么都走不出去的人,是他。


卿杭的父母和爺爺都是病逝的,父母去世時,他還小,爺爺病重時,他也還處于無能為力的年紀。

2013年的夏天,他沒有參加高考,通過清華的保送考試之后就帶著爺爺來北京,花了兩個多月才在一家醫院辦好住院手續。那個時候,他沒有錢租房子,連付醫藥費都很困難,白天做兼職,晚上就躺在醫院走廊里的長椅上睡覺。

開學后,他就更忙了,不僅要賺錢,還要兼顧學業,大部分時間只有晚上才能去醫院,錯過最后一班地鐵是常有的事,走廊里的長椅又冷又硬,腿都伸不直,累了就能睡著了。

爺爺胃癌晚期,只能靠藥物減少痛苦。

爺爺一天比一天瘦,卿杭知道結果,但沒辦法就這樣放棄,他還沒有帶爺爺去天安門看升國旗,也還沒有去爬長城。

有一天晚上,醫生找卿杭談話,建議老人出院。

后來,他租了一間很小的出租房,但只來得及帶爺爺去了一趟天安門。

比起白城,北京的冬天很干燥,一月份下了場雪,那天晚上特別冷,卿杭因期末考試學到了凌晨,只睡了一個多小時,早上匆匆趕去教室考試,中午回來之前,爺爺就走了。

明明考試前爺爺還叮囑他多穿衣服,轉眼間他就只能在火葬場看著爺爺被燒成一捧灰,那是他這些年里最想程挽月的一天。

以為自己熬不過去的時候,他總想著長大就好了,畢業就好了,順利通過實習期就好了,工作穩定就好了。

現在他都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他成為一名醫生,被很多人羨慕,但又如何呢?

曾經最想贏的那場比賽已經過去很久了,最想見的那個人依然很遙遠。

白城的夏天潮濕又悶熱,他記憶里最清晰的卻是那一場場滂沱大雨,巷子里的某一塊石板或者碎磚下面可能藏著“水炸彈”,不小心踩中了,會被濺一身泥漬,褲腿和鞋子都免不了。

程挽月好幾次剛換上新衣服就中招了,垮著臉去找他。他仔細幫她擦干凈,她卻還是不高興,總覺得自己身上有泥臭味。

她有時候是故意的,有時候是無意的。


雨聲漸大,玻璃窗上的水痕一圈圈暈開,涼風牽引著卿杭的思緒飄遠,他連身后的開門聲都沒有聽到。

“起這么早。”周恒打著哈欠從房間出來。

客廳沒開燈,周恒最先看到的是卿杭手指間閃爍的點點火光。

兩人是同期入職的,在醫院的人事科簽完合同后就一起找了套房子合租。過去這么長時間,他也就只見過卿杭抽過一次煙。那天晚上,科里一個重癥病人去世了,卿杭剛好值班,參與了搶救,沒有將病人救回來。

“是沒睡還是緊張?”周恒摸到墻角的開關,打開燈,“怎么一大早就抽煙,跟主任一起查個房而已,你不至于吧。”

卿杭回過神,從記憶里抽離后,手里沒抽完的半根煙就變得索然無味。

“睡了,醒得早。”

“這雨也太大了,一會兒得稍微早點出門,不然得堵死。”周恒喝了兩口水,又想起來一件事,“昨天晚上房東給我發微信,催我們交房租,我把錢轉給你,你一起轉給他。對了,租房合同到期了,什么時候有空再找房東簽一份?”

合同一簽就是一年,卿杭想了想,沒有立刻答應。

“再說吧,我約了病人家屬術前談話,不等你了。”

周恒知道卿杭今天下午要跟一臺大手術,主刀醫師是科里很有經驗的老前輩,這是很好的學習機會:“行,你先走,我還要洗頭發。”


卿杭重新洗漱,身上聞不到煙味了才換衣服出門——住的地方離醫院不算太遠。

下雨天地鐵里格外擁擠,他還記得自己當初來北京第一次坐地鐵,只是買票就花了很長時間,整個車廂只有他拎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和周圍的人顯得格格不入。

術前準備,術后護理,卿杭全程參與,一直到傍晚才坐下來休息。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他填寫完病歷,余光定在電腦桌面的日歷,許久后移動鼠標點開了一個新文檔。

周恒過來找卿杭下班,兩分鐘前卿杭被護士叫去了主任辦公室,他就坐在卿杭的位置等。電腦沒關,周恒順手幫忙關掉彈出來的垃圾廣告,不小心打開了桌面上的文檔。

卿杭回來得快,周恒起身前關了文檔,但還是眼尖地看到了文檔里的內容。

只有一個標題,“辭職信”這三個字很顯眼。

已經開始寫辭職信了,就說明他不是在猶豫,而是已經決定好了。

“你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周恒沒有明著問,“星期天晚上你休息對吧?我帶你去個地方放松一下。”

卿杭還沒走近,旁邊的醫生就搭了句話:“周醫生,什么好地方啊?”

“就是學院南路的那家音樂餐廳,吃吃飯,聽聽歌,喝喝酒,我覺得還行。”

“那家我知道,環境還不錯。你和卿杭住的地方附近不就有一家嗎?連鎖的店,每家都一樣,費勁兒跑那么遠干嗎?”

周恒笑著說:“菜是沒區別,但唱歌的人不一樣。”

“我朋友上周剛去過學院南路那家,說那里新來了一支駐唱樂隊。”他抬頭朝著周恒笑了笑,“周醫生,看來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周恒沒有否認,他是有點想法。

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臉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卿杭看明白了,也聽明白了,他不是能給朋友當“僚機”的性格:“你要追人就自己去,我去了也礙事。”

“沒那么快,才剛認識。就是去喝杯酒而已,我姐是那里的店長。”周恒撓撓頭,他轉移話題,催促卿杭下班,“別磨蹭了,晚上還有大雨。”

“買點菜回去做飯?”

“你忙了一天,別做了,就在食堂隨便吃點吧。”


卿杭周日休息半天,吃完午飯后睡了個午覺。周恒打了好幾通電話約人,訂好位置后站在鏡子前刮胡子、抹發膠,不到六點就催著卿杭出門。

六月份的北京,已經熱起來了。

時間太早,店里還沒什么人,菜都上齊了,周恒的幾個朋友才過來。卿杭認識他們,一個是周恒的發小,一個是周恒的大學同學,另外兩個是周恒參加規培時的舍友,年紀都差不多,也有共同話題。

七點半左右,駐唱樂隊上臺。

這家店走的是“氛圍路線”,光線偏暗,臺上電子屏幕亮起來的時候,卿杭的眼鏡上起了一層霧,他沒看清已經被周恒掛在嘴上夸了幾天的鼓手。他坐的位置靠里,視野剛好被一盞燈擋住了。

許茜是周恒的發小,她在周恒去洗手間的時候委婉地問卿杭:“周恒這段時間為什么總往這里跑?菜一般,酒也一般,有什么好的?”

卿杭吃不了太辣的東西,桌上只有兩道清淡的菜,他反而是喝酒最多的人。

“我不清楚,你自己問他。”

許茜不相信:“你們倆天天住在一起,又在同一家醫院上班,你比他爸媽都了解他。”

她不停地追問,卿杭只好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他表姐是這里的店長,反正去哪里吃都是吃,可能是想照顧生意。”

周恒回來時,許茜在補妝。

她補好口紅才開始動筷子:“大哥,下次能別那么早約人嗎?”

周恒看了臺上一眼:“她只表演到九點,來晚了就見不到。”

他跟卿杭說:“臺上打架子鼓的那個姑娘,看見沒?酷得不行,但又是個把身體健康放在第一位的養生型選手,早睡早起不熬夜,喝奶喝茶不喝酒。”

許茜聽完后,冷笑了一聲:“九點?年輕人的夜生活九點才剛剛開始而已,她裝的吧?她是仙度瑞拉嗎?到點了就得趕緊回家,不然魔法就消失了。她剛才不會是坐著南瓜馬車來的吧?”

周恒笑了笑:“今天怎么滿嘴刺?”

“我說兩句就是刺她了?”許茜撥著盤子里的辣子雞,“什么菜啊,難吃死了,下次再約在這里就別叫我。”

這兩個人每次見面都能因為一件小事吵起來,卿杭已經習慣了。九點左右,護理站的電話打到了卿杭的手機上,可能是病人術后有什么問題,店里太吵,他起身去外面接電話。

服務員端著酒水迎面走過來,卿杭側身讓路,只是偏頭往臺上看了一眼,一頭藍紫色短發的女生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進入他的視線。


臺上的男歌手在唱《百年孤寂》。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沒什么執著,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悲哀是真的,淚是假的,沒什么因果,一百年后,沒有你,也沒有我……”

這首歌是獨唱,不需要鼓手伴奏,程挽月準備下班,鼓槌在她手里靈活地轉了一圈后被扔到空中,又被她精準地接住。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但下一秒就不見了。

北京這么大,她才來一個月而已,遇不到才是常態。


“挽月,準備走了?”孟琪是這里的店長,程挽月就是她招進來的。

程挽月打架子鼓,也能唱,偶爾主唱有事耽誤了,她還能替補。

孟琪順著程挽月的視線看過去:“剛才出去的那個帥哥,你認識啊?你可以先去打個招呼,我在這里等你。”

“不了。”程挽月搖頭,“不確定是不是他,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面了。”

孟琪有事跟她說,但也不著急:“去看看唄,他應該還沒走遠。”

程挽月笑笑:“不了。”


許茜也是去外面接電話的,看到站在門后愣神的卿杭,以為他喝多了:“你要回去了嗎?不等周恒?”

卿杭臉上沒有太多情緒,低聲道:“醫院有事,我得趕回去,你幫我跟他說一聲。”

“……行。”

許茜接起電話,余光看著卿杭走遠的背影,她雖然見過他很多次,但對他還是有很大的距離感,也不太熟。


店里很熱鬧,程挽月連說了兩句“不了”,孟琪的第六感很敏銳,剛才程挽月口中的“他”一定不只是普通朋友這么簡單。

“認錯就認錯了,打個招呼而已。怎么,有仇啊?”

“是有點。”程挽月笑著說,“今天穿得太隨便了,如果真的是他,我這樣多丟臉。他不僅沒有變胖、沒有禿頂、沒有啤酒肚,還沒有變丑,而且比以前更帥了,身邊還站著一個大美人,我更不能輸。”

孟琪把程挽月從頭到腳瞧了一遍,打趣道:“你這樣還丟臉,要多美才算美啊。”

程挽月不可能背著架子鼓來面試,孟琪初見她最先看中的當然是她的長相——一雙笑眼,兩個梨渦,齊肩短發是那種偏藍的紫色,左耳戴著三顆耳釘,在燈光下特別漂亮。孟琪一個女生都覺得驚艷。

其次是性格,程挽月直率又開朗,跟這樣的人相處起來很輕松。

孟琪想著自己家弟弟對程挽月一見鐘情的事,周恒每次來吃飯都要找機會湊到程挽月面前搭話,跟條哈巴狗似的。

這不,他又往這邊來了。

“行了,說點正事。”孟琪沒耽誤時間,就直接說了,“挽月,你看店里九點以后客人更多,你能不能延長一個小時,表演到十點?當然,薪資肯定也會漲,至于漲多少,這都好商量。”

店里最近生意好,她想讓程挽月加班。

“琪姐,不好意思啊,我哥不讓。本來他就不同意我在這兒表演,如果再加一個小時,他肯定就讓我回家了。而且我還有別的工作,也需要休息。”程挽月認真地說,“主要是我不缺錢花。”

“太拉仇恨了吧!”周恒靠在吧臺上搭話。

剛才許茜陰陽怪氣的時候,他就差點嗆回去,人家可不是什么灰姑娘,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千金小姐。

“你這個年紀都可以結婚了,還這么聽哥哥的話啊?”

程挽月點頭:“是呀,我就是個‘哥寶妹’。”

她來北京第一天就跟程延清保證過,絕對不會讓他擔心,她已經讓他擔心很多年了。

她好幾次躺在手術室里,程延清也躺在病床上,有一次為她抽了很多血,好幾天走路都沒什么力氣。

“琪姐,我只能到九點。”

“那好吧。”孟琪也沒有勉強,只是覺得可惜,本來她還想靠程挽月打打廣告,“改天一起去周恒家吃飯?他手藝還行。”

“可以啊。”程挽月看看時間,明天是周一,程延清是要上班的,她回去了,他才能安心休息,“琪姐,周醫生,你們忙,我先走了。”

孟琪給周恒使眼色:“你送送挽月。”

周恒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剛才說錯話了,正要開口,程挽月就拿起手機朝他揮了揮手:“不用,我住得很近。”

她不是急著回家,而是急著去買烤串,再晚點,烤苕皮可能就賣完了。


程挽月在路上遇到了一群大學生,他們站在街邊,大概是看她穿得清涼,朝她吹口哨,還故意大聲說話想引起注意。

程挽月想著在店里看到的和卿杭很像的背影,有點心不在焉,她記憶里的卿杭,還是那個在高中校園里避開同學往她手里塞字條都會耳朵通紅的青澀少年。

分開后的他是什么模樣,她一無所知。

老板把打包好的烤串遞過來,程挽月準備掃碼付錢,旁邊的學生撞了她一下,她手機沒拿穩,屏幕朝下摔在地上。

學生幫她把手機撿起來,道完歉后又說留個電話號碼,如果手機壞了,再聯系他賠償。

程挽月當然沒給,這都是她玩剩下的,她十幾歲的時候就會這一套了。

應付完一群無所事事的男大學生之后,她又去超市買了兩罐冰啤酒,提著走路回家,戴著耳機聽歌,聽到熟悉的歌時就容易想起和這首歌有關的事。

她是五月初來北京的。

至于為什么來,她想了很多條理由,無論誰問起,她都能對答如流。

可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四月底,周漁和程遇舟回白城一中拍婚紗照,程挽月也回去了,傍晚在學校逛了一圈,看著熟悉的操場、曾經待過的教室、跑過的走廊和課間去過無數次的小賣鋪,看著樹影搖曳,也看著夕陽落山。

晚上她做了一個夢,然后就決定來北京了。她不能就這么算了。


樓道里的聲控燈應該是修理過,程挽月昨天回來時還不太亮。她剛要找鑰匙開門,門就從里面被打開了,程延清兩手插兜靠在鞋柜上,面色不善地盯著她。

程挽月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只晚了五分鐘而已,你不會真的要把我趕出去睡橋洞吧?”

“看你表現。”程延清有直覺,她今晚情緒不好,就在門口嚴肅地拷問她,“程挽月,你老實交代,跟著我來北京到底有什么目的?”

這房子是程延清租的,他因為工作來北京出差半年,租房比公司提供的宿舍住得舒服,也更方便。他安頓好后的第二周,程挽月就拎著行李箱來了,理所當然地霸占了另一個房間。

“好笑,我能有什么目的。”程挽月理直氣壯,“我的目的當然是來替嫂子看著你啊,免得你又在外面拈花惹草。”

她抬手推他的胳膊:“讓開,別擋著門。”

他一聽這話就不淡定了:“我需要你看著?”

“還不是因為你一把年紀了不懂事,總讓嫂子傷心,你管不住自己的時候,我可以搭把手。”

程延清的初戀秦畫,也在北京。

“你是不是想見卿杭?”他看出她轉移話題的企圖,并沒有就這么讓她糊弄過去。

“不是。”她想都不想就否認。

她眼神里有幾分茫然,像是很艱難地在腦子里繞了一圈,才記起卿杭是誰:“誰理他,你不提,我都想不起來還有這個人。哥,你應該會待到年底吧,國慶那天我挺想去天安門看升國旗的,我還沒去過,到時候你陪我去看。”

“這有什么問題!”程延清答應完很快又回到上一個話題,“你對天發誓,說謊就胖十斤。”

“這么惡毒!”程挽月瞪大眼睛,“我們兄妹之間連這點信任都沒有了嗎?”

“心虛就直說。”

她沒有回避程延清犀利的目光,而是慢騰騰地把手里的袋子提起來,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買了烤串和啤酒。”

“你開電視,我去給你拿酸奶。”

“OK!”


家里人不允許程挽月喝酒,啤酒也不行,她買的兩罐都是給程延清喝的。

兩人坐在客廳邊吃邊往家里打了個電話,父母都尚未退休,前段時間被調任到西安后,工作很忙。

程延清自覺地收拾殘局,讓妹妹先去洗漱睡覺。

關門前,他叫住程挽月:“月月,我不準你為男人傷心,不準你為男人掉眼淚,誰都不行。”

他們是異卵雙胞胎的親兄妹,沒人比程延清更了解她,她自以為演得滴水不漏,實際上漏洞百出。

“別的事,我不管,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如果有人讓你難過,那不行。”

程挽月怔住,故作灑脫的面具出現了一絲裂口。程延清在她想放棄的時候狠狠罵過她,打過她的手心,打完了又揉揉、吹吹,他比她更難熬。

那年的她才十八歲,別人的十八歲可以做很多事,她的十八歲生日那天是在病床上昏迷著。

在家人面前哭哭啼啼的,很矯情,她趕在眼淚流下來之前跑過去抱了程延清一下。

“知道啦,啰唆。”


程挽月的交友能力簡直讓孟琪無法想象——五分鐘就能認識一桌人。程挽月來了之后,生意確實好了很多。

今天主唱家里有事請假一個小時,程挽月就接了他的活。她會唱的歌都是老歌,偶爾客人點的歌,她不會唱,客人也不生氣,隨便她唱什么。

她十分鐘前還酷酷地打著架子鼓熱場,十分鐘后又文文靜靜地坐下來唱情歌。她今天為了配這條白色吊帶裙,把短發扎起來了,松松散散地綰在腦后。她唱高音的時候,碎發掉落,擋住了左耳的三枚耳釘。

“總以為愛是全部的心跳,失去愛,我們就要,就要一點點慢慢地死掉……”

臺上只有一束光打在她身上。她工作的時候十分投入,看得出來,她很享受。卿杭的位置很偏,她注意不到。

服務生端過來一杯雞尾酒:“先生,您好,您連續來了一個多星期,我們老板請您喝杯酒,不收錢。”

老板不是每天都來店里,但最近這幾天,只要他來就能在角落里看到卿杭。

醫生上班時間都不固定,有時日夜顛倒,卿杭要么就是一下班就來了,要么就是上班前來一趟。

周恒是孟琪的表弟,孟琪和老板在談戀愛,上次周恒帶卿杭來這里吃飯,卿杭和老板打過招呼。

“謝謝。”卿杭的視線根本不在這杯酒上。

他在想,程挽月為什么把頭發剪短了,她以前喜歡長發,雖然洗起來很麻煩,尤其是秋冬,但她也一直留著長發。

她以前喜歡明亮的顏色,有人穿紅色會顯得土氣,她穿著就很漂亮,像一簇燃燒著的火焰,現在一身衣服只能看到黑白兩色。

她那么怕疼,卻打了三個耳洞。

“她在這里唱了多久?每天都唱嗎?”

服務生說:“也就才來了一個月,她不是主唱,玩的是架子鼓,平時坐在后面,有些客人可能注意不到。您想聽什么歌,我可以去幫您點。”

一個月。

原來不是來找他的。

卿杭忽然起身:“不用了,我不聽歌。”


周恒發現最近這幾天卿杭總是不在家,下班不等他,上班也不叫他,問就說有事。

卿杭的生活太簡單了,周恒總說他一個二十六歲的年輕小伙天天活得像個六十六歲的老年人。一個平時除了工作沒有任何娛樂活動的人行蹤突然變得詭異,很難不讓人多想。

剛入職的時候,醫院里的那些同事總開玩笑說要給卿杭介紹對象,周恒就猜想著他是不是去相親了。結果,過了兩天,他的作息又正常了,也沒有要去約會的跡象。

兩個男人合租,如果沒有一個細致的人,家里會亂得連腳都邁不開。周恒不愛收拾,襪子能攢一周都不洗,卿杭和他完全相反。唯一和諧的就是都會做飯,醫院食堂的菜吃幾次膩了,兩人合租第一天就達成一致,誰在家,誰做飯。

但和諧里又總有那么幾分不和諧,周恒是南方人,口味偏甜,卿杭自己吃不了辣,然而他擅長做的菜都是酸辣的。

周恒這個月開始在門診值班,和在住院部相比起來,并不算輕松。

臨近下班,領導在群里通知開會,不去就算缺勤,周恒有些心不在焉,他盼著會議早點結束,但事與愿違,領導今天好像有講不完的話。

眼看著時間越來越晚,他只好趁著去洗手間的那幾分鐘給卿杭打電話。

“卿杭,你還在家吧?”

卿杭今天值夜班:“在家,有事?”

“幫我個忙。”周恒從不客氣,“本來我答應我姐,今天晚上請她和她朋友去家里吃頓飯,結果科里臨時通知開會,等我開完會再趕回去肯定就來不及了。買好的菜估計還有十分鐘就能送到,只有幾個人吃,你先幫我做一葷一素,把飯煮上。如果能再熬鍋湯最好,時間不夠就算了,等我回去再做。”

卿杭剛睡醒,他自己也要吃飯:“知道了。”

周恒一聽,心里就不像剛才那么著急了:“謝啦,下周再請你喝酒。”

跑腿小哥送來魚肉、蔬菜和水果,卿杭大致看了一眼,從里面挑了兩樣出來,先把排骨湯燉上了,同時用另一個鍋炒菜,也就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

周恒大汗淋漓地趕回來的時候,卿杭正在洗水果,他湊合著隨便吃了點就換衣服準備去醫院,剩下的,周恒自己做。

這棟樓只有一部電梯,電梯還在一樓,卿杭就選擇走樓梯,從大門經過時,電梯口那邊傳來女人的笑聲。笑聲在樓道里激起了回音,他卻連頭都沒有回。

孟琪也是很直爽的個性,她和程挽月一直從出租車里聊到周恒家樓下。說起周恒小時候被鵝咬過屁股的事,她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聽到敲門聲,周恒連忙擦擦手去開門,卿杭幾乎幫他把菜都做好了,他只做了一道糖醋魚,最后把湯盛到碗里端上桌。

“歡迎兩位大美女!都說了讓你們不要買東西,天氣這么熱,還帶這些水果。”周恒熱情地叫她們進屋,“隨便坐,別客氣,我去給你們拿飲料。”

“不錯啊,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么好的廚藝。”程挽月看著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飯菜,挺意外的,“我以為今天只能吃外賣。”

周恒坐下來給她們夾菜:“從小受家里的熏陶,會做飯的男人以后好找女朋友,我們家都是男人做飯。”

孟琪喝了一小碗湯,胃口大開:“給我換個大碗,減肥的事明天再說。”

程挽月吃著吃著就走神了,排骨湯里放酸蘿卜,炒土豆片里放泡椒和西紅柿,醋熘白菜加小米辣,蒜苗炒回鍋肉,除了那盤糖醋魚,每一道菜都是她喜歡的,并不是什么特別的做法,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總覺得這個味道和飯店里的不一樣。

喊著今天暫停減肥大業的孟琪也就只吃了小半碗主食而已,程挽月卻吃了兩碗飯。周恒看出她的喜好了,她愛吃酸和辣,被辣得鼻尖冒出細細的汗珠,嘴唇紅艷艷的。

周恒別開眼,笑著說:“這也太給面子了吧,我都有點驕傲了。”

“給你滿分,可以隨便驕傲。”程挽月因為這頓飯對周恒的印象好了很多。

在此之前,周恒在她眼里也就只是稍微比那些討人厭的“普信男”好一點而已,孟琪約了她好幾次,今天休息,她才答應來他家里吃飯。

周恒心里一喜:“那改天再來吃,只要我有空,你都能來。”

“我吃得太撐了,得站起來動一動。”

程挽月剛進屋就開吃了,這會兒才悠閑地看了看客廳,還挺干凈的。

她們沒待太久,下樓后,周恒也一起上了出租車。

他先送孟琪回家,車在路邊停下,孟琪下車后,他順勢坐到了后座。

他很幽默,也會找話題聊,程挽月不討厭他,到家后給他發微信說了聲謝謝。

連續三天都是程延清給她開的門,周五晚上他加班,她站在門外把手提包里里外外翻了幾遍才發現鑰匙丟了。

沒鑰匙很不方便,程挽月短時間內又找不到能配鑰匙的地方,就想著找周恒問問是不是那天吃飯的時候落在他家了。

周恒不是在家里打掃衛生和整理桌子的人,他當然不知道,看到程挽月的消息后就打電話問卿杭。

卿杭說:“是有一串鑰匙,我以為是你表姐的,放在你房間桌上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周恒掛斷電話,立馬給程挽月回微信。

卿杭剛下夜班,洗漱完吃點東西就要休息了。卿杭睡眠不好,被吵醒后很難入睡,周恒就讓程挽月先去醫院找自己拿家里的鑰匙。

程挽月早睡早起,她聯系周恒的時候也才早上八點半,找周恒拿到他家的鑰匙后,抵達他家時還不到十點。

他說合租的室友在家睡覺,自己住左邊的房間,程挽月看那間臥室的房門開著,就換了鞋進去。

她只是找自己的鑰匙,無心看別的,房間不大,但不經意地一瞥也能看出里面干凈又整齊,沒有臟衣服、臟襪子,更沒有難聞的臭味,桌上擺滿了醫學類的專業書,還有幾支筆和喝水的杯子,別的什么也沒有,一眼就能看完。

她的鑰匙上掛著一個紅色的鈴鐺,顏色很顯眼。

周恒說就放在桌上啊,怎么沒有?

程挽月正準備再問問周恒,身后響起了腳步聲,她以為自己剛才開門的動靜太大,把周恒的室友吵醒了,回頭時聞到了空氣里飄散著的沐浴露的香味,很淡。

——是青檸香。

這間臥室在陰面,客廳的窗戶朝陽,米白色的窗簾很薄,陽光被細紗過濾之后柔柔地落進客廳,光暈籠罩,茶幾周圍很明亮,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有些暗淡,丁達爾效應讓那束光多了一層朦朧的霧氣,把這間不算大的屋子隔成了兩個空間。

程挽月恍惚地看著同樣愣在洗手間門口的卿杭,他站在陰影里,五官輪廓很模糊,就像夢里想看卻又看不清的模樣。

許久,許久。

“你在洗澡啊……”

如果程挽月沒有開口說話,卿杭甚至要錯以為時間會停在這里。

他剛洗完澡,就只在腰上圍了條浴巾,程挽月的目光跟隨著一滴從他喉結滑落的水滴慢慢往下。

“那個……你穿件衣服吧。”

像是有人突然撥動了鐘表的指針,短暫靜止的世界重新回到正常軌道,空氣在流動,粉塵微粒在光里飄浮,水汽在蒸發,外面各種各樣的聲音同時鉆進了耳朵。

卿杭如夢初醒,轉身進了浴室。


程挽月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命運,她想過很多種和卿杭見面的場景:在咖啡館隔著玻璃窗或尷尬或驚訝地對視;在路口迎面相撞,猝不及防;在商場的電動扶梯,他往下,她往上,交錯時匆匆一瞥,事后很久還在回想是不是認錯了人。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相像的人了,偶爾走在街上都能在陌生人身上看到熟悉的背影。

她也想過很多開場白,比如——

“真是太巧了,好久不見呀。”

“卿杭,你過得好嗎?”

“哇!你都已經是醫生了,真厲害!”

“你讀了那么多年書,頭發竟然還這么茂盛……”

……

而不是在他的房間,開口第一句話就這么尷尬。

如果在以前,他被她這樣戲弄,不僅會臉紅,連脖子都是紅的,還要強作鎮定、義正詞嚴地教訓她要矜持。

過去八年,到底是不一樣了。

剛才他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仿佛被她看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么多年,她其實只夢到過他一次,在她以為自己快要死掉的時候。

都說在臨死之前,腦海里最后出現的人是自己最想見的人。她沒死,但在一天深夜只差那么一點就死了。對她來說,那時就像高考結束那天睡得昏天黑地一樣,她怎么都醒不過來。

夢里他沒有問她疼不疼,也沒有說想她。

他只是很冷漠地看著她,不停地重復:“程挽月,我恨你。”

他憑什么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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