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本不想摻和這些沒有意義的爭執。

他借著夜色幾杯酒下肚，竟是難得的有了些醉意。

不知是不是因為再次離開天牢，重返這“盛世人間”，他忽然想起了前世的林林總總。

恍惚之間，曾經同學結婚時的婚宴，家庭聚會時的家宴，那種高朋滿座，把酒言歡的場景歷歷在目，那一張張陌生而又熟悉的笑臉躍然眼前。

下一刻，所有的幻象都在一瞬之間煙消云散，剩下的余韻便只有終此一生都無法再相見的遺憾。

他忽地想起小時候過春節，那時候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還在世，老姨、老舅、表哥、表姐、堂哥、堂姐大家匯聚一堂，爸媽讓自己在親戚們的面前表演背誦剛剛在學校學會的古詩。

而年幼的自己昂著紅撲撲的臉龐，既緊張又驕傲地背誦出那首出自李太白的名篇——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稚嫩的聲音似乎仍舊回響在耳畔。

江夜將手中杯盞舉到眼前，那首千古詩篇脫口而出。

一時之間，醉仙樓上悄然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個手握酒盞憑欄遠眺的身影之上。

僅僅憑借這一句，那汪洋恣意的盛大氣息撲面而來。

在場的所有富家千金紛紛瞪大了雙眸，面露驚容地盯著那個背影，一刻也不愿挪開。

“黃河之水……天上來……”

高鳴鶴捏著下巴皺著眉頭，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句詩，手臂開始不自覺地顫抖。頗有詩才的他已然察覺到了這一句詩中的豪氣與才氣。

這并不是只靠著熟讀古卷，或是挑燈夜讀所能領悟的神韻，這是赤裸裸的天賦，尋常讀書人求之而不得卻又能為之而癲狂的天賦……

“黃河？黃河是哪條河？”

只有宋世榮還在皺著眉頭提出愚蠢的問題。

旁邊還算有點眼力見兒的獄卒同僚趕忙拍了他一巴掌，怒目而視讓其閉嘴。

“下一句，下一句呢？”

有在座文人急切地詢問著下一句。

江夜幽幽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一股悲戚之感油然而生，繚繞席間。

然而下一刻，話鋒一轉，氛圍一震。

江夜高舉著手中酒杯，身體探出欄桿，似乎在與明月邀杯。

他豪氣萬千，放聲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醉仙樓下，行走在長街上的行人也被這波濤怒號般的一嗓子吸引，紛紛將目光投向樓上的那人。

往來行人當中也有夜游的達官貴人、文人雅士，他們無意間聽到了這一句，心頭大震。

“人生得意尋金環，莫……莫使金樽空對月……”

高鳴鶴滿臉的悵然若失。

席間才子佳人同時重復著下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一股豪氣貫穿胸膛。

那些今年剛剛落了榜的書生咀嚼著這句詩，不由地眼淚盈滿了眼眶，他們紛紛暗下決心：明年！明年一定要考取這功名！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接下來幾句倒是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鐵憨憨一般的宋世榮也不負眾望地提出了問題：“岑夫子和丹丘生又是誰？”

同僚們同時看向他一人，那些目光里全都寫滿了“快閉嘴”三個字……

宋世榮委屈地低下了頭。

江夜的吟誦仍舊沒有停止，他一個翻身，躍上了欄桿，恣意舞蹈與月色之下。而他的聲音愈發激蕩，沿著長街蕩開，引得行人駐足。

醉仙樓下早已圍滿了看客，他們仰望樓上的那道人影，同時也在期待著這篇詩作的誕生。

樓下那些書生模樣的看客許多人已經備好了文房四寶，就那么趴在地上，舔著毛筆，記錄著樓上那人吟誦出口的詩句。

所有人都知道，就在今日，將有一篇震鑠古今數千載的絕世詩篇誕生于此。

“下一句！下一句呢！”

眾人皆在心中咆哮著，他們在期待、在渴望。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情到深處，江夜御動真元隨手一揮，講桌上的酒壺攬入懷中。

這一手再次讓那一桌貴族公子們為之震爍。

原來這位來自天牢的官差還是一名頗為高明的武者。

更有甚者這般想道：身位武者這般匹夫，為何卻能做出這樣絕妙的詩作呢？

江夜仰起頭，直接對著酒壺暢飲。

“惟有飲者留其名，喝！”

醉仙樓上，有食客也在這首詩豪氣萬千的意境影響下一拍桌子，舉杯豪飲。

“喝！”

大伙兒應和著舉杯共飲，即使是平日里唯唯諾諾的文弱書生這一刻也心旌搖曳，舉起了酒杯。

只為了那留名千古。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喝！”

那些貴族公子們也放下了成見，一同陷入了這場狂歡。

而江夜卻默默坐會席間，抬手捂住了臉，苦笑著搖了搖頭：“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與爾同消萬古愁吶……”

最終詩句化作了低喃，江夜像是睡著了一樣，用手撐著額頭，一動不動。

圍繞著醉仙樓，方圓十里同時陷入了絕對的寂靜。

沒有人愿意去打擾這個作出這首千古名篇之人。

奮筆狂書的書生也停下了手中的毛筆，他愣愣地看著書卷上記錄下的整首詩，筆桿“啪嗒”一聲墜落在地。

高鳴鶴的嘴唇煞白，同時仍在不住地顫抖。

他嘴里念叨著剛剛那些詞句，一屁股癱倒在地。

“為什么……為什么……”

沒有知道他在詢問什么，也沒有人在乎。

長久的靜默之后是轟然爆發出的山呼海嘯一般的喝彩。

今夜的醉仙樓正是白帝城中最璀璨的那顆明珠。

狂歡之中，作出了這首驚世駭俗之作的“詩人”本人，卻是難得地醉倒了。

李玲兒與姬命架著他穿梭在慶祝名作誕生的人群之中，默默離開了醉仙樓。

這一夜，對于某些文人，對于白帝這座文化之都來說，終究是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