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們生活的時代充斥著矛盾。在21世紀,我們將見證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巨大變化。科技上的巨大飛躍,伴隨著全球許多國家和地區(尤其是亞洲地區)發生的巨大經濟和社會進步,意味著21世紀的結構和特性將與19世紀和20世紀的迥然相異。
差異有多大?其主要體現在三個重要方面。首先,我們將見證世界歷史上西方主導時代的終結。其次,我們將看到許多亞洲國家的復興,尤其是中國和印度這兩個人口大國的復興。最后,技術的飛躍和全球貿易等因素導致國家間的相互依存度日益加深,世界已經迅速“縮小”,人類不再是生活在一個廣袤的星球上,而是生活在一個緊密聯結的小小地球村里。事實上,當未來的歷史學家回望21世紀時,他們會驚訝地發現:在短短的時光片段里,人類竟然發生了如此繁多且巨大的變化。
從理論上講,人類是地球上最聰明的物種。衡量智力的一項關鍵指標是適應不同環境的能力。根據環境變化進行明智的適應和調整是我們人類得以生存與繁衍數千年的秘訣。當然,在適應和調整之際,有些人類族群做得比其他族群好。
在過去200年里,西方族群表現得最好。憑借在人類組織形式上和科技領域內的卓越表現,西方國家不僅超越了世界上的其他國家,而且征服了世界。
譬如英法這樣的歐洲大國能在世界各地征服領土,這并不稀奇。事實上,在19世紀,大英帝國被稱為“日不落帝國”,因為當時英國的殖民地遍布全世界。真正令人驚訝的是,像葡萄牙這樣的歐洲小國也能夠征服世界各地的領土。19世紀,葡萄牙的人口只有區區幾百萬,大約相當于今天新加坡的人口,然而這個小國卻能夠征服南美洲(如巴西)和非洲(如安哥拉和莫桑比克)的領土。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小小的葡萄牙竟然在16世紀征服了印度(1.15億人口)和中國(1.6億人口)的部分領土,分別占領了果阿和澳門。
200多年來,西方表現優異。面對迥然不同的21世紀,西方理應做出明智的調整以適應新時代。但令我震驚的是,西方未能做出明智的適應性調整,這導致生活在西方的主要人群(尤其是在美國和歐洲的人群)對未來深感迷茫與悲觀。
作為西方世界的朋友,我一直試圖向西方知識分子解釋西方社會為何要進行調整和適應。舉例來說,我在2005年出版了《走出純真年代》(Beyond the Age of Innocence)一書,試圖告訴美國知識分子該國應如何適應一個不同的世界。出版此書讓我學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教訓。理論上講,美國應該是一個開放的社會,到處都有樂于傾聽世界上其他國家觀點的知識分子。但實際上,美國是一個“思想封閉的開放社會”。對于其他國家的聲音,美國的知識分子置若罔聞。導致這種情況的一個很小但很實際的原因是,美國的“社會科學家”認為“區域研究”是“不科學的”,所以一些美國大學取消了“區域研究”課程(例如“東南亞研究”)。好在有些大學仍然開設了這類課程,例如哈佛大學的“亞洲研究”和耶魯大學的“東南亞研究”。
更令人震驚的是,我發現美國知識分子中思想最“封閉”的竟然是“自由派”。這些“自由派”認為,關于人類社會應該如何成長、發展和成功等重大問題,只有非黑即白的簡單答案。“白方”的答案是,只有那些照搬西方自由主義思想的國家才能取得成功。對此,一個強有力的證據是,所有西方知識分子皆對弗朗西斯·福山在冷戰接近尾聲時發表的《歷史的終結?》(The End of History?)[1]一文給予了熱烈的回應。該文荒謬地宣稱人類已走到了歷史的“盡頭”,所有人都應該認識到,所有國家發展的唯一途徑(無論它們屬于哪種文化和位于哪個地域)就是照搬西方的自由民主模式,尤其是在1989年柏林墻倒塌和1991年蘇聯解體后。這種看法十分荒謬,然而,主要西方知識分子群體中卻無人反對這一論點。事實上,從西方知識分子身上,我發現的最令人驚訝的事情之一是,他們采用了“戰略性群體思維”模式,而福山的著作促進了這種“群體思維”在西方的傳播。
因此,我在多個場合,包括在我的著作《西方失敗了嗎?》(Has the West Lost it?)中都寫道,福山的這篇文章對西方思想造成了“腦損傷”。什么樣的“腦損傷”呢?在20世紀90年代初西方思想界對福山提出世界已走到了“歷史的終結”這一論點深信不疑之后,他們便沒有注意到,人類不僅沒有走到“歷史的終結”,而且正在經歷“歷史的回歸”。什么是“歷史的回歸”?它指的是世界上兩個人口大國——中國和印度的“回歸”。20世紀90年代,中印兩國在同一時期做出了正確的戰略決策——開放經濟、融入世界。中國開始得稍早一點兒,1977年,鄧小平提出了“四個現代化”戰略。十來年后,時任印度財政部長辛格(后出任總理)于1991年啟動了印度經濟開放的改革。
西方面臨的諸多問題可以追溯到其所犯下的兩大戰略錯誤:第一個戰略錯誤是沒有意識到,在21世紀,西方已經走到了“西方主導世界時代”的終點;第二個戰略錯誤是沒有意識到,世界正在見證亞洲的回歸,尤其是東亞、東南亞和南亞最成功的國家的回歸。本書的前兩部分聚焦于西方所犯下的這兩大錯誤,第一部分闡述為什么西方主導世界的時代已經終結,第二部分闡述亞洲為何要改革以及如何進行改革。
在第一部分,我選了幾篇文章來闡釋為何西方拒絕接受不能再主導世界的痛苦現實。一個強有力的例證可以用來說明西方國家無法意識到其內生的巨大戰略缺陷。幾十年來,尤其是二戰結束后,美國的表現超過了世界上其他國家,因為它能為最貧窮的美國人提供“平等的機會”去拼搏和獲取成功。簡言之,美國社會為人們創造了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富人可以取得成功,窮人亦然,這正是20世紀50—70年代美國中產階級的收入和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的原因。那時的美國可能是地球上最幸福的國家。
現在我們得知,無論是2016年特朗普當選,還是2021年1月6日美國國會大廈遭遇暴力沖擊,都說明今日的美國并不幸福。為什么美國會變得不幸福呢?答案很簡單,因為美國社會不再為富人和窮人提供公平的競爭環境。富人可以取得成功,窮人則不行。如果你對這一說法表示懷疑,那么我建議你閱讀本書中的《民主政治還是金錢政治?美國的存在主義問題》一文。
這篇文章提供了大量證據,表明美國已成為一個由金錢政治主導的國家。何為金錢政治?簡言之,金錢政治恰是民主政治的反面。在民主國家,絕大多數人(80%~90%的人)的利益受到社會制度的保護,而在金錢政治國家,社會制度保護的是少數富人階層的利益,即頂層10%~20%的人的利益。幸運的是,我并非唯一一個這樣想的人。許多西方知名人士都做過這類斷言,包括已故的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主席保羅·沃爾克先生、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約瑟夫·斯蒂格利茨教授和英國《金融時報》經濟評論員馬丁·沃爾夫先生。
事實上,早在2 400年前,一位更重要的西方哲學家——柏拉圖就曾提出警示:如若一個社會由富人統治、為富人利益服務,那將十分危險。他的原話是,“如果人們根據錢財的多寡而不是能力的強弱來選擇船長,后果將會怎樣呢?他們的航行必定糟糕至極”。然而,盡管這些警告言猶在耳,美國在事實上還是變成了一個由富豪統治的國家,讓富人階層來重建美國的社會制度,使富人而不是窮人更加從中受益。
理論上,既然美國是世界上最開放的社會,人們享有充分的言論自由,那么理應有良性的辯論來討論美國為何以及如何成為金錢政治國家。然而,令人震驚的是,這種辯論并沒有出現,也正因如此,本書才有了真正特殊和獨特的意義。本書對一些西方國家的失敗提出了獨家且獨特的見解。
本書中還有一些見解是西方知識分子拒絕正視的。例如,西方社會喜歡將自己描繪成人權捍衛者,然而,對于自身做出的侵犯人權、協助或教唆侵犯人權之事,西方社會卻矢口否認。簡言之,西方社會一直極其偽善。本書中《西方的虛偽》一文明確地指出了“在理論上,西方譴責虛偽;可悲的是,在實踐中,西方卻常常沉迷于虛偽”。這篇文章用翔實的案例說明了西方公然的偽善行為。
西方拒絕正視的另一個問題是,一個健康的社會需要的不僅僅是民主選舉,它還需要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這意味著經濟發展的成果必須由全民共享,而不是像在金錢政治主導的國家那樣,只由極少數富人享有。然而,在1980—2010年的30年間,美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占人口一半的底層民眾收入下降的發達國家。正如我在《特朗普、馬克龍與自由主義的短板》一文中所述,許多西方人認為,能夠在選舉中自由投票就足以維持社會穩定,但他們忽視了美國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對社會和經濟不平等的批判,即政府應該對社會和經濟不平等進行干預,以使每個人都能受益。
西方還拒絕承認一個關鍵的哲學觀念——即使在一個自由的社會中,自由與責任也需要相互協調。事實上,正如我在《美國國會山淪陷事件與西方新冠肺炎死亡率之間有何關聯》一文中所述,2021年1月6日美國國會大廈風波與新冠肺炎高死亡率背后的共同關鍵因素是,西方在追求自由時未能適當考慮其他重要的哲學原則,如責任和平等。
在本書的第二部分,我試圖記錄亞洲“回歸”的證據。事實上,2020年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經驗表明,總體而言,東亞地區的應對比美國和歐洲好得多。因此,我欣然接受西方著名刊物《經濟學人》的約稿,闡釋東亞地區的應對緣何更加得法。我還認為,東亞地區的良好應對說明了我們正在迎接亞洲世紀的曙光。
自20世紀90年代初伊始,30年來,我一直在寫關于亞洲回歸的文章。1992年,我在知名西方雜志《國家利益》上發表了第一篇討論亞洲回歸的文章,題為《西方與其他國家》(The West and the Rest)。在那篇文章中,我寫道:
東亞人成了唯一已經或準備進入發達國家行列的非西方人。隨著東亞地區的重要性與日俱增,印象中西方富裕而第三世界國家貧窮的鮮明對比已變得復雜又令人困惑……因為日本和其他東亞國家的成功故事正在第三世界激起發展的漣漪,而這是西方社會從未成功做到的。
本書的許多讀者可能了解,我寫過很多關于中國重新崛起以及為何西方應該接受而非試圖阻止中國復興的文章。本書中的幾篇文章,如《西方應聽從拿破侖的建議讓中國沉睡》和《中國威脅到了什么?中美應如何避免戰爭》,都討論了西方不愿接受中國復興的問題。然而,亞洲復興涉及的不僅有中國,還有亞洲其他地區,包括印度和東南亞。這也是為什么本書既討論了東南亞國家聯盟(ASEAN,簡稱東盟)所表現出的驚人韌性,又討論了印度該如何通過成為世界道德領袖來發揮重要作用。在《為何“印度之道”可能是世界上道德領導力的最佳選擇》《東盟的潛在韌性》《亞洲能助拜登一臂之力嗎》等文章中,我指出,東盟和印度皆可以作為中美之間的調解者,同時作為自由貿易和多邊主義的支持者,發揮值得信賴的作用。
亞洲地區在19世紀和20世紀表現不佳,緣何在21世紀重新煥發活力?對于這一問題,未來的歷史學家需要努力找尋答案,因為答案十分復雜。然而,亞洲國家近幾十年來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關鍵是因為它們勇于充分利用全球化帶來的機遇。對亞洲國家來說,做出這一決定并不容易,因為風險與機遇共存。2017年1月,習近平主席在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上描述了這些風險。習近平主席發表主旨演講時,我也在現場,并對他演講中的如下表述印象特別深刻。
當年,中國對經濟全球化也有過疑慮,對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也有過忐忑。但是,我們認為,融入世界經濟是歷史大方向,中國經濟要發展,就要敢于到世界市場的汪洋大海中去游泳,如果永遠不敢到大海中去經風雨、見世面,總有一天會在大海中溺水而亡。所以,中國勇敢邁向了世界市場。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嗆過水,遇到過漩渦,遇到過風浪,但我們在游泳中學會了游泳。這是正確的戰略抉擇。[2]
從許多方面來看,全球化是西方的獻禮。全球化要取得成功,必須依靠三大支柱。第一,各國間若要相互交流、互通貿易,就需要有一套共同的規則。1945年,西方以聯合國為中心,建立了一套基于規則的秩序。世界貿易組織也是聯合國大家庭的一部分,它的前身是《關稅及貿易總協定》(GATT),在其成立三年后(1950年),全球貿易額只有610億美元,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全球貿易額激增至2019年的19萬億美元,增幅超過了300倍。值得一提的是,中國在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經濟增長率大幅提高。
第二,為使貿易取得成功,各國必須接受比較優勢理論。這一理論是西方經濟學家大衛·李嘉圖提出的,他用以下方式對該理論進行了解釋。
在葡萄牙生產葡萄酒,可能只需要80人勞動一年;生產毛呢,則需要90人勞動一年。因此,對葡萄牙來說,輸出葡萄酒交換毛呢是有利的。即使葡萄牙進口的商品在本國制造時需要的勞動少于英國,這種交換仍會發生。雖然葡萄牙能夠用90人的勞動來生產毛呢,但它還是會從一個需要耗費100人的勞動來生產的國家進口,因為對葡萄牙來說,與其挪用一部分生產葡萄酒的勞動資本來生產毛呢,還不如用這些資本來生產葡萄酒,如此一來,它便能從英國換取更多的毛呢。[3]
這就是為何二戰后西方國家成了自由貿易的最大擁護者。1985年10月9日,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在美國國會聯席會議上發表講話時,贊揚了西方使世界相信自由貿易的優點。他說:
1945年戰爭結束后,美國與其歐洲盟國一道,在《關稅及貿易總協定》(自1948年1月1日起生效)的基礎上建立開放、公平的貿易體系,在《布雷頓森林協定》下建立了穩定的貨幣兌換體系,即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這些協議促成了世界范圍內貿易、銀行業和金融業的巨大增長……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除中國、朝鮮和越南民主共和國外,西太平洋地區所有國家與美國的貿易皆實現了增長。許多國家都接受了美國的投資,美國成為推動經濟發展的生力軍。
美國就曾是比較優勢理論的最大推動者。
第三,除了詮釋自由貿易優點的理論,要將自由貿易付諸實踐,還需要倡導者主動開放邊境及說服其他國家也開放。事實上,20世紀50—80年代,全球貿易體系逐步開放要歸功于美國和歐盟(西方核心的代表)都倡導自由貿易與推動全球貿易談判圓滿完成,1994年“烏拉圭回合”談判在馬拉喀什結束,標志著上一輪談判的圓滿完成。
西方構建的這三大支柱給全球帶來了數十年的繁榮(從而減少了全球貧困),遺憾的是,現在主要西方國家已經背棄了這三大支柱。1985年李光耀在美國國會聯席會議上發言時,美國國會是全球自由貿易的擁護者。但如今,美國國會已然成為自由貿易協議的主要反對者。
同樣危險的是,美國國會還反對基于規則的秩序,尤其是聯合國。我在1984—1989年、1998—2004年擔任新加坡駐聯合國大使,對這一切深有體會。在這兩屆任期內,美國帶頭試圖削減聯合國及其附屬機構的預算。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的肆虐使得世界衛生組織備受關注。特朗普政府對世界衛生組織展開了猛烈攻擊,指責其應對疫情不力,并以此為由退出該組織。然而,特朗普政府對世界衛生組織的批評顯然有失公允,事實上,這幾十年來,正是美國削弱了世界衛生組織。任何質疑這一事實的人都應該讀一讀凱利·李教授撰寫的關于世界衛生組織的優秀著作[4]。她在書中記錄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如何將世界衛生組織的義務性會費比例從1970—1971年的62%降到了2017年的18%。
數十年來,西方政府一直在削弱和邊緣化聯合國組織,在“開放”的西方社會,這一嚴峻的事實本該是顯而易見的,每位見多識廣的西方知識分子,尤其是那些著眼于全球問題的人,都應該意識到西方國家正在大規模地削弱多邊機構,包括像世界衛生組織這樣至關重要的全球性多邊機構。
然而,可悲的是,西方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雖然我早在2013年就出版了一部關于這一嚴峻現實的著作。這本書名為《大融合》(The Great Convergence),獲得了聯合國前秘書長科菲·安南的推薦,他評價道:“隨著國際社會間的關系日益密切,緊張局勢也愈演愈烈,馬凱碩提醒我們,在為了全人類的利益而共同努力時,人類可發揮出最強大的力量,這本書非常令人信服。”
在“為了全人類的利益而共同努力”的必要性這一點上,科菲·安南非常有先見之明。這實際上也是新冠肺炎疫情試圖向人類傳達的重要訊息。幸運的是,一些西方知識分子承認,新冠肺炎的肆虐告訴我們,作為一個整體,人類應該相互合作。尤瓦爾·赫拉利是當代西方最具影響力的知識分子之一,2021年2月27日,他在英國《金融時報》上發表了一篇精彩的文章,詳細描述了人類應該從新冠肺炎疫情中吸取的教訓。最顯著的教訓是,人類應當團結協作、守望相助,以阻止未來疫情的暴發。正如他所言:“我們應建立一個強有力的全球性系統來監測和防控疫情。人類與病原體之間的戰爭由來已久,每個人都是一道防線。如果這道防線的任何地方被突破,那么人類都會陷入危難。對最發達的國家中最富有的人來說,保護最不發達的國家中最貧窮的人是符合前者自身利益的。假設一種新型病毒從蝙蝠傳到了人的身上,即使此人生活在偏遠叢林的貧困村莊,這種病毒也可能在幾天之內就傳染到華爾街?!?/p>
接下來,他又提出了另一個清楚明白的觀點:我們可以與世界衛生組織合作。正如他所說:“全球抗疫體系的架構已經成形,那就是世界衛生組織和其他幾個機構,但支持這一體系的預算極少,并且該體系幾乎沒有任何政治影響力。我們需要為這個體系賦予一些政治影響力和更多資金,這樣它就不必完全仰仗于自私的政客們的心血來潮?!?/p>
赫拉利的觀察結果著實令人震驚。他指出了一個事實——世界衛生組織的預算“極少”。然而,他卻沒有說是誰導致了這一結果。顯而易見,答案是西方政府。他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沒有挑明嗎?像他這樣見多識廣、極具影響力的人都不知道,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政府幾十年來一直在試圖系統性地削弱聯合國及其附屬多邊機構,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這表明,聲稱自由、開放和客觀的西方媒體間或會掩蓋一些不利于西方政府的重大事實。因此,為了確保我們能夠實現赫拉利提出的加強世界衛生組織能力的目標,西方政府必須坦誠并公開承認它們一直在試圖系統性地剝奪聯合國附屬機構的資源。
西方為何要極力減少義務性會費,而增加自愿捐款呢?答案很簡單,因為西方國家是最大的“自愿”捐助群體。它們希望利用“自愿”捐款來控制世界衛生組織(以及其他類似的聯合國組織,如國際原子能機構)的議程。我有證據證明西方政府在努力使國際原子能機構得不到急需的資金。2007年8月,墨西哥前總統埃內斯托·塞迪略先生和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穆罕默德·巴拉迪先生邀請我加入一個知名人士委員會,審查國際原子能機構的未來計劃,并就如何加強該機構的職能提出建議。許多知名人士都是該委員會的成員,包括杰出的美國前參議員薩姆·努恩(1972—1997年在任)、奧地利聯邦前總理沃爾夫岡·許塞爾(2000—2007年在任)、澳大利亞前外交部長加雷斯·埃文斯(1988—1996年在任)和中國前外交部長錢其?。?988—1998年在任)。
我原以為說服西方向國際原子能機構提供更多資源是一件易事,因為西方國家懼怕核擴散。國際原子能機構是聯合國防止核擴散的主要機構,只有它才具備對世界各地的核設施進行侵入性檢查的合法性及資源。為了有效地進行核檢查,國際原子能機構必須招募能力極強且能為這項事業奮斗終身的核檢查員。由于國際原子能機構只能依靠長期性的、義務性的會費來雇用終身核檢查員,所以西方國家政府應該分攤更多義務性會費、減少自愿捐款,這才合乎邏輯。但事實恰恰相反,國際原子能機構的報告稱,其“經常預算的增長有限”,而且2019年的經常預算甚至出現了“實際減少”。由此可見,西方不明智的政策削弱了國際原子能機構,這與世界衛生組織所經歷的如出一轍。
當西方極力這樣做時,它們忘了問自己一個簡單的問題。西方人口只占世界人口的12%,其他國家和地區的人口占世界人口的88%。那么,西方利用自己的金融影響力來控制一個全球性組織(如世界衛生組織等)的議程是否合乎道德?畢竟,全球性組織應該代表全人類的利益,而非少數西方國家的利益。
西方未能對這一重大道德問題做出回答,表明其在世界舞臺上的行為存在著巨大的矛盾。在國內,所有西方國家都推崇民主治理,堅稱本國所有政府機構都必須代表最廣大人民的意愿和利益。但在國際上,所有西方國家都推崇“獨裁”治理,堅稱所有全球性治理機構都必須反映少數群體(即12%生活在西方的人口,而非88%生活在西方以外的國家和地區的人口)的意愿和利益。
可悲的是,削弱或破壞全球多邊機構,尤其是聯合國大家庭中的多邊機構,實際上違背了西方自身的利益。唯一有勇氣表達這種看法的西方領導人是美國前總統克林頓。2003年,他在耶魯大學發表的一次演講中說,美國“應該努力創造我們愿意遵守的規則、伙伴關系和行為習慣,這樣當我們不再是軍事、政治和經濟上的超級大國時,我們仍愿意生活在這個世界上”[5]。西方世界應該聽取克林頓的建議。
本書名為《亞洲的21世紀》,為了確保我們擁有一個和平、繁榮的亞洲世紀,我對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國家提出三點具體建議,以此結束前言。這三點具體建議都基于一個觀點——現如今,我們生活在一個相互依存的小小地球村里,全人類應該團結起來,加強全球性多邊機構的建設,以應對類似新冠肺炎疫情和全球變暖這樣的全球性挑戰。亞洲是全球人口最多的區域,人口占全人類的60%,因此亞洲人理應帶頭倡導這三點能夠加強多邊主義的建議。
第一,恢復聯合國大會作為“人類議會”的首要作用。聯合國大會是唯一能夠合法地代表全人類的機構。因此,如果我們真想知道全人類對某一問題的看法,就應該將問題提交給聯合國大會討論。在1978年12月越南入侵柬埔寨、1979年12月蘇聯入侵阿富汗后,東盟國家和中國就是這么做的。東盟國家和中國要求越南和蘇聯撤出軍隊、停止侵略。由于絕大多數國家都支持東盟國家和中國提出的決議,最后兩國同意撤軍。
聯合國大會反對各國干涉別國內政。在中國香港暴力示威事件發生后,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來恢復治安和秩序,西方對這些措施橫加指責,許多西方政府聲稱,“國際社會”對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林鄭月娥采取的行動持批評態度。然而,如果西方政府在聯合國大會上提出決議來批評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所采取的行動,它們根本得不到絕大多數國家的支持。因此,亞洲國家可以通過聯合國大會這個平臺來展示亞洲觀點比西方觀點擁有更多支持。亞洲各國應齊心協力來加強聯合國大會的職能。
第二,亞洲國家應提供更多資源,加強主要多邊組織的職能,如世界衛生組織和國際原子能機構(如前文所述)。在有些情況下,我們可能不需要增加開支。以世界衛生組織為例,義務性會費比例從1970年1月的62%減少到2017年的18%,這是錯誤的。在不增加開支的情況下,我們應恢復原有籌資模式,將義務性會費比例重新提高到62%。這將有利于世界衛生組織制訂可靠的長期計劃與雇用更多的長期工作人員和專家來應對未來的疫情,從而極大地增強世界衛生組織的能力。
這里需要強調一個關鍵點:加強聯合國系統內的機構職能所需的資金可謂“微不足道”。然而,許多西方國家政府卻一直試圖減少對聯合國的資助。1998—2004年,我擔任新加坡駐聯合國大使期間,美國駐聯合國大使理查德·霍爾布魯克極力開展活動,將美國對聯合國的資助從25%減少到了22%,他成功了。那么他每年為美國節省了多少錢呢?6 960萬美元。6 960萬美元意味著什么?這點兒錢只占美國2020年度國防預算的約0.01%。然而,美國在國防預算上的巨額開支無法挽救死于新冠肺炎的537 000多名美國人的生命。事實上,死于新冠肺炎的美國人比二戰以來死于戰爭的美國人的總數都要多。然而,美國樂于每年在國防預算上支出7 000多億美元,卻不愿支付不到7 000萬美元的聯合國會費。
幸運的是,亞洲占全球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一直在穩步上升。因此,在支付本國理應支付的會費份額的同時,亞洲國家可以帶頭呼吁向聯合國系統提供更多的財務支持,這是亞洲國家在加強全球多邊主義方面可以參考的第二點具體建議。
亞洲國家可以參考的第三點建議是,與世界分享區域多邊合作的最佳模式之一。在我同孫合記合著的《東盟奇跡》一書中,我們談及東盟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實踐了這一模式,這本書有幸被北京大學出版社翻譯成中文出版。我們可以在東盟成功的基礎上再接再厲,加強《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建設?!秴^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是由東盟十國發起的,還涵蓋了中國、日本、韓國以及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不幸的是,印度參加了長達十幾年的談判,但在最后一刻決定不加入。
有兩種方式可以加強《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首先,要大力游說印度加入該協定。這是有可能實現的,因為東亞經濟充滿活力,印度加入后將受益于這種融合。其次,應加快推進該協定的具體實施,大幅增加15個成員國之間的貿易額,以確?!秴^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能夠成為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大的自由貿易協定。目前,《北美自由貿易協議》(NAFTA)三國之間的貿易總額剛剛超過2.3萬億美元,歐盟27個成員國之間的貿易總額為2.3萬億美元。相比之下,《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15個成員國之間的貿易總額則達到了2.5萬億美元。
《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的目標之一應是確保15個成員國之間的貿易總額大于《北美自由貿易協議》和歐盟的貿易總額之和。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么《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將發出明確而有力的信號,驗證本書前言開篇所強調的兩點:第一,西方主導世界的時代正在走向終結;第二,亞洲將在21世紀重返世界舞臺中央。毋庸置疑,我們很快就將全速駛入亞洲的21世紀。
[1] 此文發表在1989年夏季刊的《國家利益》雜志上。1992年,福山出版了《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一書?!g者注
[2] 習近平在世界經濟論壇2017年年會開幕式上的主旨演講[N].人民日報,2017-01-18.
[3] Richardo, David, On the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 and Taxation,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4] Kelley Lee, The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HO), London: Routledge, 2014.
[5] Kishore Mahbubani, The Great Convergence: Asia, the West, and the Logic of One World,New York: Public Afairs, 2013: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