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把金陵寧國府游覽了大半,今日無事,賈環便來到街對面的榮國府祖宅,要進內游覽一番。
負責照管榮國府祖宅的,是賈母身邊大丫鬟金鴛鴦的父母,都是榮國府的家生子。
賈環雖然只是榮國府二房庶子,但在榮國府,也是正兒八經的主子。
榮國府的規矩,年長的仆人,比年少的主子,還多幾分體面。
金鴛鴦的父親金彩,曾經做過賈政的長隨,賈環見了他,正經要叫一聲“金叔”。
金彩敢不敢應,是他的事情,賈環要表現出自己遵從家規的態度。
面對賈環的“金叔”稱呼,金彩果然不敢應,連稱“不敢當”。
對賈環游覽榮國府祖宅的要求,金彩也略顯為難。
被派來金陵,看管祖宅,對金彩而言,可不是什么苦差事。
金陵離京城有兩千多里路,賈赦、賈政、賈璉這些府中男主人,幾年也回不了金陵一趟,回來也在府上住不了幾天。
偌大的榮國府祖宅,金彩可以當大半個家。
雖然不敢把府中的財物,明目張膽的運出去售賣,但是府中花園里的鮮花果樹,每年都要開花結果,單是把這些主人家顧及不到的東西,弄出去售賣,一年也能有幾十上百兩銀子的賺頭。
更何況,照看祖宅,最重要的職責,是養護好府中建筑,京中每年都會特批一筆銀子,專門用于府中建筑的修繕。
這筆銀子怎么花,全由金彩說了算,其中花頭就多了。
金彩還算比較老實,也頗盡職盡責,每年的修繕銀子,七八成都能用到實處,只會昧下兩三成。
那兩三成也夠金彩吃的。
京中榮國府,自二代榮國公賈代善離世之后,就開始走下坡路,這幾年為了維持國公府的體面,已經有點入不敷出了。
王夫人管家,自然不能往里倒貼錢,只能想方設法節省開支。
金陵榮國府的修繕銀子,在王夫人看來,完全沒有必要。
榮國府已經遷往京城幾十年,在那里扎下了根兒,可以預見的未來,都不會遷回金陵,所以金陵祖宅維護好歹,沒有什么差別。
于是,近幾年,京中撥付的修繕銀子,越來越少。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金彩的養護修繕工作,沒有足夠的銀子支撐,自然也越來越敷衍了事。
現在,榮國府祖宅幾處緊要所在,諸如正堂、正廳、主人正房,年年都得維護,建筑情況還比較好。
一些犄角旮旯的所在,就只能聽之任之了。
又不是經年不得修繕的院落,已經破敗不堪,甚至出現了垮塌的情況。
這樣的情況,要是被賈環看到,回京之后如實稟報給賈政,金彩就要吃掛落了。
賈環面上看著年幼,但是體內靈魂,卻已成年,從金彩的神色中,看出他的顧慮,當即笑道,“金叔放心,我這次離京之前,老爺特意跟我提及過,金叔早年,在老爺身邊頗為得用,派你到金陵來照看祖宅,也是老爺看重你的人品秉性。
“我年紀小,和金叔你沒有什么交集,不過鴛鴦姐姐和金大哥,都在京中,鴛鴦姐姐在老太太身邊,極為得用,金大哥早年在珠大哥身邊,做事也十分勤勉,頗得老爺贊善。
“有其父才有其子,從鴛鴦姐姐和金大哥身上,就能知道,金叔的人品,是數這個的。”
說著話,賈環豎起大拇哥。
金彩被他說的有點慚愧,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陪笑道,“不敢當,不敢當。”
賈環笑道,“當得,當得!我這次回金陵,只是為了祭祖,今日先來無事,才想著來祖宅看一看,畢竟身為榮府子孫,回到祖籍,不住在祖宅,倒也罷了,連看都不看一眼,實在說不過去呀。”
金彩聽他這般說,不好再阻攔,只能躬身在前,把賈環從角門進入榮國府祖宅。
相比起京中榮國府的富麗堂皇,已經幾十年沒有人住的金陵祖宅,著實破落破敗了些,但是從其中的亭臺樓閣,依然能夠感受到它當年的煊赫榮耀。
賈環說要看一看,真的是看,用了一整天的時間,把榮國府祖宅看了個遍。
看到被用心養護的正堂、正廳、正房,也看到了有專人打理的花園花圃果林,自然也看到了那些已經破敗倒塌的偏僻院落。
賈環對這一切,都不置一詞。
金彩的心中,惴惴難安。
今天,他陪著賈環,在榮國府祖宅里,走了一天看了一天。
金彩此時,四十來歲年紀,正值壯年,但是這幾年在金陵,頗為養尊處優,體能竟然還比不上賈環這個小小的七歲孩童。
在金陵五月的炎炎烈日之下,金彩走得都快虛脫了,賈環卻依然興致勃勃。
直到入暮時分,賈環才游覽完整座榮國府祖宅,心滿意足地出府,過街回到對面。
金彩在榮國府祖宅的西角門,目送賈環進了寧國府祖宅的東角門,才一屁股坐在角門旁的石墩上。
喘了半天氣,才緩過勁兒來,起身回府。
回來他住的小院,金彩家的看到自家當家的,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樣,奇道,“當家的,你今天不是陪三爺在府中游覽麼?怎么累成這副模樣?”
金彩無力地擺了擺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身子癱作一團。
金彩家的連忙給他倒了一杯涼茶,伺候他喝下,又張羅著把晚飯端上來,伺候他用了。
吃飽喝足,金彩才有了幾分精神。
嘆息道,“咱們這個三爺,別看小小年紀,可不簡單吶!”
金彩家的問道,“怎么說?”
金彩說道,“我聽對面的人講,咱們三爺這次回金陵祭祖,是自己主動請纓的,他現在才多大?咱們回金陵的時候,他還在娘胎里呢!”
金彩家的聞言,也贊嘆道,“是了,三爺和三姑娘,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比寶二爺小了一歲,咱們被派回金陵的時候,寶二爺才剛出生,咱們回來有七八年了吧,三爺年紀不過六七歲,就能不顧來回幾千里路的奔波,這份孝心,就不是旁人能比的。”
金彩幽幽說道,“三爺的孝心,不是咱們能討論的,不必多講,我今天看到三爺人的時候,如若不是提前知道他的年齡,單從他的長相身量看,絕不會把他認作六七歲的孩童。
“三爺年紀雖小,臉上也經常帶著笑容,但是仔細觀察的話,卻在他的眉宇間,看不到六七歲孩童應有的稚氣,反而能咂摸出幾分威嚴。
“你也知道,我是從小,就被安排在老爺身邊,和老爺一起長大,老爺像三爺這個年紀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
“我也是從小看著珠大爺長大的,朱大爺像三爺這個年紀的時候,也不是這個樣子。
“京中的寶二爺怎么樣,咱們沒有見過,不太知道,但是鴛鴦和翔兒的信里,說他極得老太太、太太寵愛,雖然也頗知禮,對下人也和善,暫時想來也能知道,被溺愛的公子哥兒,是個什么樣子。
“三爺在京中府里,雖然多有頑皮淘氣之舉,但那都是男孩子的天性,鴛鴦和翔兒信中對他提及不到,讓我誤以為,他只是普通的庶子。
“今日一見,撇除相貌身量,單從三爺的言談舉止,就能看出他的不凡。
“我今天陪三爺在府里逛了一整天,連我這個成年人,都累得夠嗆,三爺小小年紀,卻絲毫沒有表現出疲態。
“游覽各處的時候,三爺雖然沒有說什么話,但是從他的神情眼神中,卻能看出,他絕不是泛泛而看。
“你也知道,老爺安排咱們回金陵,照看祖宅的用意,這幾年修繕銀子縮減,只夠維護正堂、正廳、正屋等幾處要害之地,其他地方只能聽之任之,有幾處偏僻院落,房舍已經坍塌了。
“我心中一直忐忑,三爺看到房舍坍塌的場景,會問什么,說什么,萬萬沒想到,三爺竟然什么都沒有問,什么都沒有說。
“三爺如果問了說了,我其實已經準備好了說辭,他沒問沒說,反倒讓我心中難安。”
金彩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金彩家的聽了,不以為意道,“你這就大驚小怪了,三爺才多大年紀,哪里能懂得那么多?”
金彩嘆道,“如果是今天之前,我也會這么想,但是今天陪三爺在府中逛了一天,我是絕不敢把三爺當做一般的六七歲孩童對待了。
“就算三爺自己不懂這些,沒想那么多,萬一他回到京城,被老爺、太太問及祖宅的情況,他如實把看到的情況說了,咱們不還得吃掛落嘛!”
金彩貪墨修繕銀子的事情,當然不會瞞著金彩家的。
金彩家的聽到這話,猛然驚醒,連聲說道,“是了是了!三爺這次回金陵來,雖然主要是為了祭祖,但是返京之后,老爺、太太肯定要問及他的見聞,若是把府中院落坍塌的事情說出去,咱們是真的要吃不了兜著走了,這可如何是好。”
金彩擰著眉頭,沉吟了半晌,緩聲說道,“我這幾日,再多觀察觀察三爺的舉動,再做定計,不過你這邊,要先準備幾百兩銀票,以備不時之需。”
金彩夫妻二人,被派回金陵,負責照看榮國府祖宅,至今不過七八年的時間,總共撈的銀子,不過兩三千兩。
現在要一下子花出去幾百兩銀子,金彩家的著實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