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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國學”的發生與演變

——以老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典范意義為視角

2009年,新的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成立。在一定的意義上說,新的清華國學研究院當然是對老清華國學研究院的繼承和重建。因此,要建設好新的清華國學研究院,正確掌握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基本方向,就需要全面、深刻地認識老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學術典范和歷史意義。

若要全面認識老清華國學研究院的歷史意義,則必須對近代國學觀念的嬗變有一個總體的了解,并在此總體了解的前提下,對國學概念實際流行的復合層次作出基本分析。而晚近學者對近代國學概念及其討論的梳理,資料收集甚為豐富,但較缺少概念的辨析和理論的把握。[1]為此,本文將從幾個大的方面展開論述。第一,分析“國學”的觀念意識。關注國學語詞之使用所從出發的時代觀念及其意識,注重其在早期的變化以及與社會文化思潮的聯結,并將其區分為三個階段。第二,闡明“國學”概念定義的幾個基本意義。以往學者的國學定義主要在國學的對象范圍上著眼,本文強調的是把“國學”作為一個近代研究體系的意義。因為很明顯,所謂“新國學”的提法和討論,當然是指研究體系而言,研究的對象范圍則無所謂新舊。第三,區分國學研究體系在近代演進的幾個階段。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只論述到1920年代末期,即整理國故運動的后期為止。第四,關于近代國學大家的幾個主要形態,這和國學研究演進的階段是相對應的。以上的不同分析最后都歸向老清華國學研究院,以求呈現和理解其在“國學”領域作為學術典范的意義。

一、國學觀念之發生與演進

為了突顯近代以來“國學”觀念在不同語境的復雜性,以下從三個方面試圖加以呈現,即救亡意識主導下的、政治取向的國學觀念,啟蒙思潮主導下的、文化取向的國學意識,以世界漢學(及東方學)為參照的、學術研究的國學觀念。與中國近代歷史進程相適應,這三個方面展開為三個階段的發展。

晚清民國之交,中華民族歷經鴉片戰爭以來至甲午戰爭的種種屈辱,遭遇了空前的國家危機。這一危機不是個別的經濟的或政治的或外交的危機,而是一種總體性的危機。這個總體性的危機就是在世界列強貪婪的攫取態勢之下,中國在經歷了一系列喪權辱國的讓步后,有可能淪為列強的殖民地。這種民族危機,在甲午戰爭以后已經普遍地被當時的中國人意識到了,從而激發起了強烈的民族救亡意識。在此種形勢下,對國學概念的思考與中華民族的國家命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國學”成為當時表達民族思想的一個方式,其代表即鄧實與晚清國粹派。

如黃節提出,“立乎地圜而名一國,則必有其立國之精神焉,雖震撼摻雜,而不可以滅之也。滅之則必滅其種族而后可。滅其種族,則必滅其國學而后可。昔者英之墟印度也,俄之裂波蘭也,皆先變亂其言語文學,而后其種族乃凌遲衰微焉。迄今過靈水之濱,瓦爾省之郭,婆羅門之貴種,斯拉窩尼之舊族,無復有文明片影留曜于其間,則國學之亡也。學亡則亡國,國亡則亡族”[2]。當時整個國家的民族危機非常嚴重,國粹派人士認為國家面臨著滅亡的危險,就此,他們提出了“國”和“學”的關系。

同樣,鄧實主張“國以有學而存,學以有國而昌”[3],他指出:“中國自古以來,亡國之禍疊見,均國亡而學存。至于今日,則國未亡而學先亡。故近日國學之亡,較嬴秦蒙古之禍尤酷。……夫國于天地,必有與立。學也者,政教禮俗之所出也。學亡則一國之政教禮俗均亡;政教禮俗均亡,則邦國不能獨峙。試觀波爾尼國文湮滅,而洼肖為墟;婆羅門舊典式微,而恒都他屬。是則學亡之國,其國必亡,欲謀保國,必先保學?!?a id="w4">[4]他還指出,歐洲人殖民主義的老謀深算:“其希望偉,其謀慮深,其亡人過也,必先滅其語言,滅其文字,以次滅其種姓?!?a id="w5">[5]

黃節、鄧實的這些提法凸顯了他們對中國作為國家和中國歷史文化的雙重憂患。按照這個觀點,一個國家與其國學是共生共存、相互依賴的,國家依靠其國學而生存,國學依賴有國家而昌盛。

這種觀點在當時為不少人所主張,許守微也說:“是故國有學則雖亡而復興,國無學則一亡而永亡。何者?蓋國有學則國亡而學不亡,學不亡則國猶可再造;國無學則國亡而學亡,學亡而國之亡遂終古矣?!?a id="w6">[6]在這種說法里,亡國的迫切感更為突出,它表現出,面對國家的形勢危急,當時有部分人甚至認為國亡已經難以避免,因此要學習明末顧炎武的想法,通過保學來避免永遠亡國,用保學來期待再造國家。在這一點上他們吸取了晚明部分士人的想法,即假如國家亡了,學術不亡,國家還能復興;如果國學也亡了,國家就無法復興。國粹派將國學的興亡和國家的興亡聯系在一起,提出了國學這一概念,保守固有文化,有著深刻的政治意義。

對國學的如此深憂,反映了他們對亡國滅種的極大恐懼。這樣的“國”與“學”的討論,不能不影響到“國學”二字的理解和使用。

在這種對深重的民族危機的自覺之下,鄧實說:

夫自國之人,無不愛其自國之學。[7]

鄧實特別強調國學與愛國心的關聯,如他說“國學存則愛國之心有以依屬,而神州或可再造”[8],認為一民族之文化是該民族之思想的基礎和來源。許之衡認為,“國魂者,原于國學者也。國學茍滅,國魂奚存”[9]。黃節更主張,“嗚呼!不自主其國,而奴隸于人之國,謂之國奴;不自主其學,而奴隸于人之學,謂之學奴”[10]。梁啟超也認為,“凡一國之立于天地也,必有其所以立之特質。欲自善其國者,不可不于此特質焉,淬厲之而增長之。……諸君如愛國也,欲喚起同胞者愛國之心也,于此事必非可等閑視之矣”[11]。在梁啟超等人看來,國學就是本其愛國之心,為國家和民生伸張之學,中國幾千年綿延至今,根本原因就在于歷史上仁人志士倡導國家大義而影響民心。鄧實、劉師培創辦《國粹學報》,大意皆出于此,《國粹學報》發刊詞便明確聲明,“保種、愛國、存學”是該刊的志向。

鄧實又指出:

國學者何?一國所自有之學也?!由菄?,則通是學,知愛其國,無不知愛其學。[12]

愛學即是愛國,愛國所以愛國學。所有這一切,正如梁啟超后來所說,都是建立近代“民族主義之根柢源泉”[13]。所謂國學乃立國之根之論,皆當如此觀之。可見,晚清國粹派“發明國學,保存國粹”的主張實際是愛國主義文化觀的體現。

桑兵指出,近代意義的國學一詞及其使用,始于20世紀初,受到日本明治維新后學術變化的影響。[14]這是就語詞的使用而言。而就觀念意識來看,清末國學倡導者的言論,受到顧炎武文化意識的影響匪淺。顧炎武關于亡國與亡天下的說法,常被轉換為亡國與亡國學的關聯,蓋顧炎武所謂天下,本是作為禮俗政教的文化而言。

可見,清末國學之名所起,并不是因反滿而立,雖然鄧實、黃節都是贊成反滿革命的,這一時期國學保存論者的出發點主要是針對西方帝國主義欲亡中國而言。他們的主張,不是強調“研究”國學,而是“保存”中國文化,以求促進國民的愛國心??梢姶藭r國學概念之提出,主要是政治取向的,而不是學術取向的,國學說是當時救國論述的一部分。鄧實說:

不知愛吾祖國之文明,發揮而光大之,徒知愛異國之文明,崇拜而歌舞之。嗚呼,吾想不百年后,東洋之文明亡,文明亡而其發生出此文明三千余年之祖國亦亡。[15]

我們必須知道,鄧實和《國粹學報》的這些人絕不是主張排斥西方文明,而是主張兩大文明之融合,所以他們注重保存國學,并不是針對歐化。這一點許守微說得最為明白:“國粹也者,助歐化而愈彰,非敵歐化以自防,實為愛國者須臾不可離也云爾。”[16]

章太炎也是一樣,他從亡國的印度歷史那里了解到“民族獨立,先以研求國粹為主,國粹以歷史為主”[17]。他更提出著名的口號“用國粹激動種姓,增進愛國的熱腸”。章太炎主辦民報所刊的《國學講習會序》中也說:“夫國學者,國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聞處競爭之世,徒恃國學固不足以立國矣,而吾未聞國學不興而國能自立者也。吾聞有國亡而國學不亡者矣,而吾未聞國學先亡而國仍立者也。”[18]章太炎是革命黨人,盡管革命黨人也有倡導歐化、不主張保存國粹的,但他們同樣是愛國憂國的人士,因此章太炎的主張在革命派內部也深有影響。

近代國學的觀念,從20世紀初到1920年代末,經歷了三個階段的變化。如上所說,第一個階段是晚清到辛亥革命,這一時期的“國學”,體現的是一個政治的觀念,而不是一個學術的觀念。國學當然是指學術文化,但20世紀初提出“國學”時,其出發點是本于愛國主義的立場,著眼于政治的救亡。晚清國學派提出的“國學”是一個基于愛國主義觀念的概念,他們自己也明確使用了愛國主義的語詞。他們的基本觀念是,國學代表一個國家的文化和語言,是和這個國家的興亡命運完全聯系在一起的,為了救亡圖存,必須保存國學。

鄧實、黃節在1905年提出了國學的概念,1907—1908年章太炎也使用這個概念,以此激勵國人的愛國心。晚清這些人的國學概念,都是為了激勵大家的愛國心,有一種很明顯的救亡保國意識,即通過捍衛國學、保存國學來救亡保國、保種保教。這個階段還有一個特點,即國粹派雖然強調要保存國學、守護文化,但并不反對革命,這些人都屬于革命派的一翼。鄭師渠的《晚清國粹派》對此有清楚的分析。[19]

第二個階段,辛亥革命以后到新文化運動。這個時期,國學作為一個核心詞匯用得較少,但國學被視作中國傳統文化的代名詞,其問題意識仍吸引著社會的關注。從觀念上看,特別是從新文化運動開始,從1915年《新青年》的前身《青年雜志》討論東西文化,也就是中西文化的優劣,可以說其中討論的中國文化的問題也就是國學問題。國學的基本價值觀、基本理念和基本學術傾向,在新文化運動前后變成了討論的中心,雖然這時國學作為關鍵詞出現不甚普遍,但作為問題意識是始終存在的。所以,這個階段的國學觀念主要是文化意義的,而不是政治意義的;人們關注的不是把國學作為國家興亡的文化基礎,反而是從文化的角度,批判原有文化,引進西方文化價值來發展現代中國的文化。這個階段有關“國學”的問題意識突出的是文化,而不是政治。

這個階段比較有代表性的看法可舉出1919年毛子水的《國故與科學的精神》一文,其代表性僅從傅斯年為其文作附識、胡適寫長信與之討論便可見一斑。毛子水所講的國故和清末人講的國學意義相近,他的定義是“國故就是中國古代的學術思想和中國民族過去的歷史”[20]。但與晚清國粹派不同,他不是主張珍視國學國故以為民族國家立國的基礎,而是認為:“我們倘若單講到學術思想,國故是過去的已死的東西,歐化是正在生長的東西;國故是雜亂無章的零碎智識,歐化是有系統的學術。這兩個東西,萬萬沒有對等的道理。”[21]他更認為:“我們中國民族,從前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業,對于世界文明,沒有重大的貢獻,所以我們的歷史,亦就不見得有什么重要?!?a id="w22">[22]這種在新文化運動高潮中從東西文化比較的角度所作的對于國學的評價,與晚清的關注全然不同,更多的是對國學和傳統文化的批判。

自然,在文化觀念上,與這一時期主流的批判傳統思潮不同的主張也同時存在,如毛子水的文章發表后立即有張煊的反駁文章回應,但毛子水的觀點是一時的主流,是無可否認的。雖然新文化運動并非以國學為關鍵詞,但其批判舊文化的鋒芒,顯示出國學仍是主要關切的對象。

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爭論是啟蒙思想和文化保守主義的爭論,要指出的是,重視保守中國文化的學者雖然強調中國文化和東方文化的價值(如梁漱溟到北大說他是去替孔子和釋迦說話的),但他們并不反對“歐化”,并不拒絕、反對西方文化,正如晚清國粹派在政治上并不反對革命一樣。與《新青年》雜志文化觀念不同的《東方雜志》同時大量介紹西方文化,主張東西文化融合,是人們所熟知的。1920年代前期《學衡》雜志出現,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接續《東方雜志》的方向,其對中國文化的持守和信念,也是文化意義上的,但絕非反對和拒絕西方文化。這也是第二個階段的一個重要特點。

第三個階段就是1920年代初期到末期,這一時期,國學的概念開始廣泛流行,而越來越成為一個學術概念了。在國學概念下面所談論的,既不是政治,也不是文化,而是學術研究。這種情形和這一時期發起、流行的整理國故運動有關。1919年年底,胡適吸收了毛子水和傅斯年的概念,肯定了“整理國故”的提法。當時胡適的影響很大,而傅斯年等人還是學生?!罢韲省苯浐m肯定之后漸漸發生了影響,其影響所及,首先是北京大學成立了國學研究所(正式名稱是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俗稱北京大學國學研究所)。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成立于1922年,此后1924年東南大學成立國學院,1925年清華成立國學研究院(當時的正式名稱是研究院國學門,通稱為清華國學研究院),1926年廈門大學成立國學研究院,1928年燕京大學成立國學研究所。其他各地成立國學專修機構或學校,不一而足,其中以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為最有名??梢哉f,在新文化運動后期,出現了一個新的運動即整理國故運動,它在某一程度上有點類似今天的國學熱(當然跟今天國學熱還是不能相比的,它主要還是在學術層面上,還沒有形成一個全民的文化國學熱)。應當說,1920年代的學術界已經逐漸發現了研究國學的重要性,整理國故運動推動了國學的研究,正是在此背景下,出現了一系列國學研究院所與類似機構。

與成立國學研究院所相關,這時的學術界出現了多種有關國學的定義。雖然國學的定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講法,但這些定義所突出的理解,都是在學術的層面上,已經既不是強調政治(晚清),也不是突出文化(“五四”),而是注重如何發展學術研究。國學的觀念在從晚清到1920年代三個階段的基本變化反映了人們不同時期對傳統文化與時代使命關系的認識。

1920年代,國學的關注進入了第三階段,雖然文化啟蒙思潮和文化保守主義的爭論仍在進行,但保守主義并非反對西方文化,而是承認全盤承受西方文化的必要性(如梁漱溟)。且文化保守主義已經結合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世界潮流,融合中西的文化主張并非容易擊倒。啟蒙陣營也分化出整理國故的主張,但在啟蒙陣營,新文學觀念與整理國故交雜糾葛,一元化的思維方式支配了多數新派學人,把啟蒙與國學對立起來(如吳稚暉),以為要啟蒙就必須排斥國學。所以,整理國故運動中真正開花結果的反而多是持保守主義文化觀的學者。

不管如何,此時國學的概念已經與鄧實時代不同,越來越成為一個學術的概念了?!皩W術國學”論說之發展日漸明顯,與鄧實時的“愛國國學”論說已大不相同了。

二、國學概念之使用

近代國學概念的定義應該可以分為幾種。作為一個近代的文化概念而不是古代教育的設置,“國學”與“西學”相對,是指遭遇西方文化沖擊之前中國原有的思想文化與學術體系,這是國學概念在近代的第一種用法。這里的“國”是本國之義,“學”是學術之義。用章太炎在辛亥革命前的提法,國學可稱“中國獨有之學”[23];用劉師培后來的說法,則可稱“中國固有之學術”[24];東南大學國學院的提法以國學為“中國原有之學術”[25]。后來1930年代王緇塵《國學講話》稱:“國學之名,古無有也,必國與國對待,始有國家觀念,于是始以己國之學術成為國學。”[26]從歷史上看,根據章太炎等人的講法,國學之提出,是指中國固有的學術,這個意義的“國學”從晚清到民國初年一直都比較流行。

1925年清華國學院成立的時候,吳宓在論述清華《研究院緣起》中,[27]表達了清華國學院的理解,后來又在《清華開辦研究院之旨趣和經過》中加以強調:“茲所謂國學,乃指中國學術文化之全體而言,而研究之道,尤注重正確精密之方法?!?a id="w28">[28]吳宓所用的國學概念,定義了國學的對象和范圍,是當時各個國學院所表達得最清晰的概念。這個定義以學術形態的文化為主,故稱“學術文化”,不包括民俗文化等非學術內容;此外,他重點強調學術文化的“全體”,意謂不能僅以傳統學術文化之一種(如儒家或道家)代替其全體。至1990年代初,張岱年先生寫《國學叢書》的序的時候,還是講國學即中國學術,這是流行最廣的國學定義。

第二種是擴大的用法,即以國學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簡稱。以國學為“中國傳統學術”和以國學為“中國傳統文化”,這兩種用法的區別在于,“中國傳統學術”的外延要小于“中國傳統文化”,后者往往無所不包,而前者側重于學術形態的文化而言。當一個概念提出之后,其意義就會不斷地擴張,不同的人對之有不同的使用。在一般的意義上把國學當作傳統文化,這個“傳統文化”的意義就比較廣泛了,它不僅是學術形態的文化,還可以將不是學術形態的文化包括在內。不僅是民俗文化,還有其他各種層次的文化,都被包括在內。這樣的“國學”概念就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概念了。新文化運動聚焦于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比較,所以這種以國學指中國文化的概念,其使用與當時文化論爭的焦點是有關系的。如范百誨討論東西文化時就說:“國學是什么?便是東方全部文化的代表。”[29]當時批評中國文化的人尤其習慣于在這種意義上使用“國學”。

自然,國學一詞在20世紀初流行開來之后,和任何其他概念一樣,漸漸有不同意義的使用,如以上所說兩種是一般所理解和使用的國學概念。在這兩種以外,也多有以“國學”代稱“國學之研究”者?!皣鴮W研究”是指對中國傳統學術文化的研究,中國傳統學術體系的內容,包括哲學、古典學、史學、文學、宗教、語言、藝術等等。

今人余英時認為:“我所講的國學,主要是指中國傳統的一套學術(或知識)系統而言,這個學術系統,便是經史子集的四部分類之學;經過乾嘉樸學洗禮之后,已發展出一套比較完整的研究方法,包括文字、聲韻、??薄⒖加喎N種整理經典文本的專技。在晚清時期,這一系統可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和張之洞《書目答問》為具體的代表。”[30]這個看法把國學理解為傳統的學術系統,也是就對象而言,應當說與吳宓是一致的。此外,他還認為清末民初是國學興起的時期,此時的章太炎、劉師培的國學已經受西學的影響,將四部之學向西方開放,轉化為西方學科分類,與西方學術系統相溝通,不全然是傳統的,不能簡單視為乾嘉考證學的延續。他所指出的這種轉化為西方學科分類的國學,就不是純就對象而言,已經是國學研究的系統了。

我現在要強調的是,實際上從晚清以來到1920、1930年代,“國學”之使用,很重要的一個意義,就是第三個方面的意義,即“國學”是指一個研究體系,或者一個學術研究體系。這個學術研究體系不是指一個過去的文化體系,如孔子思想體系、朱熹的學術體系,而是我們現在研究它們的體系。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國學就不是一個具有時間性的概念。如認為晚清以前的學術是國學,這就是把國學理解為在時間范圍意義上的傳統學術,用時間界限來劃分國學的范圍。1920年代的國學概念則更是一個學術類型的概念,指對中國文化的一種研究體系。

比如,最典型的就是胡適的觀念。胡適主張“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為國學”。這個歷史文化的學問不是指古人對過去的研究,而特別指近代以來我們對過去歷史文化的一種研究。胡適在北大國學研究所辦的刊物《國學季刊》的發刊宣言中說“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縮寫。什么是國故學呢?他說:“中國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為‘國學’?!?a id="w31">[31]這個講法來自毛子水。毛子水在1919年寫的《關于國故和科學的精神》里面提出,“國故,就是中國古代的學術思想和中國民族過去的歷史?!薄拔覀儸F在研究古人的學術思想,這個學問叫國故學?!?a id="w32">[32]胡適加了一句,說“國故學”縮寫、簡稱、省稱就叫國學。就國學這一語詞的歷史來講,胡適的說法并不合乎實際,并非先有一個“國故學”流行,然后大家省稱、簡稱,才有了國學的概念,語詞的歷史并不是這樣的。但是胡適的這一個說法,顯示出國學的第三種意義,就是,國學是研究過去歷史文化的學問。所以,這樣的一個國學的概念就是一個學問體系的概念,就是指研究中國歷史文化的學問體系。

這種用法在1920年代以后廣泛流行,也滲透在學者的日常語言之中。比如當時國學名家黃侃,是章太炎的弟子,周作人談到他時贊嘆地說:“他的國學是數一數二的。”[33]這個“國學”的概念不是指它的對象即傳統文化、傳統學術,而是指對于它的研究。林語堂說:“科學的國學是我們此去治學的目標?!?a id="w34">[34]他所說的國學也不是就它的對象來講,而是就一個研究的體系、一個學問的體系來講的。顧頡剛認為國學就是“用科學的方法去研究中國歷史,研究中國歷史的材料”,這也是說國學是我們現代人研究過去中國歷史材料的一個系統,這樣的講法就是以國學為一個研究的系統。顧頡剛還說:“國學是科學中的一部分?!?a id="w35">[35]這個科學就是一個研究系統的概念。毛子水在1930年代的時候回顧這段整理國故的歷史,表揚胡適為北大國學門刊物所寫的《發刊宣言》,認為“民國十二年(1923)以后國內的‘國學’所以能有一點成績,這篇文章(《國學季刊發刊宣言》)的力量不少”[36]。他所說的“國內的國學之所以有成績”這句話中的“國學”,不是指作為研究對象的國學,而是指“國學的研究”這個體系。曹聚仁后來也說:“簡言之,國學者,以我國固有之學術為研究之對象,而以科學方法處理之,使成為一種科學者也?!?a id="w37">[37]所以這第三個意義的國學就是指國學研究。

另外,就外延來講,因為國學同時已經開始作為一個學科的意義出現,在1922年北大成立國學研究所的時候,開始招收研究生。北大國學研究所籌備時的《研究所簡章》為國學門所規定的范圍,已規定了國學作為的范圍,就是“凡研究中國文學、歷史、哲學之一種專門知識者屬之”[38]。這是確定國學的范圍,即國學不僅僅指文學,也不是僅僅指歷史或哲學,只要是研究其中之一種,都屬于國學的范圍。1925年清華國學研究院成立,《研究院章程》也規定“先設國學一科,其內容約為中國語言、歷史、文學、哲學等”[39]

三、國學研究之發展

1922年北大國學研究所成立,其成員與主持者多出自章太炎門下。這些章門弟子多在1913—1915年間進入北大,他們代替了過去桐城派的遺老,不僅成為北大文史教學研究的主流,而且主導了北大國學研究所。即使1923年胡適起草的《國學季刊發刊宣言》,其中也仍然“隱著章太炎的影子”(逯耀東語)。[40]

《北京大學校史(增訂本)》敘述北大1910年代的歷史時指出:

在此之前,姚永概任文科教務長,桐城派的學風在北大文科居于優勢?!腻a祺代替姚永概主持北大文科后,引進了章太炎一派,……他們注重考據訓詁,以治學嚴謹見稱,這種學風以后逐漸成為北大文史教學與科研中的主流。[41]

京師大學堂開辦后,桐城文人任教甚多,桐城派領袖吳汝綸即首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民國后嚴復出掌北大,姚永概任文科教務長,亦桐城派著名文人。1913年夏錫祺任文科學長,此后相繼引入沈尹默、朱希祖、錢玄同、馬裕藻、沈兼士、黃侃等章太炎門人,后又引入劉師培,公開挑戰桐城古文,鼓吹六朝文章。進入民國后的一個時期,章太炎成為學界最高權威,而北大文科以訓詁音韻、文字考據為真正的學問,也都是受其影響。

1917年后,陳獨秀任北大文科學長,引入胡適等人,大興新文學運動和文學革命。雖然太炎門人在國語運動上新文學運動一致,但劉師培、黃侃明確反對新文化運動對古代文化采取的偏激態度,而太炎門人始終在北大文科處于優勢地位。胡適從一開始就認識到北大文科的這一特點,故努力與太炎弟子們維持良好關系。在新文化運動中,胡適的社會名聲雖然大大超過這些文科同事,但在北大文科內部,還是太炎門人居于優勢和主導。[42]

1921年北大通過研究所組織大綱提案,規劃成立研究所,分國學、外國文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四門,國學一門進度最快,遂于1922年1月成立。這與后來清華研究院先成立國學門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北大在1917—1918年已經成立了分科的研究所(文、法、自然),但蔡元培后來認為各系分設,散漫無倫,故1920年由評議會決定合并舊研究所為四門,新的研究所以蔡元培為所長。此研究所非專為研究生而立,乃轉為研究高深學問而設。其國學門的范圍是:凡研究中國文學、歷史、哲學之一種專門知識者屬之。

陳以愛指出,這些身兼國學門委員的文科教授,除了胡適外,皆為留日的章太炎門生,由沈兼士連續擔任國學門主任(1922—1927)。與清華國學研究院重視培養研究生不同,北大國學門從1922年至1927招收的研究生共46人,但最后只有10人提交了畢業論文。這顯然是因為國學門的重點不在培養研究生,而是在“三室五會”的活動。其“五會”中的歌謠研究會成立最早,在全國推動了一場歌謠的運動。風俗調查會與歌謠研究會互動密切,由風俗會而推動方言研究會,廣泛開展方言調查。[43]北大國學門這種偏重民俗、歌謠的傾向不能不說是受到新文化運動及其文化觀念的影響。1926年,沈兼士在檢討北大國學門工作時也指出,國學門“關于研究方面尚未能充分進行”[44]。

從晚清到清華大學國學院成立,國學研究在近代的演進也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在學問方法上延續了清代的考據學、訓詁學,在觀念上導入一些近代的文化意識。如按照古人的傳統觀點,經學是最重要的,但清代的學術觀念已經開始慢慢變化,到了晚清,章太炎、劉師培等人的國學研究作為一個研究體系,一方面繼承了清代的考證學、訓詁學作為方法,另一方面就研究意識來看,已經具有了近代觀念,認為子學和經學是平等的。他們的研究不再突出“經”,而比較強調“子”,并且在“子”里面對孔子也有所批評。[45]這些都體現了近代文化的意識,即,把經學的地位降低,把孔子的地位拉平。這是從晚清開始到民國初年,當時的國學作為研究體系的基本形態。這個形態對后世的影響還是很大的?,F代人一提起國學,想到的就是考據學、訓詁學等“小學”,其實這只是國學在近代的第一階段的一些特征。這里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就是清代考據學、訓詁學加近代學術觀念所構成的近代第一階段的國學,其實已經是一個新的學術體系了,不再是老的體系了??甲C學、訓詁學加上近代意識,如《國故論衡》,這些學術系統已經帶有新的特色,跟清代傳統的學術研究體系不同。而如《荀子集解》,雖然其作者王先謙已經是近代人,但是這本書的學術形態還是比較傳統的,可謂是傳統的國學。近代新的國學雖然仍包括傳統的國學,但其主體已經發展出新的研究形態。

第二階段以北京大學國學所為中心。不過,如果不從階段,而從典范的意義上來說,則太炎門人的治學仍多籠罩在章太炎之下,這個階段和北京大學國學所真正新的典范可以說是以強調科學方法和疑古思潮為特色的。這些當然都與北京大學有關。在新文化運動倡揚“科學與民主”的影響下,不僅胡適特別強調科學方法的意義,其他人(如毛子水)也都非常重視科學方法。實際上,“科學方法”作為一般提法已經成為當時學界的共識,而實際上如何理解科學方法則主張有異。這個時期提倡的所謂“科學方法”與晚清到民國初年的考據學、訓詁學方法其實是有所不同的。雖然胡適常說清代考據學、訓詁學當中有一些科學的方法,但總體來講,他所講的科學方法不即是清朝人的那種訓詁學、考據學,而是有了一些新的分析和處理方法,特別是由西方學術而來的一些方法如實驗主義、實證方法。除了科學的方法之外,疑古、辨偽的意識是這一階段的國學研究,特別是胡適、顧頡剛研究的一個特點。[46]疑古思潮與當時整個新文化運動對傳統的批判、懷疑有關,人們對中國古史、經書、史料提出許多懷疑,這種懷疑也開發了許多新的研究領域,促進了史學的發展。這是作為研究體系的國學在這一階段的特點。

第二階段由北大胡適等所代表的科學思潮加疑古思潮是一個新的國學研究形態,比第一階段更進了一步。它強調科學思潮、疑古思潮,同時也強調整理古代文化,這種文化學術意識雖然與第一階段有連接之處,但已經屬于更為新的一個階段,其形態與章太炎相比也已經是一個更新的發展了。在章太炎那個時代,考據學、訓詁學加近代意識的學術里面雖然也有一些西方的東西,但那些西方的東西更多的是屬于“革命”的社會因素,如因為主張革命,所以要把經學和孔子的地位降低。但是到了科學、疑古這一階段,它配合了科學和民主的呼喚,從文化啟蒙的立場引進西方的人文價值,西方文化也在中國近代學科建立的意義上被大量參考借鑒。不過,大體上看,這一階段的北大國學門,“啟蒙”的意識甚強,“科學”的整理不足。

第三階段就是清華國學研究院突出代表的、借用一個較有爭議的概念來講:漢學化的國學。[47]這里的“漢學”不是胡適繼承章太炎而主張的清代漢學,[48]而是世界漢學(及東方學中的中國部分)。漢學化的國學是什么意思呢?其實就是世界化的,跟世界學術的中國研究接軌、合流的一個新的國學研究。[49]例如王國維所實踐、由陳寅恪提出的大家熟知的“把地下的實物和紙上的遺文互相釋證”、“外來的觀念和固有的材料相互參證”、“異國的故書和吾國的古籍相互補正”三種方法,這些方法可以說都是與當時法國和日本的漢學、中國學的研究的方法是一致的。所以,像清華國學院陳寅恪所注重的是,清華國學院不僅在宗旨而且在實踐上強調的也是,如何利用東方的古語言學、比較語言學等新的知識和方法來研究中國文化,因為當時的歐洲人和日本人都用了這種方法對中國的古學做了新的研究,并取得令人矚目的成果。第三階段的這種以清華國學院為代表的世界化的國學是新的國學研究的進一步展開,可以說,它真正落實了一個新國學運動的展開。在第二階段所講的科學方法和疑古,更多的還是觀念上解放和啟發,如顧頡剛所提出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假設,而沒有落實到學術實踐上的卓越發展。所以李濟后來說:“(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基本觀念,是想用現代的科學方法整理國故?!?a id="w50">[50]這個說法雖然未能把清華國學研究院與北大國學門的特色區別開,但是如果把科學理解為包括西方社會學、歷史學、語言學、人類學等社會科學理論,也可以認為,清華國學研究院才在科學地整理國故上做出了成績,[51]這也是清華國學院后來居上的原因。[52]后來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學科負責人也是以清華國學院出身者為主流。[53]

四、國學名家與大師

上述近代國學研究發展的第三階段之所以得由清華國學研究院為代表,是因為這一階段清華國學院的核心教授王國維等人是世界承認的最好的國學研究者。這就涉及到國學家的問題。國學研究作為一個體系的發展不僅離不開國學學問家,而且是通過一代一代的國學家的工作來體現的。如前述近代國學研究的第一階段,考證學、訓詁學加近代意識,這一階段的國學家以章太炎為代表,他不僅主張革命,有強烈的愛國意識,他的學術主張和學術研究在當時是代表著與前代不同的新的研究。第二階段,即北大從1913年開始到1920年的主流研究,這個時期主導整個北大文科的是太炎門人,故代表這個時代的國學學者是太炎門人。就新文化運動作為一個文化運動的意義上來講,胡適是這個運動的推動者,對青年學生影響很大;但是就北大的國學研究所來講,胡適并不是主導者,主導者是太炎門人。所以,北京大學國學研究所成立于1922年的時候,由沈兼士做主任,人員基本上是以太炎門人為主體。太炎門人比起章太炎,有他們進步的一面,比如他們同意對白話文運動的推廣,這與新文化運動是合拍的;他們對民俗文化也頗重視,這也是與新文化運動能夠合流的。但總體來講,他們的國學研究方法受章太炎突出考據學治學方法的籠罩比較嚴重,所以說,他們還沒有像第三階段清華國學院大師那樣把世界學術新的東西引進來。[54]舉一個例子,章太炎輕視甚至反對甲骨文研究,而王國維則是以甲骨文研究起家的學者。這就可以看出來,像章太炎的這種國學研究在1920年代已經不能代表國學研究的方向,新的國學要向前發展,一定要從世界上各個方面來吸收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站在研究的前沿。

北大從1913年開始,整個文科都是章太炎的門人所主掌的,可是今天看來,他們之中有哪一位的學術貢獻在學術史上是特別重要的呢?比如沈兼士,我們從近代學術史上來看,其成就顯然是不能和王國維、陳寅恪等人相比的。太炎門人的學術雖然已經是一個近代學術的形態了,但是學術研究的步伐還不能夠跟上時代的要求。因為,這個時期歐洲和日本的漢學研究已經長足發展,在許多方面已經超越國人。其實胡適、陳垣對此都很感嘆,后來傅斯年也處心積慮地要和漢學爭高低,[55]而太炎門人則缺少這樣的學術胸懷和學問志向。[56]至于清華國學院,王、梁、陳、趙四先生則已經入于此流之中,如王國維已經躋身世界一流的研究者當中,這是當時世界學人如伯希和等都承認的。王國維等和當時世界各地的漢學家們常有交流,并在這些交流中得到了世界漢學家的尊敬。[57]

國學名家第一代是以章太炎為代表,第二代是太炎門人所代表的北大學者。太炎門人的國學研究當時還是以考證學和訓詁學為主,雖然他們也有一些新的文化觀念,比如贊同白話文運動等,但是就學術研究來講,當時還沒有走在最新的國學研究前沿。第三階段的代表是王國維和清華國學院的學者,他的學術視野和研究成績,無愧于世界第一流的研究。國學研究不是關起門來研究就能發展的,而要充分了解世界中國學研究的方法、成就、動向。其實胡適當時是有這個心念的,然而,由于胡適受到新文化運動觀念影響太大,這使他不能沒有束縛地去追求國學的學術研究,也無法取得突出的成績。所以正如我們看到的,王國維是近代國學家在第三個階段的代表。

陳寅恪到清華的時候,他的視野、觀念和方法跟王國維是一致的,受世界漢學、東方學的影響尤為突出。他跟王國維之間特別能夠交心,除了社會、文化方面的共識之外,學術發展的眼界和方法的共識也應是重要原因。所以,到1930年代時只有他能代替王國維的角色,成為世界漢學、國際中國學共同認可的最高水平的新國學研究者。所以,雖然陳寅恪的研究成果后出,但他的研究方法、路子與王國維是一致的。這個路子就是,它始終與世界的中國研究、漢學研究、東方學研究連接在一起,站在世界學術的前沿。所以,清華國學院的學術始終具有一個開放的研究視野,它不排斥漢學,不排斥外國學者研究,不自說自話,而是要在整個世界的學術社群里面建立它的學術地位。有學者用“漢學化的國學”來描述清華國學院的學術,這里的漢學不是清代的漢學,而是指國際的漢學;這個講法雖然不見得恰當,但是它體現了當時清華國學院的一個特點,體現出他們的學術視野是世界性的。

作為學術研究體系的近代國學,歷史地包含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傳統式國學研究,如孫詒讓《周禮正義》、王先謙《漢書補注》等,另一部分為新的國學研究。新文化運動以后,新的國學研究慢慢占據了主流,如王國維的《觀堂集林》、陳垣的《元西域人華化考》等。

陳平原認為晚清與“五四”兩代學人(如章太炎和胡適)共同開創了中國現代學術的新天地,[58]但從國學研究的學術史角度來看,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的研究已經超越“五四”,開創了后“五四”時代的新國學研究。這并非僅僅從時間上說,而且是從類型的邏輯關系上說,如王國維、梁啟超都是“五四”前成名的人物,但他們的研究不是章太炎、胡適所主張的清代漢學式研究,他們的學問類型都是超越“五四學人”,而不是“五四學人”所能籠罩的。所以陳平原其實只講了我們所說的前兩個階段,而忽略了第三階段,王國維、梁啟超都不能歸為“五四學人”,而他們才是中國現代學術的真正奠基人。

1920年代劉復等人及日本學人,都認為整理國故運動是一種“新國學之發生”。胡適后來也把他起草的《發刊宣言》稱為“新國學的研究大綱”。當時尚在留學的劉復說:“我們只須一看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中所做的工作,就可以斷定此后的中國國學界,必定能另辟一新天地,即使是一時還不能希望得到多大的成績,總至少能開出許許多多古人所夢想不到的好法門。我們研究文學,決然不再做古人的應聲蟲;研究文字,決然不再向四目蒼圣前去跪倒;研究語言,決然不再在古人的非科學的圈子里去瞎摸亂撞;研究歌謠民俗,決然不再說《五行志》里的鬼話;研究歷史或考古,決然不再去替已死的帝王做起居注,更決然不至于因此而迷信帝王而拖大辮而鬧復辟!總而言之,我們‘新國學’的目的,乃是要依據了事實,就中國全民族各方面加以精詳的觀察與推斷,而找出個五千年來文明進化的總端與分緒來。”[59]可見“新國學”這個概念在1920年代已經登場了,指1920年代國學研究的新發展。新國學當然是指作為一個研究體系已經有一個新的形態、新的方法的進步。所以我們今天在討論國學的時候也要把新國學的發展的過程、階段、經驗做一個總結。可以說,清華國學研究院是1920年代新國學運動里面最后的、有代表性的、開花結果的環節。

新國學運動中,國學家的文化觀與國學家的學術成就,兩者之間有相當的關系。國學家的文化觀對國學研究的重要性,這一點在百年之后的今天來看是越來越清楚了。北大國學研究所(包括胡適)之所以在國學研究上沒有取得最好的成績,跟新文化運動的文化觀的影響有關系。新文化運動觀的主導傾向是批判傳統文化、反傳統文化,這在當時雖然有它的必要性,可是在學術上也有一些影響。這種影響就是人們不能理直氣壯地去研究中國文化,它使研究中國文化沒有一個文化觀的支持。整理國故運動本來是一個能夠走向學術研究、得到很多學術成果的運動,可是從一開始就有一些新文化運動反傳統的聲音來影響它,認為研究國學雖然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是意義不大;更激烈者如陳獨秀認為,研究國學、整理國故如同在大糞里面找香水,而我們現在是要從西方引進香水。胡適本來是贊成整理國故的,因為胡適作為一個學者,了解當時漢學發展的情形,知道國學研究應該有一個大的發展,所以他提出整理國故。但是后來他屈服于新派的批評壓力,要維護其作為新文化運動領袖的地位形象,于是就轉而表示他提倡整理國故是為了“打鬼”,為了“捉妖”,為了解剖中國社會的文化病象。在這樣一種文化觀的影響下,國學研究沒有一個理直氣壯的文化觀基礎來支持,成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實踐證明,國學研究需要有一個恰當的文化觀作為基礎,清華國學院是一個典型的范例。如吳宓是清華國學院的創始人,他是學衡運動的主要領導者,倡導“昌明國粹,融匯新知”,主張中西要融合,沒有任何文化的自卑感。清華國學院的幾位導師也沒有激進文化觀的束縛,梁啟超重視中西融合,王國維突出兼通中西文化的重要性,陳寅恪強調不忘民族本位,在文化觀上都是一致的。所以,近代文化史的經驗告訴我們,要有一個重視民族文化的文化觀作為底氣來支持國學研究,加上引進新的研究方法,國學研究才能真正結出成果。

可以這樣說,1929年夏清華國學研究院停辦,此后清華的人文學就按照分科的系統來發展,興辦了分科的研究所,而不再有統括的國學研究院了。隨著學系分科,清華文科的分科發展在1930年代到1940年代期間也創造了它的輝煌。在這個意義上,應該說清華國學研究院開創了清華文科研究的黃金時代。作為一個開創階段,它構成了此后老清華文科輝煌發展的一個基礎和示范。1929年以后,清華分科的發展是跟隨著這個示范、這個先導范例繼續發展的。雖然此后清華的人文學科是以文學院為組織形式的分科發展,但是它的學術精神,它的學問宗旨,它的文化觀,還是秉承了清華國學研究院中西融合、追求卓越的路向。清華文學院時期的學術也可以看成是清華國學研究院學術的繼續發揚和光大延續。

今天,新的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作為老清華國學院的重建,當然要總結歷史經驗,繼承老的清華國學研究院的那種新國學研究的精神和方法,同時,我們還要不斷向前邁進、跨越。[60]時代畢竟不一樣了,今天是一個中國崛起的時代,八十年來我們學術的積累跟1920年代已有很大的不同。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人文學術研究,尤其是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有著長足的進步。隨著中國在世界上地位的提高,我們的大國地位要求我們提高我們在世界學術中的地位和影響。從這個角度來看,新清華國學院的宗旨一方面要繼承老的清華國學院傳統,另一方面是進一步發展老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傳統。今天的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當然是清華老國學研究院的繼承者,是它精神上的延續;我們沿用“國學”為標志,就是要突出民族文化的主體意識,突出文化的主體性。外國人研究漢學雖然有其成就,但不會有中國學人這樣的主體意識,甚至可以說,西方的漢學是西方學術的一部分。今天的中國人研究中國文化、中國歷史,必須突出我們中國人的主體意識、主體理解,堅持中國文化的主體性建構。

新的清華國學院希望如何來繼承和發展呢?我們用八個字來表達:中國主體,世界眼光?!爸袊黧w”是要突出中國人研究理解的主體性,要突出中國人對中國文化歷史的認識,理直氣壯地突出我們自己對民族文化的理解和研究方法。我想,中國人主導中國研究的時代應該是慢慢到來了。但是,這個中國主體不是一個孤立的主體,我們絕不是排外的、拒絕外部世界的、封閉的。“世界眼光”也是我們從老清華國學院繼承的觀點,這個眼光讓我們不僅僅向世界漢學開放,也向整個世界學術開放。我們今天研究中國文化不僅要吸收漢學的研究成果、達到漢學的水平,還要吸收西方一流的人文學、哲學、社會學所有的營養,我們要做出更好的研究成果,領導世界的潮流,即我們要使自己不僅與世界合流,而且成為主流。這是我們新時代中國國學研究所應當有的一個志向和宗旨。


[1] 可參看羅志田:《國家與學術:清季民初關于“國學”的思想論爭》,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桑兵等:《近代中國學術思想》,中華書局,2008年。桑兵等:《國學的歷史》,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

[2] 黃節:《國粹學報敘》,《國學的歷史》,國家圖書館出版社,17頁。以下凡引此書,只列書名和頁碼。

[3] 鄧實:《國學講習記》,《國學的歷史》,81頁。

[4] 鄧實:《擬設國粹學堂啟》,89頁。羅志田以為此文可能為劉師培草,見羅書《國家與學術:清季民初關于國學的思想論爭》,63頁。

[5] 鄧實:《雞鳴風雨樓獨立書·人種獨立》,《政藝通報》1903年第23號。類似觀念還可見姚光:《國學保存論》,《國學的歷史》,96頁。

[6] 許守微:《論國粹無阻于歐化》,《國學的歷史》,60頁。

[7] 鄧實:《古學復興論》,《國學的歷史》,70頁。

[8] 鄧實:《國學今論》,《國學的歷史》,第49頁。

[9] 許之衡:《讀國粹學報感言》,《國學的歷史》,56頁。

[10] 黃節:《國粹學報敘》,《國學的歷史》,18頁。

[11] 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中華書局,3頁。

[12] 鄧實:《國學講習記》,《國學的歷史》,81頁。

[13] 梁啟超《新民說》,見張、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時論選集》卷一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22頁。

[14] 桑兵:《晚清民國時期的國學》,《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1期。

[15] 鄧實:《東西洋二大文明》,《光緒壬寅政藝叢書·政學文編卷五》,臺北文海出版社,1976年,185—186頁。

[16] 許守微:《論國粹無阻于歐化》,《國學的歷史》,61頁。

[17] 章太炎:《重刊古韻標準序》、《印度人論國粹》,《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203、366頁。

[18] 《國學講習會序》,《國學的歷史》,77頁。

[19] 鄭師渠:《晚清國粹派》,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321頁。

[20] 毛子水:《國故和科學的精神》,《國學的歷史》,142頁。

[21] 同上,143頁。

[22] 同上,144頁。

[23] 章太炎說:“中國之小學及歷史,此二者,中國獨有之學,非共同之學。”《章太炎政論選集》,259頁。

[24] 此為《國故月刊社》之宗旨。

[25] 東南大學《史地學報》2卷4號(1923年)有文云:“國學之為名,本難確定其義,在世界地位言之,即中國學,分析言之,則中國原有學術……”。(139頁)

[26] 王緇塵:《國學講話》,世界書局,1935年,1頁。

[27] 《清華周刊》360期,1925年10月25日,21—22頁。

[28] 引自孫敦恒《清華國學研究院史話》,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15頁。

[29] 范百誨:《青年國學的需要》,《國學的歷史》,263頁。

[30] 《國學概念與中國人文研究》,“中研院”第28次院士會議主題講演,見往復網。

[31] 胡適:《國學季刊》發刊宣言,《國學的歷史》,194頁。

[32] 毛子水:《國故和科學的精神》,《國學的歷史》,142—152頁。

[33] 《知堂回想錄》,香港,三育圖書,1980年,482頁。

[34] 林語堂:《科學與經書》,《晨報五周年紀念增刊》,1923/12/1。

[35] 顧頡剛的兩段話皆見《一九二六年始刊詞》,《國學門周刊》,2卷13期,3頁。

[36] 毛子水:《胡適傳》,轉引自陳以愛:《中國現代學術研究機構的興起——以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為中心的探討》,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196頁。

[37] 見曹聚仁《國故學之意義與價值》。

[38] 《公布北大研究所簡章布告》,《蔡元培文集》卷三,50頁。

[39] 孫敦恒:《清華國學研究院史話》,26頁。

[40] 《中國現代學術研究機構的興起——以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為中心的探討》序。

[41] 《北京大學校史(增訂本)》,48頁。

[42] 陳以愛:《中國現代學術研究機構的興起——以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為中心的探討》,29頁。

[43] 同上,81—89頁。

[44] 《研究所國學門第四次懇親會紀事》,《國學門月刊》第1卷第1號,140頁。

[45] 當然他們后來有些變化,比如章太炎早年“訂孔”,對孔子有責難,但晚年又收回了。

[46] 參看陳以愛書,182、205頁。

[47] 龔鵬程《國學入門》認為清華國學院的課程和教育與西方或日本的漢學接近,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228—229頁。

[48] 關于胡適繼承章太炎漢學的一面,參看陳平原《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191、223、224頁。

[49] 北大國學門,包括胡適,對此有所意識而未能真正發展,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重要的一點是啟蒙的文化觀支配了北大國學門的方向,不僅對民俗、民謠的重視是這樣,胡適對傳統文化的缺乏信心也是基于同樣的原因。可參看我的文章《啟蒙批判與學術研究的雙重變奏——整理國故運動中的胡適》,《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50] 引自夏曉虹、吳令華編:《清華同學與學術薪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388頁。

[51] 吳宓說:“本院所謂國學,乃取廣義,舉凡科學之方法,西人治漢學之成績,亦皆在國學正當之范圍以內,故如方言學、人種學、梵文等,悉國學也?!保ā堆芯吭喊l展計劃意見書》,《清華周刊》371期,1926年3月19日)。不過事實上,因胡適和傅斯年等所謂科學主要指自然科學,陳寅恪似以“科學”超出人文學,故不太贊成“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的提法,認為這是新派學人即留學生的主張,也是容易出偏差的。參看《清華同學與學術薪傳》,439頁。

[52] 周傳儒《史學大師梁啟超和王國維》一文中說:“以清華設備之富,梁王聲望之隆,清華研究院遂遠遠超過上海之哈同書院、無錫國學專修館乃至北大國學研究所之上?!币娤臅院缇帲骸蹲窇浟簡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320頁。

[53] 盧毅指出:“從后來步入正軌的史語所來看,清華國學研究院出身者顯然占據主流,下設三組即分別由陳寅恪、趙元任、李濟領銜?!薄墩韲蔬\動與中國現代學術轉型》,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8年,89頁。

[54] 梁啟超在其《先秦政治思想史》已指出,新國學研究之新即在引入外來學術的方法。劉夢溪也指出,北大國學門是新國學,清華國學院比起北大國學門是更新的國學。見氏著《國學與經學》第七章《論國學》,中華書局,2021年,323頁。

[55] 參看陳以愛書,291頁。

[56] 如黃侃便認為,研究國學,懂外文不一定是必要的,王念孫不懂外文,也是一個大學者。參看《清華同學與學術薪傳》,397頁。

[57] 可參看桑兵:《晚清民國時期的國學與西學》,《歷史研究》1996年第5期。

[58] 參看陳平原:《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59] 《〈敦煌掇瑣敘目〉敘》,《北大國學門周刊》第3期(1925年10月28日)。

[60] 2009年10月26日《光明日報》發表了對本人的整版專訪,討論近代國學之演變與清華國學院的地位,本文即在此專訪基礎上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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