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雨季結(jié)束之日:花
- 花與龍的大巡禮
- 緋白鷺
- 9770字
- 2023-11-03 15:29:58
灼熱的空氣。
焦黑的地面。
神殿四周已經(jīng)被燒出了黑色的晶體。
空氣中,凱珂特絲的狂笑聲與怪物的尖嘯聲交替響起。
而在蜘蛛足如牢籠一般保護著起來的神壇中央,格雷盤腿坐在地上,懷里抱著阿爾泰婭。
在他身后,其余的新娘已經(jīng)被他救醒,但也被他捆住手腳塞住嘴巴,一個個動彈不得,只能轉(zhuǎn)動腦袋發(fā)出嗚嗚聲。
只剩下阿爾泰婭還躺在格雷懷中,不能算還昏迷著,但整個人還昏昏沉沉,腦子尚未清醒。
格雷正讓阿爾泰婭的后腦勺靠著自己的肩膀,后背靠在自己懷里,輕托她的下巴令她微微仰著臉,然后空出另一只手,以握著什么的姿勢伸向空中。
不用他開口召喚,向來善解人意的佐伊已經(jīng)復(fù)現(xiàn)出一只杯子的追憶,塞進了他的手中。
片刻之后,佐伊又開始用追憶為杯子中倒下水來。
水從杯底升起,并停止在杯沿下方五分之一處,剛剛好,不溢出。
于是格雷將水杯穩(wěn)穩(wěn)取回來,遞到阿爾泰婭嘴邊。
阿爾泰婭嘴唇沾到了水,立刻精神一振,靈敏地皺了皺眉,費力地撐開眼皮呢喃著什么,本能地開始了大口的吮吸。
于是格雷一點一點地將水送進去,一邊念念有詞:“喝吧喝吧,這次絕對是純凈的水了。這可是十年前的水體追憶,那個時候……這個地方,還沒有龍。”
阿爾泰婭終于緩緩清醒過來。
她竭力睜開眼皮,呼吸停頓片刻,似乎立刻就意識到自己正在格雷懷中。
然后,她開始掙扎。
但只是象征性地幾下之后,她就因為沒有力氣,只能停下來,咬著嘴唇露出無助的表情。
格雷則低著頭,在非常近的距離面帶愉快地欣賞這一幕。
面對格雷近在咫尺的視線以及吐息,阿爾泰婭咬著牙,面色已經(jīng)通紅,但她現(xiàn)在連扭頭的力氣都沒有,最后只得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之后深吸了幾口氣,她冷靜一些了,虛弱地輕聲道:“我,怎么了……”
“只是有些脫水。”格雷答道。
這個答案令阿爾泰婭面露驚訝,睜開眼睛:“可是我記得——”
“對,你溺水了。但后來又脫水了。”
阿爾泰婭皺起眉頭,無法理解這樣的邏輯。
但她很快就被周圍不尋常的環(huán)境吸引了注意力。高熱,尖嘯,狂笑。
“大家……怎么了?”她問道。
“我覺得還不錯。你要自己看看嗎?”格雷問道。
“嗯。”
于是格雷托了阿爾泰婭一把,讓她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胸膛好正視前方,最后挪動著轉(zhuǎn)了一個方向。
——戰(zhàn)場映入眼簾。
阿爾泰婭像是一下子被嚇醒了,瞪大眼睛瞪視著前方,身體開始顫抖,從咬緊的牙關(guān)之間發(fā)出不明之聲。
神壇下方,便穩(wěn)穩(wěn)地立著凱珂特絲那如同巨大立柱一般的火焰蜘蛛之足。
兩道火焰的“柱子”仿佛是一道“門”。灼熱的空氣扭曲著,映照出門外那大片紅黑色的地獄。
在那片地獄之中,地面上鋪滿著燒焦的人體尸塊。小腿,大腿,手臂,左肩,半張臉……半是焦黑,半是血紅,零落碎裂,一眼望去找不到一具完整軀體的尸海。
尸體還“正在”更碎。
蜘蛛正不停地射下一排排密集的灼熱火線。
一排排火線來回耕著這片尸之田,劃下一道道焦黑的深溝,冒出陣陣黑煙。
阿爾泰婭不敢再多看,只是閉上眼睛,用盡全力吼道:“凱珂特絲——你在做什么!!停手!!”
頭頂上,凱珂特絲的大笑聲戛然而止。
“……哈?”怒氣沖沖的聲音從更高處轉(zhuǎn)移下來,在阿爾泰婭頭頂近處響起。
蜘蛛伏下了八根足中央的軀體,降低到阿爾泰婭上方半個頭的高度,俯視著阿爾泰婭。
“阿爾泰婭,你眼瞎了嗎?”凱珂特絲罵道,“你自己再看看清楚,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正在為你們阻擋著什么樣的怪物!”
阿爾泰婭憤怒的表情一滯,不得不睜開眼睛,抬頭往更遠的地方望去。
當(dāng)視線完全抬平,看到遙遠的神殿入口處的時候,她終于深吸一口氣。
焦黑血紅混合的尸塊之海,確實正從“門”外一直向外延伸過去,最終到達遠處的神殿入口附近。
——然后,紅黑色的前沿,抵制著的是一道蔚藍色。
蔚藍色的……水體怪物。
遠遠望去,巨大的浪不停地從神殿入口處涌入,然后如同有生命的軍隊一般在神殿附近集結(jié),展開,齊頭并進地一起撲過來。
而在水體的最前端,浪尖上,白色的浪花正凝結(jié)出一具具半身的人體。
水夠成的人體長著一張張不同的臉,尖叫掙扎,如野獸一般伸出雙臂抓撓著,仿佛比下半身的浪體更為迫不及待代想要沖過來。
但這道有生命的浪并無法靠近黑紅色的焦灼地獄太多。
因為蜘蛛正不停地射下一排排灼熱的火線。
那一道道火線并非有意在耕翻著尸田,而只是在射向遠處水體的過程中,順便地從尸海之中劃過而已。
火線橫平豎直在遠處構(gòu)成一道網(wǎng),反復(fù)網(wǎng)絡(luò)切割著水體。火線所到之處,水之怪物便會瞬間蒸發(fā)掉一大塊體積。雖然周圍的水可以迅速補充回來,但損失的水量卻只能從入口處涌過來的水來補充。
于是一時之間,水與火打成的便是消耗戰(zhàn)。
“是瘋狂。”格雷適時地出言解釋道,指了指遠處不斷逼近又不斷被消滅的水線,“那就是卡萊爾的‘龍之瘋狂’。”
阿爾泰婭出現(xiàn)了短暫的迷茫,愣愣地看著一幕。
但隨著她的瞳孔中映出翻飛的火線與如同被耕翻的田地一般飛起的斷肢體,她還是再次再次咬緊了牙關(guān),顫抖著聲音,壓抑著憤怒道:“不,凱珂特絲。你是在對抗龍,但你也在順手屠殺這些手無寸鐵的村人!你就是在濫用圣痕之力,是在殺人,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哎,阿爾泰婭,哎,你這傻瓜——”凱珂特絲卻幾乎笑出聲來,“你產(chǎn)生了什么誤會啊?但我可沒有違背我對你的承諾。我真的只是在和龍戰(zhàn)斗而已。雨潮村的那些人,完全不是我殺的。”
她高高在上,不以為然道:“我沒有隨手殺人。因為在龍之瘋狂來襲之前,這些人就已經(jīng)全都死了哦?而我,只是懶得顧忌那些肉塊罷了。怎么,開打之前我還要和龍之瘋狂商量著做個暫停,然后把戰(zhàn)場上的尸體一個個地扶起來送走嗎?”
阿爾泰婭愣住了:“什么?已經(jīng)……死了?”
片刻之后,情緒的過山車在滑落低谷之后猛地再次沖上高峰,阿爾泰婭激動地大喊道:“誰殺的!!”
凱珂特絲竊笑著,卻不再回答她,而是重新升上半空,專注地控制火線
格雷伸出手,從兩側(cè)輕輕扶起阿爾泰婭的腦袋,溫柔地強迫她再次望向遠處那龍之瘋狂的浪潮:“看,仔細看看浪尖上的人臉。”
阿爾泰婭被迫凝視那道浪潮,很快睜大眼睛。
“認出來了嗎?”格雷輕聲問道。
水體的浪潮最前端那些人臉們,正不停地被凱珂特絲的火線切割蒸發(fā),又反復(fù)生成著,面容正在不停地哀嚎扭曲著。
阿爾泰婭認出來了,喃喃自語道:“那是……嬤嬤們,婆婆,還有其他的……都是雨潮村的人們?”
但她很快又將視線投向近處的尸體堆里相同的那些面孔,露出震驚表情:“他們,到底——”
格雷則在她耳邊輕聲說著看似無關(guān)的話題,慢慢將她的注意力拉回來:“我們知道雨潮村有一條龍,但我們卻始終找不到它。”
“我們能知道的就只有兩點——龍的悔恨化作的是卡萊爾的形象。以及龍控制著雨潮村的雨。”
“是的,哪怕我們沒見到卡萊爾,我也從周圍的雨身上感受著龍的存在。因為雨精準(zhǔn)地下,精準(zhǔn)地停。
“……但是,你能應(yīng)該能感覺到,雨潮村的雨,在固定的晴雨變幻以及巨大的雨量之外,其實還存在更多無法解釋的古怪之處,比如——”
“為什么雨潮村從未積起內(nèi)澇?”
“為什么雨水只在地表上流淌,卻沒有滲透到較深的土層?”
“植物確實死去了。但為什么挖出來后,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根系根本是干死的,而非淹死的?”
“為什么所有的神壇都沒有下水道,但持續(xù)落下的雨水,卻完全不會溢出?”
“又到底是以怎樣的原理……”格雷冷笑著,做了個割喉的手勢,“腦袋都掉了的人,還可以被雨像膠水一樣粘起來?”
“愚昧的烏列信者對此不加思考,用‘雨神的權(quán)柄’來解釋一切。但……雨落到了地面上還算是雨嗎?控制落雨的權(quán)能,還能控制流淌在地面上的水體嗎?照這么說,這位神不是有著控制雨的權(quán)能,而是照這么看來,擁有的是控制所有水體的權(quán)能才是。”
“而我們則知道,‘烏列’根本不是什么神……而是龍。那只是一條龍而已。”然后格雷抬起手來,緩緩指向遠處不停朝著火線涌過來的仿佛具有生命的水體,“現(xiàn)在,我們看到這條龍的瘋狂了……你告訴我,它是什么?只用一個字的話。”
阿爾泰婭思考著格雷的話,同時按照他的要求回答了一個字:“——水。”
“嗯,對。也就是說,‘龍是水’……那么,如果把這句話倒過來呢?
阿爾泰婭一愣。
“水是龍。”格雷終于笑了起來:“是的,這就是答案了,我們現(xiàn)在知道了。‘雨妃卡萊爾’固然神出鬼沒,但這是因為她本就只是一個幌子,就像‘雨神烏列’手上套著的布袋木偶,卻并非‘雨神烏列’本身。相反,其實‘雨神烏列’并沒有躲著我們,它不是以躲在幕后的方式操控著雨潮村的雨的……”
然后他說出答案:“不,其實——龍之悔恨,也就是‘雨神烏列’的真正面目,就是這場雨本身;它,始終都在我們身邊。”
阿爾泰婭身子一震。
“不,最大的問題其實不是雨,而是雨水。”
“龍偽裝成雨,也用這種方式偽裝成了流淌在整個雨潮村地表上的水體。”
“然后……通過飲食,‘雨神烏列’,逐漸滲透到了雨潮村人的體內(nèi),一點一點地取代著他們的體液循環(huán)。”
“又或者是那些死者,那些‘雨民’。”
“砍了脖子的,腦袋被砸爛的……水體當(dāng)然就可以直接從傷口滲透進去,維持著他們的生命。”
“——當(dāng)然,這也并非所謂的‘恩賜’。只是……雨神烏列在夢游。它或許只是順手將碰倒的家具扶起來,如此而已。”
格雷再次扶住阿爾泰婭的腦袋,令她望向那片尸海:“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雨民是死后被不自然地延長了行動的時間,普通人則是一點一點地失去真正的生命并被換成了虛假的……雨潮村,早就連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活人都沒有了!他們,在你見到他們的第一眼開始,就是一個個活死人!”
阿爾泰婭抿住嘴唇。
“不,你這是狡辯。”最后她用堅決的語氣開口道,“不管用什么方式,活著就是活著!”
“我不會忘記,嬤嬤們給我們自己烤的小餅干,關(guān)心我們的冷暖,會為了白天儀式里太過粗暴的行為而道歉,會內(nèi)疚得抱著我們哭起來,又給我講起家中的孩子,憧憬著很快能為孩子買一件新衣服一件玩具而破涕為笑……”
“她們在哭,在笑,在生活,那就是活人!”
阿爾泰婭被格雷固定住腦袋,只能望著那片被火線耕耘的尸田。
但她令自己不眨眼睛,凝視著那凄慘場景,一字一句道:“她們就是在好好地活著……一直到剛才,才被兇手殺死。”
格雷沉默。
在阿爾泰婭看不到的視野之外,無聲地咧開嘴角。
“說得太好了!”他突然抬高了聲音,“你說得對!雨潮村人活得好好的,卻在剛才被人殺死!!從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不會動彈的尸體!!”
但他又立刻道:“但你仍然誤會凱珂特絲了。做這件事的不是她。兇手另有其人。”
頭頂上,凱珂特絲的笑聲更愉快了。
“哈哈哈,謝謝你為我發(fā)聲,美人。我這邊也快完工了,這條惡心的鼻涕蟲很快就要被我徹底燒干了!你就把自己洗洗干凈,等著今晚我來給你一些小小的感謝吧!”
阿爾泰婭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問道:“不是凱珂特絲?……那兇手到底是誰!”
格雷卻不緊不慢:“雨潮村人,是在一瞬間,突然就整片整片地倒下的,沒有外傷,就這么死了。你知道兇手用了什么手法嗎?”
“什么?”
格雷耐心地提示道:“你剛才也暈過去了,想一想,發(fā)生什么。”
阿爾泰婭瞬間想到了什么,又好像想到了更多,喃喃地吐出兩個字:“……脫水。”
“沒錯。我剛才說了,村人們因為將偽裝為水體的一部分龍喝了下去,于是龍逐漸取代了他們的體液……這一點,你也一樣。只要待在這個村子里,只要還在喝這個村子里的水,龍的一部分,就會在你的體內(nèi)潛伏下來,或多或少……”
“或多或少。”格雷又重復(fù)了一遍。
“村人們已經(jīng)在這場雨里生活了三年了,因此體內(nèi)的大部分血液已經(jīng)被龍?zhí)鎿Q掉了。而你受到的影響還不夠大,因為因為你們來這還不久。
“——所以,這造成了不同的結(jié)果:村人們死了。而你只是輕微脫水。
“你明白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吧?”格雷嘿嘿笑了一聲,然后抬手指向遠處。
已經(jīng)恢復(fù)了些許力氣的阿爾泰婭,這一次自發(fā)地抬了頭,不自覺地跟著他的指向朝著遠處望去。
格雷指著那邊,道:“剛才你似乎沒聽清,所以我再說一遍——那是‘瘋狂’。那邊已經(jīng)要被凱珂特絲徹底燒干,已經(jīng)只剩下一小洼水坑的水體,是龍之‘瘋狂’,是‘悔恨’消滅后才會出現(xiàn)的‘瘋狂’。”
“兇手消滅了‘雨神烏列’。”
“‘雨神烏列’原本已經(jīng)替代了村人的大部分體液循環(huán),又維持著雨民們的生命。所以兇手在此時將‘雨神烏列’消滅,造成的效果就是雨民變回尸體,而其他村人們也在瞬間脫水而死……”
突然之間,格雷湊到阿爾泰婭耳邊,不再反問,不再舉例,不再玩弄文字游戲,而是用最直接的陳述句給出結(jié)論:“而那個消滅烏列,殺死了整個雨潮村人的兇手,就是你。阿爾泰婭,是你殺了所有人。”
如同在一連串的眼花繚亂的假動作之后,當(dāng)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手的迂回曲折,對手卻突然風(fēng)格突變毫無花哨地單刀直入——阿爾泰婭猝不及防,一時之間完全愣在了那里。
頭頂上,傳來了凱珂特絲突然爆發(fā)出的瘋狂大笑:“說得好!!”
然后她突然又停下笑,沖著下面喊道:“——我的美人,我的工作做完啦!龍之瘋狂已經(jīng)被燒光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格雷則扭過頭去,望向身后的某處:“看到了……花開了。”
不知何時,水池邊緣多出了一朵晶瑩剔透的水晶之花。
——隨著龍之絕望的消亡,龍之執(zhí)念也終于出現(xiàn)了。
于是格雷無情地推開了抱在懷里許久的阿爾泰婭,站起身來。
阿爾泰婭跌倒在地上,像是突然清醒過來,向著格雷伸出手去,發(fā)出懇求的哀鳴道:“等,等等——什么意思,說說清楚!!求你告訴我!我,我不記得——怎么可能是我?我什么都沒做啊!!”
格雷則向著花走去,頭也不回地道:“那就回憶一下,你在被新娘們背叛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吧。”
就在阿爾泰婭因為他的這句話而愕然的時候,格雷已經(jīng)蹲下來,觸摸到了那朵花。
仿佛停滯了片刻,格雷便若無其事地一把將水晶之花摘了下來。
一瞬間,花的枝葉與根系枯萎消失不見。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格雷手中的那一朵。
“是黃百合啊……”他低聲嘟噥了一句,然后扭頭對著阿爾泰婭道,“你知道卡萊爾在化龍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嗎?你上次說,是無法拯救新娘們的絕望,對吧?但是你現(xiàn)在還那么想么?在親身體驗了‘儀式’的真正面目之后。”
阿爾泰婭愕然地抬起頭來,望向他。
格雷慢慢踱步回來,一邊道:“讓我來告訴你,我從花里知道的事情吧……
“卡萊爾是個具有非凡魅力的人。即便是淪為奴隸,即便是被賣到這個小村子里……她也迅速收獲了同情者,愛慕者,愿意幫助她的人。
“所以,其實她早就有逃跑的機會。
“但她沒有走。因為她是無法忽視他人苦難的人。她最終決意要拯救其他六名新娘,一起離開。
“為此,她指定了另外一個可行的逃跑計劃。計劃的發(fā)動時間,原本就是在儀式上。
“到了最后的儀式之日,卡萊爾原本打算按照原來發(fā)動,但是——
“祭司突然增加了一個她們從不知曉的步驟,告訴新娘們,其實烏列只需要一個新娘……也就是說,只需要死一個人。”
“卡萊爾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因為她和你一樣,從一開始就決定要拯救所有人,她不容忍不公,而且她早就做了計劃不是嗎?本來,她們所有人就將成功地逃離雨,重新自由地在陽光下奔跑——
“但是她是美麗、健康、勇敢、永遠直視別人雙眼、即使淪為奴隸也無法剝奪高貴氣質(zhì)的卡萊爾……而她們呢?她們是駝背的瑪麗、得過麻風(fēng)病的可可、六根手指的塞布麗娜、侏儒癥的蘭尼、瘸腿的卡婭、脖子上長巨大肉瘤的阿加莎。”
“卡萊爾的魅力吸引著普通人,但對她們,卻仿佛是某種可怕的陰影,壓得她們喘不過氣來。
“所以哪怕卡萊爾毫不隱瞞地告訴了她們她的逃跑計劃,真誠說著會救她們的,堅定地鼓勵她們堅持下去,但她們其實……根,本,不,相,信。
“她們,從來不認為卡萊爾也是‘她們’。
“——所以,這時候,她們,一起溺死了卡萊爾。
“就這樣,卡萊爾看著溺死她的新娘們扭曲的臉,化龍了。”
格雷輕輕落下話音,站定在阿爾泰婭面前。
阿爾泰婭正低著頭,眼神直直地,仿佛正設(shè)身處地地體會著卡萊爾的情感,或者呆滯在那種情景之中。
“但是你在笑啊。”然后格雷蹲下來,望向阿爾泰婭。
阿爾泰婭驚醒,不自覺地抬頭道:“什么——”
格雷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皺眉端詳著她的表情:“但是當(dāng)被背叛的人換作了你,當(dāng)你被新娘們按在水里,將要淹死的那一刻,你最后的表情是微笑……為什么?”
“我——”阿爾泰婭愣在原地,一頓一頓地抬起來來,不自覺地流下眼淚,像是連思緒也卡住了,“我,我——”
“我猜,那樣的表情意味著你并不絕望,并不憎恨,只覺得高興,只覺得這是個令你滿意的好結(jié)局,對吧?”格雷端詳著阿爾泰婭,露出仿佛不可思議的表情,“你這怪胎,渴望‘犧牲自己拯救世人’到這地步?”
“我……”
格雷聳聳肩:“好吧,無所謂,我對你怎么想的其實毫無興趣……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這種想法,這也就意味著在相同的情景下否定了卡萊爾。”
“……”
然后,格雷逐漸露出微笑:“……你知道嗎?想要消滅龍,其實是有兩種方法的。
“一種是絕對的力量。
“而另一種則是一個……字謎,一種叫做‘否定’的字謎。你如果找到了把龍的存在基礎(chǔ)否定掉的關(guān)鍵,那么哪怕你手無寸鐵,沒有一絲力量,那條龍也會被因為你的否定而消滅。
“就像我遇到過的一件事:曾有一條龍控制了某個人的精神,令他以為自己是另一個故事里的男主角,而龍則是女主角。然而,當(dāng)有一天那個人因為意外清醒過來,明確意識他不是男主角,龍也不是女主角的時候……龍便被他用‘否定’消滅掉了。
“……所以,你也一樣。當(dāng)你懷著最后那個念頭瀕死的時候,雨之妃接觸到了你。于是你的這種否定,就因此而傳遞給它了。”格雷盯著阿爾泰婭的眼睛,將最重要的話語慢慢吐出,“……是你,消滅了它。”
“所以,消滅了龍,殺死了雨潮村所有人的兇手,就是你。”
“而且最有趣的是……”最后,格雷起身從阿爾泰婭的視線上讓開,讓那道破碎的尸海重新進入阿爾泰婭視野,站在旁邊攤手示意她看,“你想要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的想法,從結(jié)果而言,卻成了殺人的武器。”
在對比強烈的黑與紅進入視野那一剎那,阿爾泰婭幾乎本能地彈起身軀。
格雷在旁邊仔細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饒有趣味。
說實話,他本來預(yù)想過的,是阿爾泰婭的崩潰。她也許會倒下去,她也許會發(fā)出無意義的嗚咽聲,她可能會抱著自己的膝蓋把腦袋埋進去,她可能最終會逃避思考,逃避周圍的現(xiàn)實,把自己封閉在悲傷與自責(zé)之中——
好吧,后半段沒有發(fā)生。
“我……”一開始,阿爾泰婭確實完全失了神。她死死盯著那情景,不知在想些什么,身體顫抖,逐漸發(fā)出嗚咽……但是,格雷所預(yù)想的后半段情景沒有發(fā)生。
在仿佛短暫仿佛漫長,又絕望的時間過后,她沒有倒下,卻扭過頭來狠狠地盯著格雷,憤怒地呼吸著。
格雷看著她這幅樣子,再次感到微妙。
阿爾泰婭竟然和以前一樣,再一次自行竟然恢復(fù)過來了。
……所以,他果然把她想簡單了,對吧?阿爾泰婭不是一個那么簡單的人物。看起來她有著很容易被現(xiàn)實摧毀的天真……但或許,這果然并不是真正的她。
格雷望著阿爾泰婭深深的瞳孔,有一個瞬間恍惚著,她瀕死微笑的那一幕卻再次從他眼前一閃而過。
“你——”阿爾泰婭終于從牙齒間擠出一個字來,聲音里充滿著憤怒。
格雷清醒過來。
“可別遷怒于我。”他微笑著舉高雙手,打斷了她,“你是一個理智又聰明的女孩,你能想明白的,我并沒有在里面做任何推波助瀾之事,我既無法控制你,也無法控制那條龍。你們的接觸,只是一個……悲傷的巧合。”
……好吧,既然這樣,最后那個節(jié)目倒也沒有白準(zhǔn)備,也派上用場了呢。
格雷心想著,收起戲謔神色,認真道:“好了,村人的事情已成定局,沒辦法也沒有人錯的事情就先別管了吧。但是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新娘們,新娘們還等著你去救。”
阿爾泰婭稍稍一愣,眼里憤怒退去,再次升起期待:“對,對了,她們——”
于是格雷指了指不遠處的新娘們:“她們在那兒,都還活著。畢竟和你一樣,接觸雨還不久。之前也是有些脫水,已經(jīng)被我初步處理過了,基本都醒過來了。”
阿爾泰婭急切地爬起來,跑到新娘們之中。
看到她們充滿活力地嗚咽著,阿爾泰婭松了口氣,又開始嘗試著為她們解開繩子。一邊解,她一邊疑惑地扭頭望向格雷:“格雷先生,為什么你把她們都捆住了?”
“而且她們不都很好嗎?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于是格雷舉了舉手中那朵花:“選一個吧。”
他用平淡的口吻道:“你知道的。龍需要容器。所以,從新娘中挑一個吧。”
“挑一個需要去死的新娘們。”
阿爾泰婭的動作頓時凝固在了那里。
“你無法救所有人。因為為了消滅龍,總是至少會死一個女人的。而且,身為龍之容器,她會死的非常凄慘。”
“挑一個,等于,救剩下的。”
格雷干脆地說完,然后如同期待大餐一般,等待著阿爾泰婭的回應(yīng)。
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事情并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發(fā)展。
阿爾泰婭沒有露出任何痛苦掙扎的表情。
她只是輕輕吁出一口氣來,抬頭望向格雷,淡淡道:“原來只是這件事啊。”
然后她站起來,面對格雷,輕輕扯低領(lǐng)口,說:“不用選……用我,就行。”
格雷則在視線觸及少女鎖骨的那一刻,瞳孔猛然一縮。
透漏著奇異氣息的黑色紋理,正印在阿爾泰婭的鎖骨上。而且它們顯然只是某個更巨大圖案一部分,紋理的觸須繼續(xù)往下延伸,深入少女沒有扯開的衣領(lǐng)下方。
格雷則一眼就認出了這道紋理。
他知道少女衣服下的軀干上,恐怕早已經(jīng)刻滿了那個巨大圖案的全貌。
“——圣痕,滅龍軍的圣痕!”他低吼道,“你……你從哪里弄來的?”
格雷的心中少見地震動了。
滅龍軍會搶奪少女,不管她們是否愿意,都將圣痕刻印在她們身上,將她們制作為容的容器——但阿爾泰婭這樣能夠控制裁判官的高位者,當(dāng)然不會是這種情況,當(dāng)然不會成為這種遭遇下的受害者。
可另一個可能性,卻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議。
——阿爾泰婭是主動要求將圣痕刻印在自己身上的。
但那樣,她一定會知道這個圣痕的意義。
不論是交給她圣痕的人,還是幫她刻印圣痕的人,都不可能不給她交代清楚:這個圣痕的唯一作用,就是讓被刻印者會成為龍的容器……然后在受盡了漫長的痛苦之后,以最凄慘的方式消失。
……難道說,她從來這里之前,從一開始,就是做好了要犧牲自己的打算???
“這就與您無關(guān)了。”阿爾泰婭則平靜地重新收緊了領(lǐng)口,“但總之,您認得就好。接下來,就請您把手上的花……送入我的體內(nèi)吧。”
格雷愕然地盯著阿爾泰婭的臉,看著她重新沉靜下來的表情,原本的想法已經(jīng)不翼而飛,腦中只是念頭紛亂,一片混亂。
但最終,所有的念頭化為了最終結(jié)論——
進入隱藏路線了!!!
這個女人,果然很好玩!!!
這個念頭,令格雷無法抑制地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他抱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背著箱子前仰后伏,最后失去平衡摔倒了下去,發(fā)出一聲狼狽的慘叫,“——啊。”
阿爾泰婭先是一愣,然后本能地有些驚慌地,急忙上前來扶他。
格雷卻推開她的手。
然后他揉著腰,呲牙咧嘴地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來。
“格雷先生,你沒事吧——”阿爾泰婭忐忑地問道,再次伸出手來。
格雷再次推開她的手:“走開——”
然后他放下了身后背著的箱子,將雙肘擱在箱子上,望著阿爾泰婭:“嗯,我是說,我不要你這個容器。”
“沒錯,如果只說‘選新娘’這個游戲,你贏了,我輸了。你確實解出了一個不犧牲任何新娘的答案。”
“但是這真的只是一個游戲而已……意思是,其實我沒打算‘真的’選一個新娘來當(dāng)容器,自然也不會要你……”格雷攤開手,重新露出微笑,“我怎么會把好不容易拿到的花,放在陌生人那里呢。”
緊接著,阿爾泰婭剛剛浮現(xiàn)起疑惑,格雷便已經(jīng)用魔術(shù)一般的動作將花塞進了箱子里。
他的這一動作令阿爾泰婭嚇了一跳。
“哇啊——??”頭頂上的凱珂特絲也發(fā)出驚訝的喊聲,
阿爾泰婭反應(yīng)過來,走近過來,驚訝地伸手觸摸箱子:“不見了?放進去了??”
“啊?你做了什么?收起來了?花是這么容易就可以收納的嗎?”凱珂特絲也湊近過來,好奇地道,“不是說只有純潔少女才可以充當(dāng)容器——”
本能的警告猛然響起,雌蜘蛛不假思索地后退。
而在她的視野中,格雷面無表情,正伸出兩只手,一手對準(zhǔn)正渾然不覺摸著箱子的阿爾泰婭,一手對準(zhǔn)著他。
他的嘴型,將要念出一個字來:“優(yōu)——”
“手,拿開。”
突然之間,一個陌生的少女聲音在眾人之中響起。
阿爾泰婭觸電一般飛快地從箱子上收回手,后退一步驚訝地結(jié)結(jié)巴巴道:“箱,箱子……說,說話了?”
“我討厭你。”稚嫩的少女聲音再次響起。
短短的,但被所有人再次聽清的一句之后,箱子便恢復(fù)了沉默。
就像一只普通的箱子。
格雷的表情也緩和下來。他收起雙手,聳聳肩。
“總之,我已經(jīng)有容器了。”然后他將箱子拽回來重新背上,然后道,“所以我其實并不需要你……當(dāng)然,其實也并不需要選一個新娘去死。都說了,那只是一個游戲,不是現(xiàn)實。”
阿爾泰婭總算終于從驚訝中反應(yīng)過來了,聽到他這話,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然后她再次看到箱子,眼神卻又是一凜,再次瞪向格雷:“被你關(guān)在箱子里的,是什么人?”
“而現(xiàn)實則是……”格雷則根本不管她在說什么。他只是看著她,笑笑,才把話說完道,“不用選。所有六名新娘,全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