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摩斯巴納
粉塵生態研究中心一大早因山莓引起一陣騷動。忙亂的上班時間過后,秀彬拉著一輛裝有大箱子的推車走進辦公室,她就像剛從戰場凱旋的英雄似的,一邊打開箱子,一邊大喊道:“各位,山莓來了,一百年前新鮮的山莓!”研究中心的土產水果復原項目成功復原了滅絕的山莓。秀彬說,為了今天第一次試吃,特地帶來了這些山莓。這都是在研究室少量種植成功后,轉移到農林廳大量栽培收獲的成果。
研究員們蜂擁而至,雅映也加入圍觀行列。只見箱子里裝滿從未見過的山莓。雅映只在資料照片里見過這種水果,從未品嘗過新鮮的山莓,在國外吃到用復原的山莓做的果醬時也只能猜測這種水果原有的味道。大家都滿懷期待地注視著山莓,果實的樣子多少讓人覺得有點陌生,但淡淡的果香還是勾起了大家的食欲。
秀彬在籃子里裝滿山莓,拿到一旁的清洗臺洗干凈,放在移動式抽屜柜上。揚揚得意的秀彬下達了試吃的指令:
“來,大家嘗一嘗吧!”
研究員們都很主動地伸手抓了一把山莓,雅映也把果實送進嘴里,軟綿綿的口感還不錯,但有別于甜甜的果香,吃起來一點味道也沒有,甚至還很澀、很扎嘴。其他幾名翕動著嘴巴的研究員的表情也在瞬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有的人歪著頭又吃了幾顆。辦公室里只能聽到大家咀嚼的聲音。見大家一聲不吭,還沒試吃的秀彬一臉緊張地問:
“很……很難吃嗎?”
向來直言快語的樸素英組長略顯為難地說:
“嗯,山莓的口感本來就很澀嗎?”
沒人出聲,大家似乎都在看秀彬的眼色,但片刻過后,大家憋在嘴里的話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
“難道過去的水果都這么難吃嗎?上次復原的西紅柿也不怎么好吃。”
“可能21世紀的人和我們的味覺不同吧,也許當時這種水果很好吃。”
“這怎么可能?你是在瞧不起21世紀的人嗎?肯定是農林廳沒栽培好,百分百栽培有誤。”
“沒錯,不如跟他們確認一下吧!”
“這不是秀彬先種出樣品后送過去的嗎?”
“怎么這么多籽啊?籽可以吃嗎,還是要吐出來?”
“這跟我期待中的山莓不一樣,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
“最好還是留在想象里。我們就接受吧,這就是山莓原有的味道,山莓的本質。”
大家針對山莓原有的味道展開沒有結論的爭論以后,秀彬才試吃了幾顆,她一臉失望地又查看了一遍箱子。大家說了幾句安慰她的話后,就各自歸位了,還有人把那一箱山莓帶走了。
雅映輕拍了一下秀彬說:
“秀彬,我覺得味道還不錯啦,我很喜歡這種淡淡的口感。最近的水果都太甜、太刺激了。”
“不對,山莓的味道不會這么淡,它應該是甜的……”
雅映見秀彬哭喪著臉,擔心再說下去只會讓她更加失望,于是聳了聳肩,轉身走開了,坐在一旁看熱鬧的潤才嘻嘻地笑著。稍后,經歷了一陣騷動的辦公室又恢復了寫報告的忙碌氣氛。
幾年前開始,姜易賢所長便與農林廳合作,雄心勃勃地搞起了復原項目。該項目的宏偉目標是復原那些在粉塵時代消失的優良農作物品種,為韓國未來的食品產業做出貢獻。其實,國外已經利用保存下來的種子成功復原了大部分優良品種,所以最初大家聽到這個項目時一臉疑惑,覺得此舉毫無意義。
第一年利用復原的柳橙和蜜柑雜交而成的濟州金香橘獲得市場的極大好評,此次項目成功為研究中心的財政和名望做出了貢獻。雖然之后一段時間研究中心投入大批的人力,但正如眾多的項目一樣,復原項目也只取得了短期的成功。如今復原項目落在了研究中心年紀最輕的秀彬身上,她一個人吃盡了苦頭。首次成功純屬運氣,這也足以證明所長和研究員們在獲利方面根本沒有天賦。
“從這個星期開始要交報告了,大家都盡快把完成的部分交給潤才,檔案傳給全組人。我知道大家很辛苦,但還是要按時完成工作。對了,大家不要忘記申請去埃塞俄比亞出差。”
雅映一邊聽樸組長傳達指示,一邊坐回全息屏幕前,今天她必須完成韓半島南部野生植物生態變化的部分。雖然處理數據的程序會自動擬出草案,但要想給人一目了然的直觀感受,從現在開始就得熬夜,而且程序的算法與評估研究成果的主管層的觀點不同,研究員們很喜歡在那些看似微不足道,但自己很感興趣的植物上貼“重要”的標簽,所以雅映還要重新整理出生物資源評估報告。當初還是新人的她因為不了解情況,只依賴程序的推薦,結果在第一次研究發布會上遭到了嚴厲批評。
早早完成了工作的潤才悠閑地喝著咖啡,從雅映身邊走過。雅映叫住潤才:
“潤才姐,幫我看一下這個。”
“怎么了?”
“這種花標記成適用于花卉作物,你覺得怎么樣?”
潤才仔細看著全息屏幕,皺起眉頭。
“上面的人也都長了眼睛,你可不能亂寫啊。”
“我覺得很不錯啊。這種樸素的花之前不是也流行過嗎?”
“這種太一般了,不好看。”
“啊……”
聽到潤才毫不留情的評價,雅映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但還是翻過了那頁畫面。在雅映眼里所有的植物都是珍貴的研究對象,但若問她為什么要把研究經費花在復原和保護植物上時,她卻答不上來。當然,最有說服力的理由自然是作為生物資源的可能性,因為植物能食用,這也適用于花卉,而且還存在藥理成分。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植物都有這些特點。很多人覺得只需要好吃的、漂亮的或可以藥用的植物,其他植物即使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也沒有關系。
“這植物長得好特別,真想復原出來,根部結構也好有獨創性,但我不知道該寫什么,總不能直接寫因為覺得根部結構很有獨創性吧。”
“不知道該怎么寫的時候,就寫‘生物多樣性’。生物多樣性可以拯救我們。災難結束后,最先恢復的地區也是生物多樣性保存最完好的地區。至少寫一下這點,再嚇唬一下他們,說降塵災難隨時有可能再次暴發。”
“就算寫了,也不會有人害怕的。每年都有深海粉塵殘留的報告發表,但現在已經沒人在乎這些事了,都說只要噴一噴分解劑就可以了。”
“以前大家也是這么想的吧,真是令人遺憾啊。”
潤才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聳了聳肩就走了。
雅映午餐簡單地吃了一份三明治,隨手又抓了一些淡而無味的山莓吃了吃,忙了一下午才完成了報告書的初稿。就算這是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但反復看幾十遍也會讓人心生厭倦。雅映眨了眨充滿血絲的眼睛,最后確認了一遍內容,傳給了植物組的全體人員。
雅映本來打算去找潤才和樸組長匯報工作進度,但發現兩個人都不在座位上。鄰桌的秀彬說:
“她們都在會議室,山林廳的人來了。”
雅映處理完雜務,慢悠悠地走回座位時,看到潤才和樸組長的全息屏幕上顯示著相同的新聞。
江原道海月市,廢墟中有害雜草異常繁殖,附近村民怨聲載道……
難道她們是因為這件事在跟山林廳開會嗎?雅映搖了搖頭。這里是粉塵生態研究中心,又不是處理雜草的地方,如果是研究粉塵時代,或重建之后繁殖的雜草或許還說得過去。潤才和樸組長精通解決植物問題的方法,山林廳的人很有可能是來征求意見的,之前也有人針對害蟲出沒和樹木出現傳染病之類的災害問題來征求過意見。
隔天一早,雅映看到兩個可降解塑料箱擺在自己的辦公桌上,體積很大的箱子里裝有褐色的紙袋,沾有泥土的根莖從袋口探出頭來,另一個小箱子里裝著泥塊。標簽貼紙上標有推測出的學名、采集日期和地點。雅映看到貼在箱子上的便條上寫道:
2129-03-02,海月市廢墟區B02附近,山林廳。
Hedera trifidus
煩請分析VOCs、土壤、葉莖的萃取液成分。
“我桌上的這些東西不是潤才姐的樣品嗎?”
“不好意思,大家都很忙,那些樣品就拜托你了。”
樸組長替潤才回答了雅映的發問。坐在一旁盯著屏幕的潤才模仿起不在場的姜所長的口氣,開玩笑地說:“哎喲,誰讓按時交報告的只有雅映一個人呢!”這讓雅映感到不快。所謂組織的不合理性,就是讓手腳麻利的人做更多的工作。
雅映嘆了口氣,但也別無他法。
“這是昨天山林廳委托我們分析的樣品吧?”
“沒錯。電視上也播了,這就是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植物,Hedera trifidus,一般稱之為摩斯巴納。這件事可成了姜易賢所長在公共電視首次拋頭露面的契機呢。”
“啊……還有這回事?我最近都沒怎么看新聞,光是寫報告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
潤才像看怪人一樣看向雅映,雅映聳了聳肩說:
“我只掃了一眼新聞標題,沒細看,我會再找來看看的。”
潤才咧嘴一笑,補充道:
“山林廳自己分析過了,但發現了很多疑點,他們擔心自己漏掉什么,所以請我們幫忙交叉核對一下。這可不是他們派給我們的工作,如你所見,是請我們幫忙。如果可以,最好周五前分析出來傳給他們。”
“這周五以前?這周只剩下兩天了!”
“都說民眾怨聲載道了。這些雜草可把人給害慘了,簡直一片狼藉。”
雅映瞇起眼睛盯著透明箱子里的泥土。表面上看就只是普通的植物而已,況且植物瞬間覆蓋地表也是常有的事情。粉塵時代,只有植物頑強地存活下來,并且主宰了整個世界,廢墟里長出一些奇怪的雜草根本就不算什么新聞。
雅映撕下貼紙,打開箱子的瞬間,潤才的聲音傳了過來:
“小心!小心點,不能用手直接碰它。”
雅映立刻縮回的手懸在了箱子上方。
“碰到的話皮膚會很癢、很痛。我也是昨天開會的時候才知道的,一定要戴上手套,別卷起袖口。”
潤才稍稍擼起袖口,露出了腫得通紅的手腕。
“我連碰都沒碰,只是被撩了一下就變成這樣了。”
雅映略顯緊張,乖乖地戴上了手套。
雅映用戴著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的植物樣本并無特別之處,褐色且細長的根莖,怎么看都是一種普通的藤蔓植物。它與在降塵災難暴發之前,人們為了觀賞而大量種植的常春藤外觀相似,只是葉子的末端比常春藤更卷曲,就像耙子一樣,根莖上還長滿了小刺。葉子的大小不同,小的只有一個巴掌大,大的則超出了兩個巴掌,有的葉子還分出了三道以上的叉,有的則干脆沒有分叉。雖然不像是在韓國常見的野生植物,但也不是那種長相令人生畏的植物。但話說回來,所謂的令人生畏,并不能只靠外觀來辨別。
“這是外來物種吧?感覺在韓國沒見過。”
“大家都這么推測,但得先調查一下才能知道。我查了一下,這種植物在重建之后的韓國也有過幾次繁殖記錄,不過不知道是從何時生根繁殖的。”
雅映為了預約分析設備登錄了研究所的內部系統,但彈出的信息顯示,服務器正在檢測中,三十分鐘后才能登錄系統。既然如此,那就利用這段時間了解一下摩斯巴納吧。雅映在馬克杯里放入六塊冰塊,倒入雙份的意式濃縮咖啡,最后加入少許水,調制出一杯能使靈魂復蘇的湯藥后,搜索起潤才提到的昨天的新聞。
主持人調出資料畫面,采訪著身穿白袍的研究員。那位研究員正是姜易賢所長。姜所長身上那件白袍白得夸張到泛著亮光,如果不是接受對外采訪,她應該根本不會穿那件衣服。
采訪的主題是藤蔓植物,該植物遍布農家和村莊,給海月市的重建工作造成巨大損失。似聽非聽的雅映突然暫停了播放,她隱約聽到了一個詞──終結期繁殖物種。雅映快退回到所長說明摩斯巴納的部分,所長播放出海月市現場的資料畫面:
● 這種摩斯巴納屬于終結期繁殖物種,它從粉塵時代開始到災難結束為止一直屬于獨有物種,但在世界重建后,棲息地急劇縮減,所以近年來在國內少有發現,有報告指出這次海月市出現了這種異常繁殖植物。據當地居民反映,約從三年前開始,該地區每年都會出現兩次局部地區繁殖的現象。
● 那您認為這種現象的成因是什么呢?
● 很有可能是自然變異。摩斯巴納的環境變異可能性極大,它是非常能適應環境變化的物種,但我們也正在針對生物恐怖主義和非法種植的可能性展開查。
“怎么樣,有點奇怪吧?”
雅映暫停播放后看向潤才。
“應該不是生物恐怖襲擊。用雜草搞恐怖襲擊?聽著像陰謀論吧。”
“那可不好說。最喜歡陰謀論的人不是你嗎?”
聽到潤才拿自己開玩笑,雅映心里一驚。
“等一下預約到分析設備就來確認。如果預約不到,這周就分析不出結果了,大家都忙著做報告要用的追加實驗呢。”
雅映再次播放視頻。關于可疑的藤蔓植物的報道之后沒多久,畫面一轉,出現了因藤蔓植物無法繼續進行發掘工作的海月市現場,畫面中的鏡頭掃視一周,展現出非常驚人的景觀。摩斯巴納遍布整座野山,不僅野生的樹木,就連巖石上也爬滿了這種植物。
“繁殖得好夸張啊,真的好奇怪。”
“是吧,這就是你喜歡的奇異且危險的植物。”
雅映轉過頭瞥了一眼箱子里的藤蔓植物,表面上看,它就只是非常普通的植物而已。
“研究員,那這件事就交給您了。”
潤才拍了一下雅映的肩膀,走回座位。
當天下午,雅映將摩斯巴納的莖、葉和根分別進行化學處理后,按照分析項目分類,萃取、準備好樣品后直接放入分析設備。看到預約設備的名單后,雅映心想恐怕白天是輪不到自己了,只能利用下班后的時間了。樸素英組長在允許夜間使用實驗室的文件上簽字時,露出略顯歉意的表情。
同事們紛紛下班后,雅映帶著樣品去了實驗室。按照規定,除工作時間,其他時間進入實驗室必須有安保機器人隨行。雅映一臉懷疑地碰了下圓筒形安保機器人,假使真的發生事故,這家伙要怎么保護我?雅映在設備前一直等到晚上十點,直到其他人下午放進設備的樣品分析完畢,她才開始做實驗。
“來,我倒要看看會有多驚人的結果。”
雅映像即將得出世紀新發現的科學家一樣喃喃自語,但眼下她必須熬夜分析出二十多種樣品,而結果則要等到明天中午才能知曉。做好一切準備后,已經接近凌晨一點了。雅映打著哈欠,盯著屏幕上的數字,心想不如回家睡一覺,于是拿起了包。
躺在床上登錄“怪奇物語”網站幾乎成了雅映入睡前的習慣,雖然這是她的私密愛好,但自從被潤才發現,便成了一個笑柄。“怪奇物語”網站是一個怪談和陰謀論的世界。雅映總是會被無法明確解釋的奇怪事物吸引,閱讀網站上的奇異故事會全然不知時間的流逝。有一次,雅映還上傳過自己小時候親身經歷的奇異事件。
當然,雅映很清楚這不過是一種興趣愛好罷了。身為科學家,她很清楚大部分的怪談都沒有認真研究的價值,不過是利用驚悚與懸疑來合理解釋可能發生的現象。這些怪談并不能成為創意想法的種子。讀完一篇故事以后,會莫名覺得氣氛陰森森的,心情也怪怪的,但還是會被這種感覺牽引,再點開下一篇故事。雅映在這個網站上讀到過各種關于降塵生物的信息,其實學術界并未確認這些生物。
“試一下也無妨吧。”
雅映在搜索框中輸入“海月”后,竟意外地看到幾篇內容,但那些內容都與這次要調查的雜草無關。幾篇內容只提到不久前在海月市的廢鐵堆里發現還會動的機器人,有人目睹跟人相似的機器人,但突然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果真在這種網站上找不到什么重要的信息。雅映本打算把平板電腦放在床頭柜上,但轉念一想,不如再搜一下“摩斯巴納”好了。雖然明知道網站上沒有值得參考的信息,但她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當她看到搜索目錄時,不禁皺起了眉頭。
“我家院子里長出了惡魔的植物,這難道不是滅亡的征兆嗎?”
雖然是刺激的標題,仔細看下來卻沒有什么內容。大致是說,院子里突然毫無緣由地長出了摩斯巴納,無論怎么看都覺得這是一種不祥的征兆。在雅映看來,這應該是“怪奇物語”網站上眾多故事里最沒有內容的一篇了。
雅映將當天收到的與摩斯巴納有關的官方資料傳送到床邊的屏幕上。Hedera trifidus,大眾熟知的名稱為摩斯巴納,作為常春藤中帶有常綠性的藤蔓植物,近似于普通觀賞用的爬山虎。由于降塵災難前的植物資料大量流失,無從得知這種植物的起源。摩斯巴納具有很強的侵蝕性,會對其他植物造成危害,雖然大面積生長在地表,但也會爬到墻壁和樹木上。因為具有毒性,所以會誘發皮膚炎和過敏癥狀。這種植物本身會對人體造成威脅,特別是葉子和果實都帶有很強的毒性。
“沒有想象中那么厲害啊?”
雖然取名為“惡魔的植物”,其實就是讓人覺得很麻煩的植物而已。仔細閱讀資料便不難發現,在國外將摩斯巴納稱為惡魔的植物,比起植物本身具有的毒性,其實主要還是因為它的形象。在粉塵時代后期和重建世界后的貧困時期,摩斯巴納是最繁盛的優勢種(dominant species),可以說當時它遍布世界各地。或許正因如此,人們才會把這種植物與過去不幸的記憶和從未經歷過的時代絕望相連。
這些都是在“怪奇物語”網站開設沒多久時上傳的信息,或幾十年前的新聞剪報。重建世界之后,摩斯巴納以其驚人的繁殖力遍布地球各大陸,但在生態系統的多樣性漸漸恢復以后,這種植物在與其他植物的競爭中迅速消失了。目前除了部分地區發現過摩斯巴納,其他地區很難發現它的痕跡。因此,人們才會產生疑問──“摩斯巴納為什么又突然出現了呢?”由于這種植物的生命力極為頑強,只要是它生長過的地方,哪怕是長期處于冬眠狀態的種子也很有可能再次發芽。
正如雅映所料,網上那些把摩斯巴納稱為滅亡根源,或暗示滅亡的怪談就只是讀起來有趣,并沒有任何值得深究的內容。要說有什么小收獲的話,那就是國外的人們也把摩斯巴納視為一種很麻煩的植物。由此可見,海月市出現的摩斯巴納奇特繁殖現象并不是什么令人震驚的事件,很可能已經在世界各地司空見慣了。
可能是怪異的故事看多了,那天晚上雅映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在遍布紅色摩斯巴納的山丘上,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雖然雅映想朝那個方向走,但摩斯巴納令她腳踝的皮膚刺痛,而且滿地的摩斯巴納根本沒有讓她落腳的空地。雅映朝山丘的方向喊道,你是怎么走過去的?這時,坐在椅子上的人慢慢轉過頭望向雅映。雅映覺得那個人很面熟,但始終想不起那是誰。我們之前見過面嗎?面對雅映的追問,那個人終于開了口……
雅映沒聽到那個人的回答便醒了。這是什么夢呢?難道自己在潛意識中找到了關于摩斯巴納的重要線索?還處在昏昏欲睡狀態下的雅映思考片刻便得出結論,這不過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夢罷了。首先,摩斯巴納的葉子不是紅色的,很明顯自己把它和昨天觀察許久的紅葉照片搞混了。還有那個人的長相,他說了什么?夢里的那個人很面熟,可到底是誰呢?
雅映看了一眼時間,頓時醒了,她趕快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去上班。
“根本沒有什么驚人的發現,跟基本資料上的內容一致。”
雅映比平時提早一個小時走進辦公室,進行了追加分析。但從摩斯巴納中提取的成分與官方公開的基礎資料的成分并沒有太大區別,只是檢測出了能引起過敏反應的有毒物質和妨礙其他植物生長的異種抑制性物質。一系列的測試只是再次證明了這是一種很麻煩的雜草,并沒有得出任何驚人的發現。
“我也跟簡化基因組測序進行了對比,感覺還有幾點需要確認,所以現在還無法得出結論。我準備再確認一下。”
潤才為了整理出山林廳所需的數據做了全基因組測序(whole genome sequencing),但也沒有什么值得特別期待的發現。全基因組測序得出結果還需要一段時間。在此之前,雅映又做了簡單的防治藥物測試,并把報告結果一起傳給了山林廳。
收到雅映郵件的負責人表示了感謝。
“謝謝你們幫忙。我們怕自己分析有誤,所以拜托你們再確認一次,沒想到結果差不多。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萬幸,后續的事我們就自己來解決好了。”
這件事就這么結束了?雅映覺得有點對不起那些正在為防治工作苦惱的公務員。
兩天后,雅映下班回到家,躺在床上查看“怪奇物語”網站時,接到了潤才打來的電話。
“山林廳的人還是放心不下,希望我們能親自去一趟。我說,我們眼下也提供不了什么幫助,但怎么想都覺得哪里怪怪的。”
海月市在很遠的地方,不是說去就能去,但看到打來電話的負責人很是煩惱,潤才也不好再推辭。她補充道:
“我們一起過去,順便采集點樣品回來,畢竟現場看和不看還是有差別的。”
雅映把采集工具、紙袋、驅蟲劑、筆記本、筆和薄外套裝進包里,然后靠在床頭思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不過是雜草繁殖得比較快吧?難道這是在暗示即將發生什么嚴重的事……肯定是在網站上看了太多沒用的內容,腦袋都被污染了。雅映陷入沉思,直到深夜才閉上眼睛。
隔天一早,雅映在研究園區前的租車公司見到潤才。
“要不要租飛天車?”
“海月市還有限制飛行的區域,連無人機也要提前申請許可。太麻煩了,我們這次走陸地吧。你晚上有約嗎?”
雅映搖了搖頭。走陸地比空中行駛更耗時,肯定要到半夜才能回來,但雅映有恐高癥,所以走陸地更適合她。每次搭飛天車時,她都會覺得壽命縮短了好幾年。
由于前往海月市途中還有很多路段沒有維修,所以很多區域需要親自駕駛。去的時候,雅映負責開車;回來的時候,則由潤才駕駛。雅映把手放在駕駛員識別裝置上,車輛將雅映識別為司機后開啟了程序。車開出研究園區后,潤才播放了音樂,進入自動行駛路段后,行駛模式立刻轉換成了半自動。潤才問雅映:
“對了,你不打算去埃塞俄比亞參加研討會嗎?怎么沒看你申請出差啊?”
雅映大吃一驚。
“當然要去了。我可是為了參加那個研討會才進研究所的。本來準備申請的,結果因為摩斯巴納把出差的事給忘了。”
看到一驚一乍的雅映,潤才撲哧地笑了出來。一個月后,將在埃塞俄比亞的亞的斯亞貝巴舉行紀念重建六十周年的研討會,這是雅映進入研究中心后最期待的學術活動。
一路上雅映和潤才聊著準備去埃塞俄比亞出差的事,以及即將截止的季度報告書。快要抵達海月市的時候,兩個人想到即將面對的問題又頭痛起來。
“那位負責人在電話里提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他說有鬼在海月市出沒。”
“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話啊?”
“這次的繁殖事件害得很多人一直工作到深夜,他們說在復原中心一帶看到了鬼火。聽說鄉下本來就有鬼,不是嗎?”
“搞什么?你不是不信這些嗎?”
“這種事也因地而異呀。”
“也是,偏偏是在海月市,幽靈城市。”
“就是啊,真可怕。奇怪的植物加上鬼……這下可熱鬧了。”
潤才故意大驚小怪了一番,然后關掉音樂后打開了廣播,轉過播放著過時歌曲的音樂臺后,停在了新聞臺。雅映心不在焉地聽著新聞,心里一直想著潤才剛剛說的話。鬼火?這也太不著邊際了吧。難道摩斯巴納還會散發誘導幻覺的物質?但是資料上沒有寫啊。提起這個話題的潤才顯得若無其事,反倒是雅映很在意。
海月市是典型的廢墟城市。這里曾是韓國最大的機器人生產地,由于盆地的地理特性很容易建造巨蛋,所以在降塵災難暴發后,海月市最先被指定為用于避難的巨蛋城。但由于生產的機器人全部出現問題,整個城市變成廢墟后,這里便成了機器人的墓地。世界開始重建之后,非法開采商蜂擁而至,如今這里已經淪為一個巨大的廢鐵垃圾場。幾年前,隨著負責重建工作的建筑公司入駐,海月市中心才零零星星地出現做建筑公司生意的餐廳和旅館。
雅映讀大學時,曾因教育實習課到訪過海月市。當時教授讓大家四處走走,想象一下粉塵時代的殘酷。雅映只記得如同腐爛的雞蛋般的惡臭味和堆積如山的廢鐵,不知為何幾十年前毀滅的城市還會留下尸體腐爛的味道。后來才得知,很多野生動物跑到這里后被困在廢鐵之間無法脫身,最后死在了廢鐵堆里。被污染的廢鐵和動物尸體,使海月市變成了一座把生命引向死亡的幽靈城市。這就是雅映記憶中的海月市。
雅映和潤才在海月市附近見到山林廳的職員,職員剛看到她們便發起牢騷:
“總之我們也投入了人力,但真不知道為什么會擴散成這樣。因為害蟲,我們之前吃過不少苦頭,但因為雜草這樣沒日沒夜地工作還是第一次。眼下要應急,所以只能先投入人力,但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只能抓住最后一線希望,聽取各種意見。”
漸漸進入海月市后,眼前出現了不同尋常的景象,無論田野還是山丘都被摩斯巴納覆蓋了。稍后大家抵達了圍起禁止出入的警示帶的地區,這里正在進行海月市的重建工作。
車停了下來,雅映啞口無言。坐在旁邊的職員說:
“這里就是發源地,如各位所見,情況十分嚴重。”
警示帶內側猛烈生長的藤蔓已經覆蓋了整個廢鐵垃圾山,因為幾乎沒有縫隙,所以看不到下面都是什么東西。乍看之下,會讓人誤以為這些藤蔓是自然復原的一部分。這已經不是雅映記憶中海月的樣子了。
“藤蔓就是從這里開始繁殖的,甚至已經侵害到了幾公里外的農家,再往前走情況更嚴重。”
繞到廢鐵堆后方,雅映看到了巨大的摩斯巴納群落。幾輛剛才還在進行挖掘工作的挖土機停在那里,雖然挖土機遠遠高出了人類的身高,但與藤蔓占領的廣闊面積相比顯得微不足道。這不過是新聞中看到的一部分而已,在電視上看到時,還以為只要稍加管理,不至于侵害農田就可以,但情況似乎沒有那么簡單。潤才咂著舌打開車門。
“下去仔細瞧瞧吧。”
雖然大部分藤蔓只有從腳踝到膝蓋的高度,但也有一些纏繞著樹木攀爬到頂端后垂掛在空中。有些路口必須用鐮刀割下藤蔓才能勉強繼續移動。雅映和潤才戴上手套,用繩子綁住褲腳,然后一邊扒開摩斯巴納,一邊往前行走。途中,潤才蹲下來觀察了一下藤蔓下方的枯萎植物。
“抽一個標本袋給我。”
雅映把紙袋遞給潤才。摩斯巴納深綠色的葉子密密麻麻地覆蓋了整片山丘,幾乎看不到地面。潤才挖出已經枯萎的植物,只見植物干枯的根部纏繞著更深色的根。看來摩斯巴納用根纏繞周圍原有植物的根部得以蔓延生長,以致這些植物都枯死是事實。這樣看來,那些被藤蔓纏繞的樹木也瀕臨枯死。
“好惡心,看著影響心情。”
潤才皺起眉頭,雅映也點了點頭。雖然雅映知道沒有必要將人類以外的生物人格化或對其投入感情,但觀察自然時還是難免會有不悅的時候。這種生物到底是怎么出現的呢?
把摩斯巴納看成在粉塵時代中特殊進化的植物也合情合理,因為那時候無論任何生物唯有拼盡全力才能存活下來,除了自身制造的養分,還要搶奪周圍的養分才能勉強維持生命。然而,雅映的這種不悅僅存在于重建之后的世界。
“我們聽說東南亞也曾經因為摩斯巴納吃了不少苦頭,所以聯系了幾個地方要到了一些資料。但現在在海月市發生的事情已經遠遠超出想象,在東南亞有效的防治方法在這里根本不管用,我們懷疑這期間摩斯巴納是不是又進化了。”職員一臉嚴肅地說道。
這里的摩斯巴納比之前的繁殖力更強嗎?既然如此,那為什么情況會演變到如此地步呢?
“我們雖然盡全力試圖阻止蔓延擴散,但還是要找出根本的解決方法才行。原本海月市近郊的農家就因為長期干旱損失慘重,為了引水灌田已經困難重重了。這些雜草真是害苦我們了。老百姓怨聲載道,民怨沸騰,但上面卻置之不理,讓我們自己解決問題。上面不管,可我們不能袖手旁觀啊!偏偏發源地又是在我們難以靠近的海月市中心區,所以更讓人懷疑搞不好真的是生物恐怖襲擊。”
現在雅映也對生物恐怖襲擊的說法半信半疑了,因為她親眼看到了怪異的景象,理解了負責人的顧慮。但如果真的是恐怖襲擊,那目的又是什么呢?這既不是恐怖的病毒或細菌,也不是轉基因怪物,難道大量繁殖難以處理的植物就只是為了給負責防治工作的公務員造成困擾嗎?雖然存在把植物當成工具,或以植物本身為對象的恐怖襲擊,但大多都是利用病原體。如果非要推測目的的話,很有可能是對海月市附近的居民心存怨恨,想要妨礙農活。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就是為了擾亂自然生態環境,可是誰會以這樣的意圖進行恐怖襲擊呢?
潤才開口說道:
“如果這真的是人為事件,我們也很難找出特定的罪犯。雖然可以分析各種情況,但畢竟我們不是偵查機構。況且,生態學上的追蹤調查也要長期進行觀察才有意義。總之,不管是人為事件,還是自然現象,我們都會協助你們的,請把資料也提供給我們。我們也會聽取內部意見,爭取盡快找出更有效的防治方法。”
顯然情況已經非常嚴重,不能把這件事視為單純的雜草繁殖問題了。生態研究中心有必要協助山林廳展開調查。山林廳的職員感激地握住潤才和雅映的手,他那渴望抓住最后一線希望的眼神讓人覺得有些可憐。
“但是,那個鬼是怎么回事啊?”
職員聽到雅映的問題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一臉驚訝的潤才反應過來后笑了出來。
“最初聯系我們的金研究員提起了這件事,他說在海月市發現摩斯巴納繁殖以后,偶爾會接到舉報電話,說是在這附近看到有鬼出沒。”
聽到潤才這番話,職員似乎泄了氣。
“看來他說了沒用的話。這八成是從在海月市進行非法回收的人那里聽來的傳聞,感覺沒有任何調查價值,我們就只做了記錄。”
雅映出于好奇又繼續追問道:
“傳聞的話……具體說了什么?”
職員一臉莫名其妙,但他知道眼下需要面前這兩個人的協助,只好平心靜氣地解釋道:
“準確地說,并不是類似人的形態,聽說只是看到一道光,好像還不是一般手電筒的光,而是懸在空中的一道藍光,但走近一看卻沒有人。不過警察已經確認這一帶除了偶爾出沒的回收業者,沒有其他人。而且,聽聞在禁止出入區域以外的地方偶爾也會出現閃著藍光的東西,但只是聽說有人目擊到發光現象,卻沒有任何影像證據。應該只是心理作用吧。”
采集完摩斯巴納和土壤樣本,聆聽了職員兩個小時的抱怨后,雅映和潤才結束了當天的工作。返程的路上,雅映一直望向窗外。太陽已經下山了,外面一片漆黑。雅映心想,或許能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看到那道藍光,但她什么也沒有看到。
潤才呆呆地看著雅映問道:
“想什么呢,那么嚴肅?”
“植物散發藍光是很不尋常的事吧?”
潤才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當然。發光就很少見了,更不要說是藍光了。我覺得就算舉報人說的都是事實,但肯定與摩斯巴納無關。往螢火蟲或發光的微生物想一想,或許還有可能性,但總不能把摩斯巴納大量繁殖視為發光的原因。”
潤才的話很合理。即使親眼看到了鬼,不,應該說是藍光,但也不能一口咬定這與摩斯巴納有任何關聯。正如潤才所言,與其把重點放在植物身上,不如尋找發光的昆蟲或者人為因素。
然而雅映無法釋懷摩斯巴納和那道藍光,只不過是聽職員簡短描述了一下情況,她卻覺得仿佛在哪里見過那樣的場景。
雅映突然想起了幾天前做的那場夢。本來以為做夢是因為在“怪奇物語”網站看了太多天方夜譚的故事,但現在她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會做那樣的夢。
茂密的藤蔓植物和熒熒藍光。雅映很肯定自己曾經見過。
小時候,在李喜壽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