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磨鐵經典第4輯:包法利夫人
- (法)居斯塔夫·福樓拜
- 3503字
- 2023-07-03 17: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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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胡歐老爹給夏爾送來了治腿的診費:七十五法郎,用的全是面值四十蘇的硬幣,還額外送了一只火雞。他聽說了夏爾的不幸,便盡力安慰他。
“我知道這是什么滋味!”他拍著夏爾的肩膀說道,“像您一樣,我當初也經歷過!當初我可憐的妻子過世時,我走到田里,只想一個人待著。我倒在一棵樹下,失聲痛哭,呼喊著上帝,說著蠢話咒罵他。我恨不得就像我在樹枝間看見的那些鼴鼠,肚子里爬滿蟲子,一死了之。一想到別人在這個時候,正和他們的小嬌妻在一起摟摟抱抱,我就用拐杖用力地敲打地面。我那時簡直要瘋了,茶飯不思。您可能難以置信,僅僅是去咖啡館這個念頭,就讓我惡心。好吧,慢慢地,一天又一天,冬去春來,夏天過后又是秋天,事情一點一點也就走遠了,不見了。我是說,沉下去了,因為總會有些東西留在心底,就像別人說的,有什么東西壓在心頭!可是,既然這是我們所有人的命運,我們就不該讓自己從此一蹶不振,不該因為別人死了,自己也不想活了……包法利先生,您應該振作起來,事情會過去的!到我們家去看看我們,我女兒不時念叨您,還說您把她給忘了,您又不是不知道。眼看就要開春,我帶您到林子里打打兔子,讓您散散心?!?/p>
夏爾聽從了他的建議。他又去了貝爾托,發現一切都像昨天一樣,也就是說,和五個月以前一模一樣。梨樹已經開花,胡歐老爹現在腿好了,走來走去,給農場增添了幾分生氣。
老先生體恤醫生的喪妻之痛,認為自己有義務盡最大可能地替他考慮:讓他進屋不用摘下帽子,還輕聲細語地跟他說話,仿佛他成了病人;如果某樣食物沒有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愿烹煮得清淡些,比如小罐奶酪或是水煮梨,他甚至會假裝生氣的樣子。他講笑話時,夏爾無意中發現自己笑了起來;可對妻子的思念不期而至,又讓他黯然神傷。直到咖啡端上來,他才不再去想她。
他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對妻子的思念也減少了。重新回到無拘無束中的樂趣,很快讓他覺得孤獨其實也沒有那么難熬。現在他想什么時候吃飯就什么時候吃飯;進出家門也無須再說明理由;實在累了,就攤開四肢躺在床上。因此,他善待自己,過上舒適的生活,接受大家給他的安慰。另外,妻子的死并沒有給他的工作帶來不利的影響,因為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人們都在反復說:“多么可憐的年輕人!實在太不幸了!”他的名字傳開了,上門來看病的人大大增加,而且他可以完全隨心所欲地去貝爾托。他萌生了一種沒有目的的希望,一種隱隱約約的幸福感。在鏡子前整理頰須時,他發覺自己臉上的氣色好多了。
有一天,約莫下午三點鐘,他來了。所有人都在地里干活兒,他進了廚房,但一開始并沒有看到愛瑪。護窗板合著,陽光穿過木板間的縫隙,在石板地上拉出細細的長線,又被家具的拐角折成兩段,在天花板上晃動。餐桌上,有幾只蒼蠅,順著用過的玻璃杯在往上爬,在杯底喝剩的蘋果酒里嗡嗡嗡地打著轉。日光從壁爐里照下來,給板子上的炭黑覆蓋了一層細密的絨毛,冷卻的爐灰也因此變成淡淡的藍色。在窗戶和壁爐中間,愛瑪正縫著什么,她沒戴圍巾,只見她裸露的肩膀上沁出一些細細的汗珠。
她按照鄉下的習俗,請他喝點東西。他拒絕了,她再三堅持,最后她笑著提議,給他倒一杯利口酒,和她一起喝。于是她去櫥柜里找了一瓶柑香酒,拿出了兩只小玻璃杯,給其中一只斟滿,另一只倒了一丁點,碰過杯后,她將杯子送到嘴邊。由于杯子幾乎是空的,她必須仰起脖子才能喝到,她便向后仰起頭,朝前噘起嘴巴,伸長脖子,可還是什么都沒喝到。她笑了,于是將舌尖從兩排細小的牙齒中間伸出,一點一點舔著杯底。
她又坐下,重新拿起針線活兒,給一只白棉襪織起補丁。她埋頭做活兒,不說話,夏爾也一言不發。風從門底下的縫隙吹進來,在石板地上揚起一些灰塵,他看著灰塵慢慢擴散,只聽見自己的太陽穴在跳動,遠處一只母雞,正在院子里咯咯嗒地下蛋。愛瑪時不時地把手掌貼在臉上,冰一冰發燙的臉頰,然后在壁爐柴架的鐵球上再冰一冰手。
她抱怨說入夏以來,就一直感覺頭昏腦漲,問他海水浴是否對她有益。她開始跟他談起修道院寄宿學校里的往事,夏爾也談起了自己的中學時代,話多了起來。他們上樓來到她的房間。她給他看她當年的樂譜本、獎勵給她的小書和被丟在衣柜底層的橡樹葉花冠。她還跟他講了她的母親,母親的墓地,甚至指給他看花園里的那個花壇,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五,她都要去那里采一些花,放到母親的墓碑上。但是家里的園丁并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么做,真是糊涂沒用!她很想去城里住,哪怕只是在冬天住一住也好,夏季雖然白日漫長,可是待在鄉下也許更讓人無聊。她的聲音根據說話內容的不同,時而清脆,時而尖細,自言自語時又拉長聲調,突然變得有氣無力,到最后幾乎是在低聲呢喃——剛才還在喜悅之中,睜大了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一下又垂下眼皮,目光里愁云密布,思緒飄忽不定。
晚上回到家,夏爾努力地回憶著她說過的話,一句一句地回味,琢磨其中的意思,試圖還原出他們相識之前她的那一段人生??墒遣还芩趺聪胂?,腦海里都是第一次見面時她的樣子,要么就是剛才離別時她的樣子。隨后他暗暗地想,如果她結婚了,會變成什么樣,會和誰結婚呢?唉!胡歐老爹如此富有,而她……又那么漂亮!愛瑪的容貌始終浮現在他眼前,似陀螺一般嗡嗡作響的單調聲音在他耳邊回響:“那又怎么樣呢,如果你娶了她!如果你娶了她!”當晚,他徹夜難眠,喉嚨發緊,口干舌燥,他爬起來下了床,去喝水壺里的水,打開了窗戶:夜空中繁星滿天,一陣和風拂來,遠處有狗在吠叫。他朝貝爾托那邊轉過頭去。
夏爾心想,反正也不用冒什么風險,他打算一有機會就開口提親。但是,每次機會來了,他又害怕找不到合適的詞,總是閉口不言。
至于胡歐老爹,女兒在家里也幾乎幫不上什么忙,有人愿意幫他解決女兒的終身大事,他沒準十分高興。他心底并不責怪她,認為她才情過人,讓她種地實在是委屈她了,想必種地這一行是被老天降了咒的,從來沒見過誰種地種成了百萬富翁。老頭子不但沒有因種地而發財,反倒是連年虧損。雖然他有些生意頭腦,善于投機取巧,可是實話實說,論及種地以及農場的內部經營,誰來做都要比他更適合。他不樂意將手從兜里掏出來干活兒,而涉及他自己生活的,他卻大手大腳,吃得要好,爐火燒得要旺,睡得要舒適。他喜歡醇厚的蘋果酒,嫩得帶血的羊后腿,拌勻的烈酒咖啡。他獨自一人在廚房用餐,面對著爐火,坐在仆人端來的擺好飯菜的小桌前,就像在戲臺上一樣。
胡歐老爹發現夏爾一走近女兒身邊就臉紅,知道這意味著離夏爾上門跟他提親的日子不遠了,便提前把這件事反復斟酌了一番。他覺得他稍顯瘦弱,不是他理想中女婿的樣子,不過人家說他品行端正,生活節儉,頗有學問,想必不會對嫁妝過于斤斤計較。何況,胡歐老爹還欠了泥瓦匠和馬具行許多錢,壓榨機的主軸也要更換,他將不得不變賣掉二十二法畝(24)的地產來還債。
“要是他來提親,”他思量著,“我就把她許配給他?!?/p>
圣米歇爾節(25)期間,夏爾來貝爾托住了三天。最后一天,也像前兩天一樣,時間在一刻鐘又一刻鐘的拖延中過去了。胡歐老爹送他出門,兩人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即將道別,是時候了。夏爾打算走到樹籬拐角那里就表明心意,最后,直到他們走過了。
“胡歐師傅,”他小聲地說道,“我想跟您說件事兒?!?/p>
他們停下腳步。夏爾卻欲言又止。
“您有什么話就直接說好了!還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嗎?”胡歐老爹輕輕地笑著說道。
“胡歐老爹……胡歐老爹……”夏爾結結巴巴地說。
“我呀,正求之不得呢,”農場主繼續說道,“盡管小女和我同一個心思,但還是應該問問她本人的意愿才是。這樣,您走吧,我馬上回家。要是她同意了,您聽仔細,您就不用回來,畢竟還有旁人,而且她會很難為情。另外,為了不讓您等得焦急,我會把窗戶的護窗板推個大開,一直抵到墻,您從樹籬上探過身來,從后面就能看見?!?/p>
說完他就走遠了。
夏爾把馬拴在一棵樹上。他跑到小路上,等待著。半個小時過去了,接著他在手表上又數了十九分鐘。突然響了一聲,有什么東西撞到了墻上,護窗板被推開了,撐桿還在晃動。
第二天,剛剛上午九點鐘,他就到了農場。愛瑪見他進來,臉上泛起一陣紅暈,為了掩飾窘態,她勉強笑了笑。胡歐老爹擁抱了他未來的女婿。他們并沒有急著商量婚事,時間還早,因為情理上要等到夏爾服喪期結束之后才能舉辦婚禮,也就是說,要到來年開春前后。
冬天就這樣在等待中過去了。胡歐小姐忙著準備嫁妝,其中一部分是到魯昂定做的,她又照著借來的時裝圖樣,親自縫制了一些襯衣和睡帽。每次夏爾到訪農場的時候,他們就一起商量籌備婚禮,盤算著在哪間屋子擺酒席,想象著應該上多少道菜品,該準備什么正菜。
相比之下,愛瑪倒希望將婚禮安排在半夜,點著火把舉行,但是胡歐老爹認為這個想法簡直匪夷所思。結果婚禮那天,來了四十三位賓客,酒席持續了十六個小時,第二天繼續,吃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