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嘯山莊(插圖珍藏版)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8779字
- 2023-06-27 16:33:12
第三章
齊拉領我上樓時,囑咐我把蠟燭遮起來,不要出聲,因為主人對她領我去安歇的那個房間,存有奇怪的念頭,從不樂意讓任何人住在里面。
我問是什么緣故。
她回答說不知道。她在這里才住了一兩年,這家人怪事就是多,她也就不去留意了。
我自己昏昏沉沉,也無法探問,便閂上門,向四下望望,看看床在哪里。全部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個衣柜,還有一個大橡木箱,靠近箱頂開了幾個方洞,像是馬車的窗子。
我走到這只箱子跟前,往里面瞧了瞧,發現原來是一張奇特的老式臥榻,設計得非常實用,省得家里每個人都要占一間屋子。實際上,這里構成一個小房間,里面有個窗臺,可以當桌子用。
我拉開嵌板門,拿著蠟燭走進去,再把嵌板門拉上,覺得安全了,希思克利夫和其他人監視不到我了。
我把蠟燭放在窗臺上,只見有幾本發了霉的書堆在一個角上。窗臺的漆面上有些亂寫亂畫的字跡。不過,這些字跡只是用大大小小各種字體,翻來覆去寫下的一個名字——凱瑟琳·厄恩肖,有些地方改成凱瑟琳·希思克利夫,然后又變成凱瑟琳·林頓。
我無精打采地把頭靠在窗子上,不停地念著凱瑟琳·厄恩肖——希思克利夫——林頓,直至合上眼睛。但是,眼睛還沒閉上五分鐘,黑暗中忽地閃出一片白晃晃的字母,像鬼怪一樣活靈活現——空中云集了一大片“凱瑟琳”。我驚醒過來想驅走這攪人的名字,發現燭芯倒在一部舊書上,使那地方發出一股烤牛皮的氣味。
我剪了剪燈芯,在受寒和惡心不止的夾攻下,我感到很不舒服,便坐起來,打開那本烤壞的書,放在膝上。這是一本細體字的《圣經》,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霉味。扉頁上題著“凱瑟琳·厄恩肖藏書”,還注有日期,大約在二十五年以前。
我合上這本書,又拿起一本,再拿起一本,直至全部查看了一遍。凱瑟琳的藏書是經過挑選的,那磨損的狀況表明,這些書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雖然用得并不完全得當。幾乎沒有一章,逃過了鋼筆寫的批注——至少,看上去像是批注——書頁上留下的每一片空白,全給涂滿了。
有些是孤立的句子,有些采取正規日記的形式,出自孩子那未成體的手筆,寫得潦潦草草。書中有一張額外的空頁,當初作畫的人剛一見到它時,恐怕還把它當作寶貝呢。就在這空頁的上端,我看見了我的朋友約瑟夫的一幅絕妙的漫畫像,畫得雖然粗糙,但粗獷有力,覺得十分開心。
我對這位素昧平生的凱瑟琳,頓時發生了興趣,當即開始辨認她那模糊不清、難以識別的筆跡:
可怕的禮拜天!
下面一段這樣寫道:
但愿父親又回到人世。欣德利是個可惡的繼承人——他對希思克利夫太殘暴了——希和我要反抗——我們今晚采取初步行動。
整天都在下大雨。大家不能去教堂,約瑟夫必須在閣樓里聚眾做禮拜。這時候,欣德利和他老婆卻坐在樓下暖烘烘的火爐前烤火——我敢擔保,他們說什么也不會去念《圣經》。而希思克利夫、我,還有那可憐的小莊稼漢倒好,受命拿著祈禱書爬上樓。我們列成一排,坐在一袋谷子上,一面哼哼唧唧,一面哆哆嗦嗦,其實指望約瑟夫也跟著哆嗦,這樣一來,他為了體恤自己,也會少布點道了。真是癡心妄想!禮拜整整持續了三個鐘頭,可我哥哥看見他們下樓的時候,居然還有臉驚叫:
“怎么,已經完啦?”
過去,我們禮拜天晚上還可以玩玩,只要不吵吵鬧鬧。現在,只要哧哧一笑,就得罰站墻角!
“你們忘記你們還有個主人呢,”那暴君說道,“誰第一個惹怒了我,我就要他的命!我要你們一個個規規矩矩,安安靜靜。啊,小子!是你吧?弗朗西斯,親愛的,你走過來時給我揪揪他的頭發,我聽見他用手指打響榧呢。”
弗朗西斯狠狠地揪了揪他的頭發,然后走過去坐在她丈夫的大腿上。他們就像兩個小孩似的,一直不停地又是親嘴,又是胡扯——全是些愚蠢的廢話,我們聽了都感到害臊。
我們擠在餐具柜的圓拱里,盡量搞得舒適些。我剛把我們的圍裙系在一起,掛起來當帷簾,誰知約瑟夫有事從馬廄里走來。他一把扯下我掛的東西,打我耳光,扯著啞嗓子嚷道:
“東家才下葬,安息日還沒過完,福音的聲音還在你們耳邊回響,你們竟敢玩起來了!沒羞沒臊!給俺坐下,賴孩子!只要想看書,有的是善書。坐下來,想想你們的魂靈吧!”
說罷,他就硬逼著我們端端正正地坐好,好讓我們借著遠處爐火的微弱光亮,讀他塞給我們的那本破書。
我可受不了這差使。我抓起那本臟書的書背,猛地扔進了狗窩,發誓說我討厭善書。
希思克利夫一腳把他那本書踢到同一地方。
這一下可捅了亂子啦!
“欣德利少爺!”我們的牧師嚷道,“少爺,快來呀!凱茜把《救世盔》的背皮撕下來啦,希思克利夫拿腳踢開了《走向毀滅的寬闊大道》的頭一卷!你讓他們這樣胡鬧,太可怕了。唉,換了老主人,非狠狠抽他們一頓不可——可惜他不在啦!”
欣德利連忙從火爐邊的天堂趕來,抓住我們倆,一個抓住衣領,一個抓住胳膊,雙雙投進了后廚房。約瑟夫斷言,魔鬼一定會來抓我們。受到這番安慰之后,我們便各自找了個角落,恭候魔鬼降臨。
我從書架上拿到這本書和一瓶墨水,把房門推開一點,透進幾絲亮光,寫寫字消磨了二十分鐘。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煩了,建議我們倆拿上擠牛奶女工的外套,披著到荒野去遛一遛。一個好主意——就是那個兇惡的老頭子跑進來,他也會以為他的預言應驗了——我們哪怕跑到雨地里,也不會比待在這里更濕更冷。
我想凱瑟琳完成了她的計劃,因為下一句話說起了另一件事:她哭起來了。
我做夢也沒想到,欣德利會讓我哭得這么傷心!她寫道。我頭痛,痛得都不能睡在枕頭上,可我還是禁不住要哭。可憐的希思克利夫!欣德利罵他流氓,不許他再跟我們一起坐,一起吃飯。他還說,不許他和我一起玩,并且威脅說,我們要是違抗他的命令,他就把他從家里趕出去。
他總是責怪父親(他怎么敢呀?)待希太寬厚了,并發誓說,要把他貶到他應有的地位上——
我對著字跡模糊的書頁打起盹來,目光從手跡溜到鉛印字上。我看見一個紅色花飾標題:“七十個七次①,與第七十一個七次的第一次——杰貝斯·布蘭德哈姆牧師在吉默頓沼澤區小教堂的虔誠布道”。當我迷迷糊糊地苦苦猜測杰貝斯·布蘭德哈姆如何闡發他這個題目時,我卻倒在床上睡著了。
唉,都是壞茶和壞脾氣帶來的苦頭啊!不然我怎么會度過如此可怕的一夜呢?我自從學會吃苦以來,記不得還有哪一夜能與這一夜相比。
幾乎沒等我忘記自己置身何地,我就做起夢來了。我覺得是早晨,動身往家里走,約瑟夫給我帶路。路上的雪有幾碼深,我們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我的同伴喋喋不休地抱怨我沒帶一根朝圣用的拐杖,說什么不帶拐杖就進不了家,還神氣活現地揮舞著一根大頭棒,我領會,這就是他所謂的拐杖了。
起初,我感到很可笑,我怎么會需要這樣一個器械,才能進得去自己的家。接著,我腦子里閃過一個新念頭。我不是回家,我們是去聽大名鼎鼎的杰貝斯·布蘭德哈姆宣講《七十個七次》的經文。不管是約瑟夫牧師還是我,只要觸犯了“第七十一個七條的第一條罪”,就要被當眾揭發,逐出教門。
我們來到小教堂——我散步時,還真打那里走過兩三回。小教堂位于兩山之間的一個山谷里——一個填高了的山谷里——附近有一片沼澤,據說,那里的濕氣中含有泥炭的成分,對于存放在那里的幾具尸體,足以產生防腐作用。房頂至今保存完好,但是,鑒于牧師的俸祿每年只有二十鎊,加之一座兩間屋的房子眼看要變成一間了,沒有哪個教士愿意來這里擔任牧師的職位,特別是最近傳說,他的教民寧可餓死他,也不愿從自己的腰包里多掏一個便士,來增加他的俸祿。然而,我夢見杰貝斯會眾滿堂,一個個聚精會神。他布道了——天呀!多么了不得的一篇布道啊:共分四百九十節——每一節完全相當于一篇普通的布道——而且每一節討論一種罪過!他是從哪里搜索到這么多罪過的,我也說不上來。他對那四百九十條有著獨到的見解,仿佛教友每次都要犯不同的罪過。
那都是些荒誕不經的罪過——我以前連想都不曾想到過的奇怪的罪過。
唉,我太厭倦了。我一個勁地扭動,打呵欠,打瞌睡,再醒過來!我一個勁地掐自己,扎自己,揉眼睛,站起來,又坐下,用胳膊肘碰碰約瑟夫,要是牧師終于講完了,讓他告訴我一聲。
我無可奈何地只得聽完——最后,他終于講到“第七十一個七次的第一次”。在這緊要關頭,我突然來了靈感,不由得霍地站起來,當眾譴責杰貝斯·布蘭德哈姆是個罪人,犯下了基督教徒不容饒恕的罪過。
“先生,”我叫道,“我一直坐在這座教堂里,忍受并且寬容你在講道中列數了四百九十條罪過。我有七十個七次拿起帽子,想要離去,你又有七十個七次荒唐地逼迫我又坐下來。這第四百九十一次可就太過分了。難友們,別放過他呀!把他拖下來,砸個稀巴爛,讓這個熟悉他的地方,再也見不到他這個人!”
“你就是罪徒!”肅靜片刻之后,杰貝斯從講壇的墊子上探出身子,大聲叫道。“你有七十個七次打呵欠做怪臉——我有七十個七次與自己的心靈商量——瞧,這是人類的弱點,也是可以寬恕的!第七十一個七條的第一條來啦。教友們,對他執行圣書上寫的判決吧!所有的圣徒都有這種榮耀!”
話音剛落,全體會眾舉著朝圣的拐杖,一窩蜂地向我沖來。我沒有武器拿來自衛,便與離我最近、對我攻擊得最兇的約瑟夫扭打起來,奪他的手杖。人群蜂擁中,有些棍杖交錯在一起,本來對著我擊來,卻落在別人的頭顱上。霎時間,整個教堂劈劈啪啪響成一片,你打我,我打你,每個人都向身邊的人大打出手。布蘭德哈姆也不甘袖手旁觀,勁頭一來,雨點似的拼命敲打布道壇,只聽見敲得震天響,最后終于把我驚醒了,使我感到說不出的輕松。
究竟是什么讓我覺得發生了這場大混戰?在這場騷亂中,又是誰扮演了杰貝斯的角色?原來,只是狂風呼嘯而過時,有棵樅樹的樹枝擦到了格子窗,它的干果在窗玻璃上碰得砰砰作響。
我滿腹狐疑地聽了一陣,找到了搗亂的根源,便翻了個身睡著了,又做起夢來。如果可能的話,這一次比前一次還不好受。
這一次,我記得我躺在那個橡木箱似的小房間里,清晰地聽見風在怒號,雪在紛飛。我還聽見樅樹枝反復發出戲弄人的聲響,而且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不過,這聲音太煩人了,如果可能的話,我非要讓它靜下來不可。我想我爬起來了,試著想去打開窗子。不料窗鉤給焊在鉤環里,這個情況我醒著的時候就發現了,可是又忘了。
“不管怎么樣,我非要讓它靜下來不可!”我咕噥了一聲,用指節骨敲碎了玻璃,伸出手臂去抓那搗亂的樹枝。怎料我的手指沒抓住樹枝,卻握住了一只冰冷的小手的手指頭!
我突然感到夢魘的極度恐怖。我想把手臂抽回來,可是那只手卻緊抓不放,只聽一個極其凄慘的聲音嗚嗚咽咽地說:
“放我進去吧——放我進去吧!”
“你是誰?”我問,一邊極力想把手臂掙脫出來。
“凱瑟琳·林頓。”那聲音顫抖地答道,(我怎么會想到林頓呢?我有二十次把林頓念成了厄恩肖)“我回家來了,我在荒野上迷了路。”
就在那聲音訴說的當兒,我隱約看見一張孩子的臉在向窗里張望。恐怖使我狠了心;眼看甩不掉這小東西,我就把她的手腕拉到碎玻璃口上,蹭來蹭去,直蹭得鮮血淋漓,浸透了被褥。可那聲音還在哀泣:“放我進去吧!”并且緊緊抓住我,簡直把我嚇瘋了。
“我怎么能呢?”我終于說道,“你要是想讓我放你進來,就先放開我!”
那手指果然松開了,我猛地把手從窗洞外抽回來,趕忙壘起一大摞書抵住窗子,捂起耳朵不聽那悲戚的哀求。
我似乎捂了一刻多鐘,可是等我放開手再聽時,那凄厲的聲音還在哀叫。
“滾開!”我叫喊道,“我絕不會放你進來,你就是央求二十年,也沒有用!”
“已經二十年啦,”那聲音凄楚地說道,“二十年啦,我流浪了二十年啦!”
隨即,外面響起了輕微的抓扒聲,那堆書動了動,仿佛有人在往里推。
我想跳起來,可是四肢動彈不得,于是便驚恐萬狀地大喊大叫。
使我惶恐不安的是,我發現這叫喊并非虛幻。急促的腳步聲朝我的房門口走來:有人猛一下推開門,幾絲亮光透進了臥榻上方的方洞。我還坐在那里哆嗦,抹著掛在額頭上的冷汗。闖進來的人好像有點猶豫不決,喃喃自語。
最后,他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問了一句,顯然并不指望有人回答:
“這兒有人嗎?”
我想最好招認我在里面,因為我聽出了希思克利夫的口音,如果我不作聲,恐怕他還要搜查。
我主意一定,便轉身打開了擋板。我這個舉動產生的后果,我是不會輕易忘記的。
希思克利夫站在門口,身上穿著襯衣褲子,手里拿著一支蠟燭,燭油滴到指頭上,那張臉就像身后的墻壁一樣白。橡木板嘎吱一響,讓他像觸電似的嚇了一跳,手里的蠟燭甩出好幾英尺遠,他張皇失措,顫顫巍巍,幾乎無法把蠟燭拾起來了。
“只不過是你的客人,先生。”我大聲叫道,想讓他少丟點臉,不要再露出膽怯的樣子。“真倒霉,我做了一個噩夢,在夢里驚叫起來。對不起,驚擾了你。”
“啊,上帝懲罰你,洛克伍德先生!但愿你下——”我的主人開口說道,把蠟燭放在一張椅子上,因為他發現拿不穩。
“誰把你領進這間屋子的?”他接著問道,一面將指甲掐進掌心,牙齒咬得嘎嘎響,想抑制住上顎骨的顫抖。“是誰?我恨不能馬上把他攆出去!”
“是你的仆人齊拉。”我答道,一面跳下地來,急急忙忙披上衣服,“你攆她我不管,希思克利夫先生,她這是活該。我看她是想利用我再次證明這地方鬧鬼——啊,這里還真鬧鬼呢——妖魔鬼怪泛濫!我跟你說吧,你完全有理由把它關閉起來。誰也不會因為睡在這樣一個陋室里,而對你表示感謝!”
“你這是什么意思?”希思克利夫問道,“你在干什么?既然你在這兒了,那就躺下過完這一夜。不過,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再發出那可怕的聲音啦——這沒法讓人原諒,除非有人要割斷你的喉嚨!”
“要是那小妖精從窗口鉆進來,很可能會掐死我!”我回答說。“我可不想忍受你那些好客的祖先再來折磨我啦。杰貝斯·布蘭德哈姆牧師是不是你母親方面的親戚?還有那個小妖精,凱瑟琳·林頓,或者凱瑟琳·厄恩肖,或者不管她叫什么吧——她一定是個給偷換了的孩子②——可惡的小妖精!她告訴我說,她已經流浪了二十年啦。我毫不懷疑,這是對她罪孽深重的應有懲罰!”
剛說完這幾句話,我就想起那本書上希思克利夫和凱瑟琳兩個名字的聯系,我把這事全給忘了,這才醒悟過來。我為自己的疏忽感到臉紅,不過,我沒有進一步顯示我察覺了自己的過失,而是急忙添了一句:
“其實,先生,我前半夜是在——”我說到這里又頓住了,我是想說“看那些舊書”。那樣一來就會露餡,表明我不但知道印刷的內容,而且知道手寫的內容。于是,我當即改口說:
“在念叨刻在窗臺上的名字。這是個單調的差事,旨在催眠,就像數數一樣,或是——”
“你對我這樣說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希思克利夫窮兇極惡地吼道。“你怎么——怎么膽敢在我家——天呀!他這樣說話是發瘋啦!”他氣得狠敲自己的額頭。
聽他說出這話,我不知道是表示憤恨好,還是繼續解釋好。不過,他似乎大為動情,我便起了惻隱之心,繼續敘說我做的夢。我向他申明,我以前從沒聽說過“凱瑟琳·林頓”這個名字,后來看得多了,也就印進了腦子里,當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它就以人的形象出現在我的幻覺中。
我敘說的時候,希思克利夫慢慢退到床后面,最后索性坐下來,幾乎全給床遮住了。但是,從他那急促不勻、時斷時續的呼吸中,我猜想他在極力克制極度強烈的情感。
我不想讓他看出我察覺了他內心的沖突,便繼續穿著梳洗,發出很大聲響,隨即又看看表,自言自語抱怨夜太長:
“還不到三點啊!我本想賭咒說有六點了。時間在這兒停滯不前啦。我們昨晚一定是八點鐘就睡了!”
“冬天總是九點睡,總是四點起床。”主人抑制住了一聲呻吟,說道。從他胳膊動作的影子來看,我猜想他從眼里抹去了一滴眼淚。
“洛克伍德先生,”他接著又說,“你可以到我屋里去。你這么早就下樓,只會打擾別人。你那孩子似的喊叫,早把我的睡意趕跑了。”
“我也睡不著了,”我回答說,“我到院子里走走,等到天亮就回去。你不必擔心我會再來打擾。我現在已經根治了交友尋樂的毛病,不管在鄉下還是在城里。一個理智的人,能跟自己做伴就足夠了。”
“愉快的做伴!”希思克利夫咕噥了一聲。“拿著蠟燭,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我馬上去找你。不過,別到院子里,狗沒拴住。也別去堂屋——朱諾守在那兒,還有——不,你只能在樓梯和走廊那里溜達溜達——你去吧!我過兩分鐘就來。”
我依了他,走出了那間小屋。到了狹窄的走廊里,我也不知道通向何處,便又站住了,無意中目睹了房東的一樁迷信活動,這很奇怪,他原來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樣有見識。
他爬到床上,擰開窗子,用手一拉,一股熱淚奪眶而出。
“進來吧!進來吧!”他哽咽道,“凱茜,快來吧。噢,來吧,再來一次!噢!我的心肝寶貝,就聽我這一回吧!凱瑟琳,最后一次!”
這幽靈顯示出幽靈素有的飄忽無常,就是不肯露面。但是暴風雨狂嘯著卷進來,甚至撲到我站的地方,撲滅了蠟燭。
他那席瘋話激發出的悲哀中夾雜著極度的痛苦,我出于憐憫之心,也就沒覺得他的舉動荒唐可笑。我走開了,既為自己偷聽了他的話而感到生氣,又為自己敘說了那荒唐的噩夢而感到懊悔,因為正是我的夢導致了他那場悲痛,盡管我不明白個中緣由。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樓,來到后廚房,只見一堆火撥弄在一起,便點燃了蠟燭。
這里沒有一點動靜,只有一只帶有深色斑紋的灰貓,從灰堆里爬出來,乖戾地喵了一聲,算是向我致意。
爐前擺著兩條圓弧形的長凳,幾乎把爐子圍起來了。我在一條長凳上躺下來,老花貓跳上了另一條。我們倆都打起盹來,不料有人闖進了我們的棲息所。來者是約瑟夫,他從天花板的活門里放下一架木梯,我想這就是他上閣樓的通道吧。
他朝我在爐柵里撥弄起的火苗狠狠瞪了一眼,忽地一下把貓推下板凳,自己坐在那空出的位置上,動手把那三英寸的煙斗裝上煙。我出現在他的圣地,顯然被視為無禮的冒昧行為,根本不屑一顧。他一聲不吭地把煙斗塞進嘴里,叉起胳臂,噴起煙來。
我讓他自得其樂,不去打擾。他吐完最后一個煙圈,深深吸了口氣,便站起身來,像來時一樣,板著臉走開了。
接著,有人邁著輕快的腳步進來了,我張嘴想說一聲“早安”,可是沒有問候成,嘴又閉上了。原來,哈雷頓·厄恩肖想在屋角找一把鏟子或鐵鍬去鏟雪,嘴里輕聲祈禱著,每碰著一件東西都要發出一串咒罵。他向板凳后面瞥了一眼,把鼻孔張得大大的,覺得對我就像對我的貓伙伴一樣,用不著客套。
從他的準備情況看,我可以走了。于是,我離開了我的硬板凳,準備跟他走。他看出我想走,便用鏟子尖戳戳一扇內門,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噥了一聲,算是告訴我:我要是想挪動位置,只能往那里走。
那扇門通向堂屋,女人們已經忙活開了。齊拉拉著一只大風箱,把火苗吹上了煙囪。希思克利夫夫人跪在壁爐邊,借助火光看一本書。
她把手遮在眼睛前面,擋住火爐的熱氣,仿佛在專心致志地看書,只有罵仆人濺了她一身火星,或是不時推開一只愣把鼻子往她臉上湊的狗時,她才會分分心。
我驚奇地發現,希思克利夫也在那里。他站在爐火邊,背對著我,剛對齊拉發過一頓脾氣,那可憐的女人不時地停下活計,撩起圍裙角,發出一聲氣憤的呻吟。
“還有你,你這個沒用的——”我進去時,他正轉過身沖著他的兒媳發作,使用的無外乎鴨子、羊之類的無傷大雅的字眼,不過往往又用破折號來代替。
“你又耍無聊的把戲啦!別人都在掙飯吃,你卻靠我的施舍過日子!丟開你那件破爛,找點活干。你總是在我面前煩我,我一定會跟你清算這筆賬的——聽見了沒有,該死的賤貨?”
“我會丟開我的破爛的,因為我就是不肯丟,你也會強迫我丟開的。”少婦答道,一面合上書,丟在一張椅子上,“不過,你就是罵爛了舌頭,我也是除了我愿意干的事以外,別的什么都不干!”
希思克利夫舉起手,說話人顯然知道它的分量,連忙跳開到一個比較安全的距離。
我無心觀賞一場貓狗爭斗的場面,便快步走上前去,好像一心想到爐邊去烤火,并沒意識到打擾了他們的爭吵。他們兩人都還顧全體面,沒有再爭吵下去。希思克利夫把拳頭插進口袋里,省得忍不住又要動手。希思克利夫夫人噘著嘴,走到遠處的一張椅子那里,并且遵守諾言,在我逗留的余下時間里,就像一座雕像似的,始終一動不動。
我也沒有逗留多久。我謝絕了跟他們共進午餐,等天一放亮,就趁機逃到了戶外。外面的空氣既清新,又沉靜,還像無形的冰一樣冰冷。
我還沒走到花園盡頭,房東就喊住了我,說是要把我送過荒野。幸虧他來送我,整個山脊像一片波濤滾滾的白色海洋,外表的高低起伏并不相應地表示地面的凸凹不平——至少,有許多坑凹給填平了;還有那一道道的山岡,一座座石礦的殘跡,也從我昨天走過時腦子里留下的圖像中,給統統抹掉了。
我還曾注意到,在路的一邊,每隔六七碼,就豎著一塊石碑,一直延續到荒野的盡頭。石碑都豎立著,涂上了石灰,以便天黑時用作路標,同時也是為了防止遇上眼下這樣的大雪將路旁的沼澤和堅實的路徑搞得混淆不清的情況。但是,除了這里那里露出幾個黑點之外,這些石碑全都不見了蹤影。我自以為準確無誤地順著彎彎曲曲的路徑行走,我的同伴卻不得不一次次地告誡我向左或向右拐。
我們很少交談,他在畫眉莊園入口處站住了,說我到達這里就不會再迷路了。我們只是匆匆地鞠了個躬,算是告別,接著我就憑著自己的能耐,繼續往前走去,因為門房那里還無人租住。
從大門到田莊,距離是二英里,我想我卻走了四英里:時而在樹林里迷了路,時而又陷進雪坑里被雪埋到脖頸,這種苦頭,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到。總算還好,不管我怎么亂跑,我踏進家門時,時鐘正敲到十二點。這樣一來,若照從呼嘯山莊到這里的通常路線計算,恰好是每英里走一小時。
我附帶租下的女管家及其下手們跑來歡迎我,七嘴八舌地嚷嚷說,他們對我已經完全不抱希望了,大伙都猜想我昨晚一定沒命了,正琢磨著應該如何去尋找我的尸體。
我叫他們別吵了,他們不是看見我回來了嗎。我渾身都凍僵了,步履艱難地上了樓,換上干衣服以后,踱來踱去走了三四十分鐘,恢復點熱氣。我又來到書房,像只小貓一樣虛弱,就連仆人為我生起來的暖烘烘的火爐,給我端來提神的熱氣騰騰的咖啡,我也差一點兒無法享受。
腳注
①?在《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八章中,彼得問耶穌,自己的兄弟一再得罪自己,自己應該饒恕對方幾次,七次是否足夠。耶穌回答彼得,七次不行,而要七十個七次。
②?據英國民間的迷信說法,仙女常以“調包”的方式,用又丑又笨的嬰兒偷換走人間聰明俊秀的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