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兩族的戰火,終是曳到了我的臉上;它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終于打得我清醒過來。
空氣中是一股濃厚的鐵銹味,天空不知何時變成了赤色,煙霧繚繞著。
經歷混戰的仙都,已變得生靈涂炭。
舅舅換了黑衣,將體內的靈氣分給我了一半,又將百鬼墨骨劍遞給我,便轉身同蛇父去了。
他們要留在仙都,而我,要去往白玉京,繼承百妖統領權。
蛇父在臨走前將一個小姑娘留在我的身邊,她的母親一路與我們同行。因她們二人的真身都是青蛇,我便稱呼那小姑娘的母親一聲“柳姨”。
煙塵灼燒著血色的天空,昏鴉占據了漆黑的老樹,呀呀的叫著,讓人感到無比壓抑。
我知道僅此一去,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舅舅了。
這一路上,我們走了半程,又被船載了半程。
那時,仙都的江是混濁的,是被漆黑的血液暈染的。
船在江上晃蕩,我望向窗外,見到的卻只有無邊的血色。
我不知道,天邊的這抹血色,是用誰人的鮮血染成的。
心中酸澀,不覺眼下發出淚來。
柳姨是個年輕又漂亮的大娘子,一雙桃花眼,柳葉眉,唇間點著朱紅色的胭脂,魅力十足。她將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緊緊兒摟在懷里,摸著她的后腦勺,柔聲安撫著。
那小姑娘可真是個小太陽,一點兒也不鬧騰,還笑盈盈的。
那小姑娘從柳姨的膝上蹦噠下來,跑到我的跟前。我學著黃以闕,微微垂下身子望向她,問道:“怎么了?”
“姐姐,我叫柳如嬌,你叫什么名字啊?”如嬌的那雙笑眼一彎,眸子中閃著光。我愣了一下,回答道:“我叫胡姬。”
“胡姐姐,你怎么在哭啊?”嬌嬌兒說著,便用那稚嫩的小手在我的眼下擦了擦,我這才意識到眼中有了淚。
這一舉動讓我再也止不住心下的委屈,舅舅與黃以闕的身影在我腦海中浮現,淚水于剎那間傾瀉出來,語氣間也不覺帶上哭腔:“姐姐……好像沒有家人了。”
嬌嬌兒那雙清澈的眸子中閃過一絲不知所措,像哄我一般道:“胡姐姐,不要難過,我來當你的家人,好不好?阿爹說啦,我和阿母都要當胡姐姐的家人。”說著,臉上又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來。
“好……”我囁嚅著道。
她又用手幫我擦了擦眼淚,我抬起身子,急忙將視線轉向窗外。柳姨見我哭得身子直顫,也趕來我身邊坐下,嬌嬌兒便坐在我的膝上。
我摟著她,像是受凍的人兒擁著一團篝火,不小心將涕淚揩在她的衣服上。
我的心下撕裂,睜開眼睛就要看到這個殘酷的世界,一閉眼又要想到黃以闕。
若是時間再倒退百年,人妖兩族能夠一直和平下去。仙都也不會血流千里,我也能穿一次嫁衣,名正言順地牽一次他的手,期待他借著燈燭的昏光,挑開我的紅蓋頭。
如果沒有戰亂,我是不是也能叫他一聲“夫君”?
可惜造化弄人,仙都被殺得千里盡血,我也被迫成了眾妖之首。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若是女子做了妖王,便沒有嫁人的道理,只能招婿。
我同黃以闕相識之時,他作的詞,詠的是梅。
他這個人,何嘗又不同梅一樣清冷孤傲,寧死也不下跪求饒,即使是零落枝頭碾作塵,也從不暴露一丁點兒狼狽。
這樣的他,連死都不會屈服,怎會放下身段來做我的夫婿?
我曾在蛇王殿同他對過酒,本是想借著酒勁作些詩賦,誰料我脾氣犟,愣是同他喝了個爛醉。
那夜,月影照得枝柯交錯,我帶著酡顏,將腦袋枕在他的膝上,模模糊糊地就伸出手來摸他的臉。
我用指尖勾勒著他的下巴,片刻后又嗤笑一聲,笑道:“以闕啊,都說開什么店家里就不缺什么,咱們以后就開家客棧吧,吃喝都不缺啦……”
酒氣讓我忘卻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十分自然地蹦出了這句話,我是不是把自己當他夫人了?
不知他是哄我還是怎的,也不嫌我,輕輕抓起我的手來放下,垂眸柔聲道了一句:“好啊。”
如今,那個半成的約定,終是成了我的心傷。
仙都的水路不好走,顛得人頭暈目眩。
嬌嬌兒在我最狼狽時伸手遞給了我一絲光亮,她簡直是個開心果,無論什么時候都要笑嘻嘻的。
我知道接下來的路不會好走,我怕我們三人走不出仙都。
特別是嬌嬌兒,她還那般小,體內的靈氣晃蕩得格外厲害,還強撐著笑臉陪我。
我們赤狐一族,在化為人形之時,心間便會被鑲入一顆赤色的心玉石。
這可心玉石赤狐生來便有,可在生死關頭護主一命,但只能用一次。
舅舅傳給了我一身的靈力,又將百鬼墨骨劍傳給了我。當下這顆心玉石對我而言已無太大用處,我便將它送給了嬌嬌兒。
夜漸漸深了,天邊的血色被漆黑的幕布所遮蓋。
我們三人同睡在冰涼的榻上,柳姨太累,已經睡過去了,嬌嬌兒便翻來覆去著,蜷縮到我的懷里來。時不時動動身子,壓低聲音與我搭幾句話,亦或是摸摸我的手,隨后露出一臉得逞的笑容。
舟子小妖停了槳,換了一輪班,流水聲伴在耳旁,如同泠泠泉水般滌蕩,我的心輕松一些下來。
停舟之時,天已大亮。
原來天空,可以這般亮堂。
一碧千里,萬里無云。
我們將海棠香囊別在腰間遮掩妖氣,柳姨抱起嬌嬌兒,我將百鬼墨骨劍化為一支細長煙管攜帶在身上,易容成一個客棧掌柜的模樣。
在人影錯落的碼頭,趕路的凡人們摩肩擦踵、來去匆匆,唯獨遠處有一襲殷紅久矗不動,格外吸眼。
我心下一驚,加快步子朝著那抹殷紅奔去,又怕它僅僅是在我腦海折射出的蜃樓。
我往他身前帶了一陣風,撩起他的發絲來,余光瞥見他身后站著的兩個小少年,那是灰晏與白晟。
“蓁蓁,我等你很久了。”那熟悉的聲音傳來,我被噴涌而出的幸福溫暖,又愣了半晌。
我本以為,他會同舅舅他們一樣,留在仙都,與我此生再無交集。以至于當下的幸福感讓我覺得極不實切,如同在夢中一般。
我忍不住地要牽他的手,認出那絲熟悉的涼意,心才終于安定下來。
我啊,真的被他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