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按照洪武初年修建時的布局,南京外城城墻以內,被劃分為東、西、南、北、中五個區域。
其中東城是皇宮和朝廷五府十八衙門所在;北城多用以駐軍;西、南、中三城則為坊市,京城士民和達官貴人皆居于此。
而在中城西安門外大街往北一些,坐落著一座占地甚廣的宅院——漢王府。
漢王府原是歸德侯陳理的府邸,陳理是元末梟雄陳友諒的嫡子。
陳友諒當年雄踞江漢,氣勢十分之盛,后來鄱陽湖一戰,其被朱元璋擊敗,身中流矢而死。
陳理在武昌投降,被朱元璋帶回應天,于此大宅幽居。
因陳友諒在世時曾自稱漢王,故京城士民通稱陳理家為漢王府。
再后來,陳理一家被送往朝鮮安置,其府邸便就空置下來。
永樂冊立太子后,將陳理舊宅賜給朱高煦,作為其在京城的王府。
待朱高煦入主此宅后,將原漢王府廢棄的西園開辟出來,挖池修山,種上名貴花木,供閑暇享用,并取名為“煦園”。
此時煦園涼亭之內,朱高煦的目光從陪坐在兩側的駙馬都尉王寧與王府清客史復身上掃過,不由頗為傷感道:
“雖然那日八百里急遞,朱能自言不久于人世,卻不料僅僅過了三日,張輔的軍報便緊隨其后至京,言及朱能還是沒有挺過來,終究病逝于軍中了。”
“馬革裹尸終究是武將的宿命,王爺雖然與朱能有并肩作戰的情誼,但朱能終究不是我們這邊的人,還望王爺不要太過傷懷才是。”王寧雖然多少能夠理解朱高煦同為武人的同理心,但畢竟他與朱能不算親近,倒是沒有那么多的感慨,只是看著朱高煦肅然說道:“如今對于王爺而言爭取這南征主帥之位才是重中之重的事情。”
朱高煦聞言也趕緊收斂心緒,頷首道:
“駙馬所言極是。”
隨即其人看向一直未語的史復,誠懇詢問道:
“先生,你說我還有機會嗎?”
史復,年不過三十,以黑巾蒙面,容貌不為外人所知,只是獨留一雙眼睛在外,幽深如寒潭,讓人不敢直視。
其人之所以如此裝扮,乃是因為其自言,在靖難之時,遭遇兵禍,容貌被火燒毀,觸目驚心,不堪為外人所見。
他以布衣入幕,也并未接受任何官職。加之他平常深居簡出,外人大都以為他不過是個普通清客。
但唯獨朱高煦的少數心腹方知,史復此人實乃朱高煦的謀主。
而朱高煦之所以如此信重史復,乃是因為當初儲位之爭落幕,朱高煦落敗之后,所謂的漢王勢力一度岌岌可危。
后來朱高煦正是采納了史復的策略,以退為進,大打感情牌,惹得自覺對不起朱高煦的朱棣心生憐惜,最終圣眷不減反增,一舉穩定了漢王勢力。
至此之后,朱高煦便對史復言聽計從,引為謀主。
史復聞得朱高煦詢問,沉吟片刻后,問道:
“這幾日,王爺時常入宮,可有從陛下那里打探到成國公舉薦何人繼任?”
“張輔。”朱高煦直截了當道,“父皇耐不住我軟磨硬泡,終究告訴我了。”
“是他?”
一旁的王寧頗為驚訝道:
“張輔如今不過而立之年,資歷尚淺,他哪里有資格作南征主帥,這朱能莫不是病糊涂了?”
朱高煦聞言臉上也顯出不憤來,他素知張輔雖然也參加了靖難之役,但其人不過是隨伺在已逝的榮國公張玉身邊做個副將,遠遠不及戰功卓著的他。
此番若是張輔都能為帥,那他堂堂漢王又怎么不行?
史復聞得朱高煦道出張輔來,倒是沒有多少情緒,只是微微頷首道:
“張輔的確資歷淺了些,而且也沒有獨自為帥的經歷,王爺還是有機會的。”
“但父皇依舊沒有應允我的請戰。”朱高煦聞言臉有惱意道。
“哎!”
史復聞言先是嘆了口氣,隨即若有所指道:
“看來陛下是真的忌憚王爺在軍中的威望了。”
朱高煦聽得此言,心中愈怒,罵罵咧咧道:
“都怪楊榮,那日在御書房嚼舌,我原以為他不像解縉那些人一心支持我那大哥,沒想到關鍵時刻,這些文官都一樣的德行,看不起本王,認為本王只是個莽夫。”
史復瞧著朱高煦氣急敗壞的樣子,眼中的嘲諷之色一閃即逝,語氣略帶埋怨道:
“雖然儲位之爭已經過去多時,但是有些話我依舊要與王爺分說一二。”
朱高煦聞言暫時壓下心中的怒意,徐徐說道:
“先生盡管直言!”
史復遂徐徐說道:
“當初爭儲之時,我未曾到王爺身邊,可事后卻還是復盤了一番,認為王爺前番奪儲多有失策之處。”
朱高煦聞言臉色頓變,但又不好在心腹謀臣面前發作。
并且思及自己曾落敗的結局,也一時心緒雜亂。
史復也不理會朱高煦的神情變化,繼續言道:
“其一,便是心急,王爺過早顯露出了爭奪儲君之意。縱然太子不濟,可他畢竟是嫡長子,也是高皇帝親封的燕世子,你與他比,名分上已遜了一籌。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王爺以次子之位,卻覬覦太子寶座,這有違禮法,可偏偏王爺當時自持功勛,太過驕狂,以致物議蜚蜚。”
“史復,你住口。”王寧作為駙馬可謂美姿容,平日好華服,有潔癖,因為乃是朱高煦的心腹之人,遂常來漢王府,曾見過史復被毀的容顏,心中十分介懷,認為史復容貌丑陋不配與他為伍,又因為史復性情清冷孤傲,心中便對史復愈加不滿,此時聽得史復直言朱高煦的過錯,而朱高煦也臉色不好看,不由趕緊出言呵斥。
史復卻壓根不理會王寧,只是看著朱高煦道:
“忠言逆耳,王爺還要聽嗎?”
朱高煦深吸了口,壓下心中的怒意,微笑道:
“先生盡管直言,只有知道了本王因何而敗,本王才有可能繼續謀奪儲君之位。”
史復聞言眼中閃過驚訝之色,隨后便又毫不在意了,繼續說道:
“王爺奉陛下之命捕殺齊、黃逆黨。本來此事王爺照皇上的意思處置也就行了,可您卻變本加厲,諸多不該殺之人亦被您殺了。如此一來,那些建文舊臣必然暗中憤恨。他們不敢怨皇上,便把這份恨意轉嫁到您的頭上。到爭議立儲時,建文舊臣均站到了太子一邊。”
“而這楊榮雖然不像解縉諸人那樣與東宮過從甚密,但眼下他出言阻攔王爺繼任南征主帥,何嘗不是當初王爺殺戮太甚,以至于這些文臣都對王爺心有芥蒂。”
朱高煦聞言臉色數變,最后終究還是嘆氣道:
“先生所言極是,都是本王的過錯。”
史復聞言心中絲毫沒有朱高煦納諫的欣慰,反而眼中寒意更深。
按理說,作為謀臣他不該直言朱高煦的過錯,讓其人失了顏面,但他入幕漢府,原本求的便不是仕途。
所謂史復之名便是‘矢志復辟’之意。
只要他的策略有用,只要朱高煦執著于儲君之位,便不得不對他言聽計從,他終將會實現他最初的規劃——襄助建文帝重登帝位。
史復趕緊壓下心中對朱高煦的恨意,語氣放緩,寬慰道:
“王爺,在下之所以說這些,不是讓你追悔往昔,而是希望王爺能有所領悟,接下來能戒驕戒躁。如此,在下才有信心助王爺奪占東宮!”
“本王知道先生的良苦用心。”朱高煦笑著問道,“只是本王不知的是,如今我該如何做才能謀得這南征主帥之位?”
史復聞言肅然道:
“如今陛下因為楊榮的一番話對王爺心生忌憚,這是事實,但是此番南征是陛下登基以來首次對外動兵,四方藩屬,北方韃靼可都在瞧著,看我大明武力是否強盛,所以陛下對此番南征必然極為重視,因此,我才說王爺雖然遭忌憚,但依舊有機會爭得這主帥之位,畢竟陛下看的是全局,若實在無人堪用,為了大局,陛下哪怕心中不愿也會任王爺為帥的。”
“說得好!”
朱高煦聞言一掃心中的郁氣,一臉笑意說道。
“那我具體又該如何做了?”朱高煦連忙詢問道。
史復饒有深意回答道:
“王爺不是已經開始做了嗎?”
朱高煦訝然道:
“你是指今日本王邀沐斌入府一事。”
“是的!”史復表示認同道,“臨陣換帥乃是大忌,所以這繼任主帥首要一點便是能快速穩定東路軍并且與西路軍的西平侯有效聯動配合,而要做到此事,這主帥之人必然要與西平侯相善。”
史復說到此處,毫不掩飾的看向王寧,繼續說道:
“我聽聞,之前丘松與王貞亮在國子監與沐斌有過爭斗,雖然這是少年間的意氣之爭,但是沐斌乃是西平侯的獨子,西平侯對此子的看重便不必多言了,而眾所眾知,淇國公與駙馬乃是王爺的心腹,如今兩方交惡,陛下又豈能不考慮,若王爺為帥,西平侯會與王爺不睦,從而影響到南征了。”
朱高煦恍然道:
“原來如此,先生此前諫言我邀請沐斌入府,我原以為是東宮宴請過,所以本王也當有所表示了,不想先生用意在此。”
史復聞言只是微微頷首,隨即看向王寧,眼中略帶輕蔑,徐徐問道:
“如今淇國公鎮守北京,丘松無人管束,我讓王爺請駙馬將丘松與王貞亮帶入王府,他們兩人如今在何處?”
王寧聞言似乎想到史復的用意,語氣不善道:
“他們兩人那日被沐斌打傷后又受了罰,如今還未大好,我讓他們在王府花廳休息,不知你意欲何為?”
史復聞言眼有笑意,沒有回答王寧,而是看向朱高煦道:
“如今論少年人的對錯已經毫無意義,此番王爺若要爭帥位就必須解了與沐氏的糾葛,讓陛下知道王爺是有那份胸襟與氣度能主動與西平侯處好關系的,一會沐斌抵達,還望王爺能讓丘松與王貞亮過來,你做個和事佬,讓這兩人給沐斌賠禮道歉,化解雙方的恩怨。”
“豈有此理,我兒子被人打了,我不僅不能報復,如今還要我兒子賠罪。”王寧一臉怒容的起身,對史復道:“我知道,我們兩看相厭,但我沒想到,你竟然如此歹毒,因私廢公,借機報復我。”
史復見王寧動怒,卻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說道:
“這南征帥位對王爺來說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說了,如今只不過是讓令郎稍微受點委屈,駙馬便如此疾言厲色,我倒是要問一問,難道不是駙馬公私不分嗎?”
“你.......”王寧聞言怒指史復,臉色漲紅卻又一時不知如何辯解。
“好了!”朱高煦見狀趕緊出言制止,隨即安撫王寧坐下,這才繼續說道:“我知道駙馬受委屈了,但是此事事關重大呀!駙馬不如便讓令郎道個歉,少年人嘛!哪里有那些講究的。”
王寧聞言既驚且怒,但瞧著朱高煦肅然的神情,他也不敢再辯解了。
畢竟他身上的漢王印記太深了,若日后朱高熾登基,他必然不會有好下場,如今也只能繼續押寶漢王,無法可想了。
朱高煦眼見王寧雖然沒有再爭辯,但依舊臉有不甘,他也知道王寧乃是他的心腹,此番不能做得太過,免得寒了其人的心,他思忖片刻,徐徐笑道:
“丘松與王貞亮如今還在國子監讀書,身上沒有差遣,按制,勛戚子弟未承爵前,多是去做勛衛或散騎舍人,如今父皇信重我,我舉薦他二人入天子禁從應當沒有問題,要知道近水樓臺先得月,能隨侍天子,他們兩人的機會更多,對他們的前途是大有好處的。”
王寧聞言雖然知道這是朱高煦在安撫他。
但是此番能夠讓其子仕途有個好的開始,他心中還是高興的,眼見事已至此,他也只好作感激狀道:
“多謝王爺栽培,一會我便讓丘松與犬子過來。”
朱高煦說服了王寧心中不由松了口氣。
他也不想帥位還未謀得便先讓心腹離心離德,如今事情能這樣解決,他也十分滿意了。
一旁的史復瞧著對面王寧郁悶的神情,心中大為爽快。
他此番順勢而為,一方面自然是報復往日王寧對他的歧視。
另一方也是埋下陰謀的種子,他便是要讓其他人知道,漢王對他們這些所謂的心腹之人是何等寡情。
水滴石穿,此次不成,日久之后,當大廈將傾之時,方可見人心鬼蜮了。
朱高煦隨即吩咐侍立在側的王府侍衛總管周宣道:
“估摸著時辰,沐斌也該到了,你替我去迎一迎。”
周宣聞言趕緊應了聲“是”,隨即快步離開了涼亭。
一旁的史復見狀也起身道:
“王爺,我容貌已毀,還是不要嚇到貴客,我便先回房休息了。”
“先生智計百出,乃是本王最為倚重之人,何人不可見,先生勿要自謙才是。”
朱高煦聞言連忙擺手道。
史復聞言執意求退。
朱高煦便也不再堅持,應允道:
“那先生回房好好休息吧!”
史復頷首,作揖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