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子

當畫家裝飾祭祀用的祭品時——

這些學習過巧妙技藝的人——

他們將多種顏色的顏料拿在手里，

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和諧的將其混合在一起，

用混合后的顏色繪制出類似萬物的形狀，

他們涂抹出樹木、男人和女人

他們描繪出野獸、飛禽和在水中成長的魚

他們還勾勒出身處最高榮耀殿堂的永生眾神

——巴門尼德

“雨還要下很久。”爾達說，雨水從她的臉上流下來。男孩默不作聲，專心堆著沙粒，時不時撩開貼在額上的黑發。

“古希臘人相信眾神和他們一樣放蕩又醉醺醺，來解釋他們生活的世界的拙劣。”她索性坐下來，讓海潮沖刷赤裸的雙腳，凝望著濃云密布的下藍灰色的大海。“然而像我們這種人總是會被迫知道真相。那不是我們能描摹的色彩，那不是人類心智能容納的渴望，他們從來不是我們的神。”

雷霆在云層中滾動，圣約最后的報復讓他們篤信的末日審判行于水上，暴風濁雨席卷著無人的大陸。然而已經無人解讀滾滾而下的活火硫磺攜來的神圣意志，那盛放他們不朽靈魂的孱弱肉體已經在敵人先行而至的毒云中崩解。誠如之前千百次那般，基阿瓦爾上的靈魂從未得到解脫，他們并不知道這輪回，就像不知道這已經不復存在的星球背后的意志一般。從培養艙從天而降，或者說泰拉古猿第一次嘗試磨制石器開始，這世界已經被裹在漆黑的斗篷中。借由十九原體的懇求，未降之王流淌進他們的現實，然后如慣常的神或瘟疫一般侵染了時空。

“我曾希望有一位我們的神，祂乘著陽光下到人間，慈悲而有節制，謹慎且不逾越，照看著我們所有人的靈魂，且對其中的小小罪惡加以寬容。”爾達的手陷進潔白松軟的沙粒，幾乎感到有些愜意。假如有陽光烘干臉頰就好了。她略感遺憾地看向電光閃爍的黑云，自嘲地搖了搖頭。“直到我遇到了尼奧斯，決心和魅力在他身上流動。我跟隨他，是因為他像一個能流血的神，諸神皆為瘟疫，但他可以被捆縛。”

她抱起膝蓋，仿佛抵御暴雨的寒冽般。“我從來不畏懼他的錯誤，我們曾是最親密的友伴，漫長歲月里只有我在他的左手邊，仿佛彼此惟妙惟肖的鏡像。我恐懼的是他的正確，我害怕吞下自己抉擇的苦果，自以為是的自由意志依托于他指間的絲線。你可以對抗人的瘋狂，但無法阻止一位神順遂祂的本性。”

“……即使是我們的神。”爾達將下巴埋進膝蓋間，淡灰色的雙眼映出天際影影綽綽的身軀。頭戴灰燼的冠冕，披掛破敗的斗篷，行進的步伐緩慢而堅決，每一分都更加堅實、龐大，無所憑依且勢不可擋。黑暗之王，未誕之主，烏有王冠，受燔者，人類用夢的經緯織成的姓名環繞周身，祂是與人相伴相生的死亡，誕生于原始人蜷縮在火堆旁的恐懼幻象，由火把映在洞壁的影子和深夜此起彼伏的狼嚎畫影賦形。在流血的傷口，私語的陰謀中，也在磅礴的欲念和瘟疫的肆虐中，故而永受諸神厭憎。祂饑餓難耐，祂溺于其血，唯有無盡仇怨所具形的空虛回響。

歉疚話語在她舌尖滾動。她聽到斗篷的縫隙沖傳出的尼奧斯的尖叫。那徒然忍受苦難的統治者終有一日會意識到自己堅持的空虛，然后擁抱他種族的末日。終結和死亡將他吞噬殆盡，但尚有一絲殘留，足以回應孩子的哭聲。是的，神和人的本性即便水乳交融，依然涇渭分明。一尊神不會渴望自身之外的東西，黑暗之王所求唯有本性的滿足，真正打破存在的帷幕，擠進不諧現實的是一個父親解除幼子苦痛的愿望。她以為自己能抵抗他，她在泥土上建起城市，引領著基阿瓦爾的靈魂上升，期望以此打破這無始無終的輪回，將他們的孩子從其中拯救出來。是的，基阿瓦爾已經不復存在，但是在這座陰森神國，哪怕是虛假的救贖也有其力量——足以延緩攫奪走她幼子的毀滅之手的力量。然而他們又一次一次一次一次列隊前行向毀滅。自始至終，那漆黑的巨影只是于視野的邊緣矗立，耐心等待著祂的國降臨，而現在，這片連最后一絲有機物都被抹去的大地正適合祂收割了。

永生者長長嘆出一口氣。一切可能已經窮盡，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功。彩排已經結束，新王即將登上王座，她不再有——她把裙角攥成一團，意識到了最后一個變量。

男孩雕琢出的渡鴉翼羽又一次碎裂，這里的細沙太軟太濕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阻止了徒勞無功的彌補。科沃斯·科拉克斯抬起頭，露出蒼白稚嫩的面容，安靜回望著自己的基因之母。

“你不會戴冠。”她喃喃說，“你不屬于死亡。。”

爾達穿過身，向大海走去，一個微小的力道扯住裙角，但她只是柔和而堅決地掰開冰涼的手指——那是自他誕生以來，他們最親近的一次接觸。冰冷的海水涌過赤裸的雙腿，裙擺如海藻般漂浮不定。到齊腰深的地方，舉步已經變得艱難了，在神的領域，虛假的靈能力量已經蕩然無存，但她也不需要就是了。永生者咬緊牙關，抵御著侵入骨髓的冰冷，那未曾撫育過的孩子的視線一直跟隨著她，她不想表現出更多軟弱。

她的尸體會在海中腐爛殆盡，滋養一代代的微生物，他們會在曾經撫育人類的大海中存續、分解、進化，最后新的生命將走出海洋，像人類一樣回望他們蔚藍的搖籃，開啟新的輪回——當然，這不是真的，但在神的國度，夢幻和現實之間的分界一直模糊不清。鏡之雙面又一次轉化時，這份希望會讓王的鎖鏈破碎。

然后科拉克斯，她的第十九個孩子將會又一次勝利，盡管他作為支點的子嗣只剩下一個，但他可是親愛的尼奧斯的孩子。他會拒絕王冠，從黑暗之王的囚籠中離開，但這爭斗不會完結，恰如死亡之于人類一般如影隨形，直到后者被追上吞噬。

但那就不是她需要關心的了。爾達微笑起來。滾滾云層因為命途的紊亂破碎，被無形的力量撕扯著分開，漏下銳利的光芒。科沃斯·科拉克斯，渡鴉之主，人類帝皇第十九子驚訝地抬起頭來，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凝望天空中熠熠生輝的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