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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博爾赫斯的作品玄而又玄,錯綜復雜。為數不少的讀者對此興趣濃厚,忘記了每一個作家所面對的問題,博爾赫斯同樣不可避免——該寫些什么,該如何取材。這或許是每一個作家所面對的根本任務,它將影響作家的風格,塑造作家的文學自我。

博爾赫斯作品所涉主題廣泛,但是從他最近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又回到了他寫作的原點。博爾赫斯年輕時生活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北邊的巴勒莫郊區。他新發表的短篇小說集《阿萊夫》和《布羅迪報告》,都是以他的這段生活經歷為基礎的。在一篇發表在一九七〇年的長篇自傳隨筆中,城市的這一片地區在博爾赫斯筆下都是些“矮小的房屋,無人的空地。我常把這一地區稱為貧民窟,但又不完全等同于美國人心目中的貧民窟。在巴勒莫區居住著一些衣衫破舊、舉止文雅的人士,更多的是形形色色不堪入目的群體。還有一些是巴勒莫流氓幫派,稱為阿根廷幫(1)。他們持刀斗毆,名聲在外。這樣的巴勒莫只是在后來抓住了我的想象力,當時我們竭力對此視而不見,而且的的確確做到了”。

博爾赫斯出身顯貴,是阿根廷愛國志士的后裔,血脈中流淌著英國人的血,祖先是戰斗英雄。發現自己生活在日益衰落的社區,觸目所見都是新世界的原始粗鄙,他為之心痛。這原不是他的過錯。在巴勒莫,文明與野蠻之間的爭斗日復一日。這就是作家的經典處境。

有一個時期,博爾赫斯在他的文學生涯中,有意識地將巴勒莫排斥在外。差不多每一位年輕的作家,對他們周邊的生活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博爾赫斯覺得巴勒莫死氣沉沉,有辱臉面。父親討厭、母親潑辣、街坊頹敗、鄰里無聊,誰會對這些感興趣呢?于是年輕作家往往把主題轉移到異國情調上,精雕細琢,情節復雜,行文晦澀。

在一定程度上,博爾赫斯也是如此。雖然他圍繞布宜諾斯艾利斯寫了一些短篇,但是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在純文學性的主題上。他曾經說“我一生中缺乏生與死的經歷”,又說自己曾受害于“文學的躁動”。躁動的結果可想而知,體現在他早期作品中。他說,有一段時間,他嘗試“猿猴學人,模仿兩位巴羅克風格的西班牙作家,克維多和薩阿維德拉·法哈多。這兩位十七世紀的西班牙作家,秉承了類似托馬斯·布朗爵士(2)《甕葬》的那種寫作風格,但行文僵硬、枯燥,又是西班牙的。我嘔心瀝血用西班牙語寫拉丁文,全書錯綜復雜,通篇說教,最終不堪重負,坍塌而垮”。接著,他嘗試了另一種方法:凡是能找到的阿根廷人用語,他都塞進作品中,正如他自己所說:“用了太多的方言土語,讓許多自己的同胞墜入霧里云里。”

后來,博爾赫斯把注意力轉向了巴勒莫的郊區生活。這個轉變過程,雖然是某種成熟的證明,卻仍然是個謎,令人費解。在早期大部分作品中的迷宮、鏡子、對于時間和現實的哲學思考之后,他漸漸回歸自己的后院。他把這一過程描寫為“回歸理智,嘗試寫一些合乎邏輯、讀者易于理解的作品,而不是大段濃麗的辭藻,讓讀者眼花繚亂”。博爾赫斯的后院就是我們的后院,它是現代城市,這對我們來說才是重要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是二十世紀城市中心的原型,沒有歷史和個性,沒有印加或阿茲特克的廢墟,沒有古羅馬廣場,沒有雅典衛城。布宜諾斯艾利斯,就像洛杉磯、加爾各答、圣保羅、悉尼,是一座向周邊擴張的城市,期待人們用文字來表達。

但是,在他著手描寫自己的后院之前,他必須把沉年積渣掃除干凈。總之,他必須壓縮高喬人(3)的浪漫主義色彩,高喬人被認為代表阿根廷人的性格。取材容易的當地色彩,造就了大部分高喬文學,博爾赫斯必須打破這種依賴。為此,他作了簡單的觀察:廣袤的潘帕草原,就他而言,不過是“無邊無際的距離”,那里“相距最近的房屋在地平線上亦是朦朦朧朧”。至于高喬人,他們不過是莊稼人而已。

此類的初步工作一旦完成,鄉村景象一旦還原,他就能夠如法照搬,觀察城市。在這個過程中,他成了城市的代言人。這是他的作品受到普遍青睞的一個原因所在。他的觀察直接明白,始終如此。看一眼他的句子,就一目了然。這是他三年前寫的《羅森多·華雷斯的故事》的開場:

那天晚上快十一點了,我走進玻利瓦爾街和委內瑞拉街拐角處的一家雜貨鋪,如今那里是酒吧。(4)

請注意文中的可信度:他沒有說酒吧位于城中偏僻地區,或者沒有人氣的地區;而是說,酒吧在玻利瓦爾街和委內瑞拉街的街角上,相當于說位于克里斯托弗街和第七大道(5)的街角上,或者瓦巴斯街和門羅街(6)的街角上。他給你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世界;它不是假的,不是一堆沒有完全消化的神話,或者東拉西扯的當地色彩。同時,請注意寫酒吧的這一筆,這個酒吧的一部分曾經是雜貨店。這表明作者在此生活已久,熟悉他要寫的東西。你們可以信任他。

同樣的寥寥數筆,同樣的自信,他推出了這樣一個人物:

一八九一年,本哈明·奧塔洛拉十九歲。他是個結實的小伙子,前額狹窄,淺色的眼睛顯得很坦率,性格卻像巴斯克人(7)那樣橫暴。(8)

三言兩語的外表勾勒,就把阿根廷人主要的生活氣質給概括出來了。

博爾赫斯的自我突破,對身處各地的讀者和作者,有著重要的意義。他讓人們明白,他們能夠直面自己的生活經歷,不必為此有一絲一毫的羞恥。博爾赫斯最近寫道:“我已經放棄了巴羅克風格中內在的種種驚奇,也放棄了導致結局難以預測的種種意外。總之,我傾向于讓人們的期待得到滿足,而不是讓他們震驚。有許多年,我曾經想,只要變化無窮、標新立異,也許會成就一頁好文字;如今,年過七十,我相信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博爾赫斯是一個世界級的作家,因為他熟悉寫作的條條框框,知道如何打破、什么時候打破這些條條框框。在一個文字不斷遭受攻擊的時代,他的文學生涯就是解開文字的束縛,賦予它新的活力,并為此進行長期不懈的努力。他是語言的魔術師,如同所有最優秀的變戲法的人、詩人一樣,一旦戲法揭穿,詩文出口,他會讓我們感到,這原來一直存在,在我們心中的某個地方,只是沒能表達出來而已。有關博爾赫斯,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9)曾經寫道,沒有他的散文,也就沒有今天南美的現代小說。

而且博爾赫斯的影響力超越拉丁美洲的范圍,他幫助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正是這個原因,他在一九七一年春季應邀去哥倫比亞大學,為碩士寫作班的學生做了多次講學。由于失明,他無法親自閱讀學生的作品。在他的同事、他作品的翻譯者諾爾曼·托馬斯·迪·喬瓦尼的幫助下,他討論自己的作品,并且通過例子幫助了其他人改進他們的作品。每次講學,博爾赫斯和迪·喬瓦尼要花兩個小時左右,聽眾是學生和教師,范圍盡可能小,在一定程度上確保課堂上的無拘無束。

為避免不必要的重復,決定每次講課主要圍繞一個主題:談寫小說,談寫詩歌,談翻譯。在座的人,每人分發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決斗(另篇)》(10),他寫的六首詩,以及迪·喬瓦尼和其他人翻譯的博爾赫斯作品的各種范例。在談寫小說的講座上,迪·喬瓦尼一行一行地讀小說,博爾赫斯想加以評論,或想討論其中的技巧,才去打斷他。隨后,進入例行的對話,博爾赫斯著手講解,他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把素材轉變為一個故事的。

談寫詩歌的講座也采取了相同的方法。迪·喬瓦尼慢慢朗讀博爾赫斯的詩,讓他有時間加以評論。在提問階段,博爾赫斯討論傳統詩體韻律形式的實用性,討論一個人了解自己文學遺產的必要性。

在談翻譯的講座上,迪·喬瓦尼很自然地或多或少成了直接講述人。迪·喬瓦尼講述了他們兩人如何一起合作,把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和詩歌用英語表達出來。這三次講座,每次都很隨意。博爾赫斯的幽默、謙虛,迪·喬瓦尼的直率、樸實使得課堂氣氛輕松愉快。因此,這三次講座讓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和教師有機會看到一個重要作家作品的詳細剖析,又受益于作者自己的評論。

這本書的文字以這三次講座的錄音稿為底稿。為保留實際講座的原汁原味,盡可能不作任何編輯。

博爾赫斯在最后一次訪問該校的文學院后,出席了為他和寫作班師生共同舉辦的招待會。在這次招待會上,他泛泛地談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和紐約年輕作家的困境,發言收入書后附錄。

一九七二年六月于紐約


(1) compadritos,指祖上一輩曾參加阿根廷反西班牙獨立戰爭的年輕人。他們借助長輩的功績,在社會上結幫成派,相互毆斗。

(2) Sir Thomas Browne(1605-1682),英國醫生、作家。《甕葬》討論古人喪葬之道,以及對死者的看法。

(3) Gaucho,主要居住在南美阿根廷、烏拉圭大草原的游牧民,亦為南美牛仔,多為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混血后裔。他們性格豪放,騎術精湛,生活放蕩不羈。

(4) 此處引用王永年譯文,收錄于《布羅迪報告》(王永年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本書中出現的博爾赫斯作品選段,均出自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博爾赫斯全集》。

(5) Christopher Street,Seventh Avenue,位于美國紐約的兩條街道。

(6) Wabash,Monroe,位于美國芝加哥的兩條街道。

(7) Basque,歐洲最古老的民族,主要分布在西班牙北部的比利牛斯山脈地區。

(8) 收錄于《阿萊夫》(王永年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

(9) Carlos Fuentes(1928-2012),墨西哥作家。

(10) 收錄于《布羅迪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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