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誤的地址
“這里的橋是不一樣的,莉娜。爪哇也有橋,甚至也有運河從鬧市區(qū)流過。但是在阿姆斯特丹,一座架在運河上的橋是不一樣的。你看,這運河與橋梁在變化,它們隨著每日的晨昏陰晴而變,隨著每年的春夏秋冬而變。”
“我想還隨著你的心情而變。”她鎮(zhèn)定地說罷,將一綹烏黑的頭發(fā)塞入被微雨打濕的紅帽下面。此時仍是冬季,我們度過了白雪皚皚的一月,二月潮濕陰冷。她將兩肘倚在小橋的鐵欄上,低頭俯視古老的運河,只見河流兩岸立著冬日里光禿禿的樹木,光禿禿的鐵燈柱,一座座房屋的山墻又高又窄,籠罩在逐漸濃重的暮色之中。路上行人寥寥,沿著房屋低頭匆匆走過。
忽然,她轉(zhuǎn)過頭來,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直盯著我,沉思說道:“我們來這里只有六周時間,真是奇怪。似乎已經(jīng)過了很久。這毛毛細(xì)雨一定連下了幾個月,在爪哇時根本無法想象,季風(fēng)吹來的時候,我們坐在前院陽臺上,雨幕遮住了視線,連花園也看不見。你可還記得,我們……”說到這里,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我當(dāng)然記得。雖然迄今為止早已超過六周——實則已有許多年了。我記得那些雨天,還有烈日當(dāng)空的晴天。我記得最初的日子,和最后的時刻——尤其是起始和終結(jié),還有其間許多年月與晝夜。我記得這一切,因為我精心地重構(gòu)這些日日夜夜,悠閑地從往昔中逐一挑選出來,正是因此,我才能做到絲毫無損細(xì)節(jié)地交換記憶,站在橫跨運河的橋上,與身旁這個業(yè)已離世的女人進(jìn)行交談。
只聽她嘆息一聲,滿懷渴望地說道:“我喜愛這些莊嚴(yán)的老房子,這些山墻和高高的臺階,還有古色古香的鐵欄桿。你看,有些房屋似乎朝前傾斜,微微倒向河面。為什么我們必須要回來?”
我知道自己會如何回答。
“你從不屬于這里,林奈特(1),我也同樣不再屬于這里。我的父母都已亡故,親戚朋友或是過世,或是離去。只剩下我們兩個人。親愛的,我們在爪哇一定會過得很快活。”
那時你可有渾身一顫?我不知道,但是我確實記得你的肩膀緊緊靠著我的肩膀,就在這運河的橋上,在黃昏時分,二月的細(xì)雨中,我們是一對孤獨的男女。
“我們別回爪哇去,”你開口說道,“就留在阿姆斯特丹,留在你的家鄉(xiāng)。對于法律和其他所有事務(wù),你都很精通,因此在這里也能謀生,難道不是嗎?為什么要回爪哇?我已經(jīng)開始討厭那地方,再說艾菲……艾菲也死在那里。”
“為什么你想要留在阿姆斯特丹?我曾在這里追求艾菲,還曾與她同床共枕。”
為什么要對自己心愛的女人說這些話?為什么我要說這些傷人的言語,先是早年時這樣對艾菲,后來又對莉娜?為什么要對我愛的女人說這些,況且她們都已不在人世?我想吸一口香煙,卻發(fā)覺香煙已被打濕,于是將煙蒂扔進(jìn)暗黑的河水里,抬手壓低黑氈帽的邊沿,豎起風(fēng)雨衣的領(lǐng)子。天色尚未轉(zhuǎn)暗,我的夜生活也尚未開始。莉娜還不會出現(xiàn),艾菲也一樣,但是艾菲或許會來得早些,因為今天是2月28日,是這個濕冷沉悶的二月的最后一天。很多年前,就在今天,我對艾菲說我愛她。當(dāng)時我送她回家,站在燈柱底下,對她說出這句話。她朝左右迅速打量一眼,然后親吻我,我們兩人的面頰都被雨水淋得又冷又濕,她的嘴唇卻是溫?zé)岫鴿櫇伞]錯,那時將近六點鐘,周圍沒有行人,否則她不會站在燈柱下吻我。路邊的時鐘顯示此刻是六點差五分。只需消磨一個鐘頭:這一個鐘頭之內(nèi),我必須恢復(fù)在白晝與黑夜之間的平衡。等到七點整,我將去一家俱樂部,與三個朋友共進(jìn)晚餐,到那時我就安全了。我們會坐在壁爐邊,圍著一張舒適的角桌用飯。只需消磨一個鐘頭,喝一杯酒或許就能打發(fā)過去。
我走下拱橋,在鵝卵石上腳底一滑,差點跌倒在地,禁不住低聲咒罵一句。透過蒙蒙雨霧,我看見街道前方的一扇門上微微發(fā)出紅光,正是酒吧的招牌。
這是一家老式酒吧,室內(nèi)很狹小,也很暖和,彌漫著一股司空見慣的味道,能聞出純的斯希丹杜松子酒、潮濕的衣服、煙草與鋸末。高大的木制吧臺擦得干干凈凈,七八個人站在旁邊,彼此擠在一處。這里沒有椅子,因為沒人會坐著。人人進(jìn)來都是為了喝酒,因為需要喝酒,正如我此刻需要一樣。我的兩眼模糊,心也怦怦亂跳,遇上壞日子總是如此:有時我害怕自己會失去對過去的控制,思緒變得狂亂,或是無望地兜著圈子難以自拔。我看見在兩只胳膊肘之間有個空當(dāng),一只是深藍(lán)色布料,另一只則是粗糙的舊花呢,于是走上前去。
老板伸出汗毛濃密的大手,將一只高腳杯推到我面前,然后替那個藍(lán)衣人又滿上一杯,甕聲甕氣地說道:“為什么今天就很特別?對我來說,今天并沒什么兩樣。”
“因為明天會領(lǐng)到工錢,”藍(lán)衣人說話的聲音高而尖利,“對我來說,多拿一天的薪水。”
老板咕噥一聲,沖我問道:“要陳年的還是新近的?”
“陳年的斯希丹。”
“對我來說,只是多干一天的活兒而已。”穿花呢的人埋怨道,“要知道我的工錢是按月付的。下個月也是一樣,揚!”
“你就不該抱怨,”老板酸溜溜地說道,“為市政工作,可是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況且等到你退休的時候,還會有一大筆退休金。”
“揚,等你退休的時候,”藍(lán)衣人的聲音仍是又高又尖,“可以給自己買一座真正的房子,而且是在富人區(qū)里!”說罷咯咯大笑起來。
烈酒散發(fā)出一股暖意,緩緩沁入我冰冷的肢體。我感到舒服了許多,總算可以放眼朝四周打量,剛一抬頭,就瞧見大塊頭老板嵌在柜臺與壁架之間,闊背后面擺著一排排閃亮的酒瓶。他生得一張紅潤的圓臉,胡須下垂,朝我的空杯里倒酒時,狠狠瞪了藍(lán)衣人一眼。
另有一位來客講了個笑話。我雖然沒聽明白,但也跟著眾人一起大笑,隨后喝下第三杯酒。為什么我要憂心忡忡?每個人不都過著雙重生活嗎?一面是日常現(xiàn)實,另一面則是想象中理應(yīng)擁有的生活,或者可能達(dá)到的生活——倘若我們能夠再鼓起一點勇氣的話。第二種生活是重要的,因為我們在疑惑和焦慮時,需要它們來支持。我就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足可自稱為能夠重建過去,因為這是我可以證明自己并非殺人兇手的唯一途徑。我怎么會是殺人兇手?我厭憎暴力與殘酷,怎么會呢?艾菲死了,小撲撲死了,莉娜也死了,但我只是犯了一些錯誤,并且試圖彌補這些錯誤,就在晚上。
在白日里,我是一個性情沉靜的前殖民地官員,過著沉靜而有序的生活。我在蜂巢百貨公司擔(dān)任記賬員。我的辦公間很小,四面都是玻璃墻,我在分行整齊的賬本上寫下整齊的數(shù)字,這真是一項使人心平氣和的工作,因為這些數(shù)字具有一個目的,一個概念清晰、固定不變的目的。到了五點半,我下班出門,回到平平常常的單身公寓里,翻看一陣晚報,直到房東老太太把一份平平常常的晚飯送到我的書桌上。當(dāng)她走后,我拿起刀叉,另一種生活便開始了。有時是艾菲坐在對面,有時則是莉娜,小撲撲從沒出現(xiàn)過,她向來與我們的爪哇保姆一起早早吃飯。我說著所有原本該說卻從沒說過的話,仔細(xì)聆聽她們說的所有我本該仔細(xì)聆聽的話。如今我擁有時間,擁有所有的時間。有時艾菲和莉娜沒來,我就打開收音機,聽一段精彩的音樂節(jié)目,或是讀書:我常讀內(nèi)容嚴(yán)肅、撫慰人心的書,哲學(xué)類或是宗教類,尤其是佛教,因為佛教告訴我們活著就是受苦受難。我從不讀歷史書,因為歷史書會讓我覺得心里有種深深的空洞感,提醒我并不存在什么目的,從來沒有這種東西。其他書則令人安慰,有助于我在獨自一人、沒有訪客時消磨時間。我可以用一種冷靜客觀的方式來閱讀這些書籍,因為其中的說法與我格格不入。或許是作者寄錯了地址,或許是我收錯了地址,二者皆有可能。對于此類狀況,我總是抱著開放的態(tài)度。
在每月十五日和最末一天,我會去俱樂部,與三個朋友一起共進(jìn)晚餐,這三人分別是醫(yī)生、律師和記者。醫(yī)生是個天主教徒,律師是個新教徒,記者多少居于其間,而我則是個非教徒。人人都想就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發(fā)表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議論,這一共同愿望將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對于各自的私生活,我們則是知之甚少。
忽聽有人大笑,我猛吃一驚,回過神來。墻上掛著一本沾有污漬的日歷,老板伸手指在今天的日期28的下面,苦惱地說道:“然后我就對那個壞脾氣的混賬家伙說,嗨,你看這兒,自己總能看清日期吧?”說罷移開手指,“但是那個……”
我沒有聽見他后面說的話。當(dāng)他移開手指后,顯出了一個碩大的數(shù)字,29。我吃了一驚,這數(shù)字在我眼前逐漸放大。忽然,我全身冒出冷汗。今年是閏年,因此二月有二十九天。今晚我不能去俱樂部里用晚餐,我理應(yīng)獨自一人,獨自與那正在失控的過去做伴。
可鄙的恐懼令我覺得腹中作惡。我不能在這酒吧里發(fā)病,必須趕緊出門離去,于是努力保持鎮(zhèn)靜,問老板應(yīng)該付多少錢,然后如數(shù)給他。我匆匆走開時,最后看了一眼,只見深藍(lán)衣袖與花呢衣袖之間的空當(dāng)消失了,我已被擠了出去。
一股冷風(fēng)吹在我滾燙的面頰上。微雨已停,如今路上有許多行人,全都低頭疾走。我也低頭快步前行,將帽檐壓得很低。顯然沒人想要多看我一眼:一個身材瘦高的男人,灰色的鬢角,灰色的眼睛,灰色的胡須——全是暗淡而素凈的灰色。但是在暗淡的日子里,我必須小心翼翼,因為我會思緒狂亂,會變得面目猙獰,一道長長的紅色疤痕橫貫前額,那是由于一個日本看守曾用來復(fù)槍的槍托打了我一下,出手稍微重了一點。其他的傷疤則無關(guān)緊要,留在后背和四肢上,不會顯露出來。
我不斷朝前打量,想要找一條僻靜的小巷,然而只看見前方的大街,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燈火通明。思緒正在腦子里打轉(zhuǎn),而且越來越快,依照以往的經(jīng)驗,我知道只有一個法子能讓它漸漸緩和下來,那就是對一些簡單的事實進(jìn)行冷靜的評估,這樣多少會有些用處。一個討人喜歡的小伙子,已經(jīng)在萊頓大學(xué)通過了畢業(yè)考試,在荷屬東印度法律與阿拉伯語方面成績優(yōu)異,將被派去殖民地工作。他回到阿姆斯特丹,在父母家中悠閑度日時,結(jié)識了一位可愛的姑娘。她身材高挑,容貌美麗,剛剛完成家政學(xué)的學(xué)業(yè)。父母對姑娘表示滿意。小伙子的父親是個外科醫(yī)生,說話總愛冷嘲熱諷,母親的性情則是模糊不明,與人總保持距離。雙方父母相處得十分融洽。姑娘的父親是個家庭醫(yī)生,工作繁忙,卻總是樂呵呵的,母親是個平凡而現(xiàn)實的主婦。男方父親細(xì)述診所中發(fā)生的趣事,女方父親談?wù)撉皝砜床〉母F人的種種麻煩。女方母親稱贊一個制作腌菜的新方法,男方母親仔細(xì)聆聽,態(tài)度彬彬有禮卻含糊曖昧。小伙子向姑娘求婚,二人結(jié)為夫妻,然后雙雙前往爪哇。
在爪哇一個美麗的小城里,小伙子被任命為地區(qū)副主管。夫妻倆都是頭一次來到熱帶,很喜歡那些發(fā)音輕柔、舉止有禮的當(dāng)?shù)厝恕C刻煸绯浚麄冊谧约也莸厣虾瓤Х龋鍥龅穆端蛟诖┲鴽鲂哪_上,灰色的鴿群在房檐下的竹籠里咕咕吟唱。騎車去上班時,一路塵土飛揚,十分炎熱,但是工作本身有許多樂趣,他喜愛工作,也喜愛一起工作的同事。到了晚間,天氣重又變得清涼,兩人在蚊帳里親密地長談,艾菲說起那些從小被灌輸?shù)膯渭儓远ǖ男叛觯瑧B(tài)度起初頗為羞澀,后來逐漸變得坦率。她把收藏在隱秘處的那本皮革裝訂的書拿給我看(2),顯得十分膽怯,因為曾聽我說過那主要是用來研究歷史的資料。她父親在扉頁上寫下:“送給我們的伊芙(3),作為她的引導(dǎo)與慰藉。”我親吻她,與她越來越親密,并被她那平靜的自信所感染。她做事安靜而富有效率,將家務(wù)安排得有條不紊,把一本語法小冊子放在裝鑰匙的籃子里,認(rèn)真看書學(xué)習(xí)語言,當(dāng)?shù)厝说募移蛡兟犓f話時總是耐心而恭敬。正當(dāng)我開始自問這寧靜美好的日子是否就是生活所賜予的全部時,艾菲懷孕了。我們的女兒撲撲剛一出生,我就從她身上看出了艾菲的影子,那金色的鬈發(fā),碩大而嚴(yán)肅的藍(lán)眼睛,艾菲以前一定也是這么一個壯實的小女孩。生活似乎再次變得圓滿而美好,偶爾出現(xiàn)糾纏不休的疑問時,我就努力工作,以此來消除它。在自己管轄的地區(qū)內(nèi),我時常四處旅行,做了許多社會學(xué)研究,并在晚間寫下記錄,一直忙到深夜,最終寫成了一份研究報告《查禁鴉片及其相關(guān)問題》。這篇文章得到了巴達(dá)維亞政府的贊賞,常被引用在機構(gòu)報告中。同事們預(yù)言我將會迅速升職。就在那時,報紙上的頭條新聞開始談?wù)摎W洲不斷加劇的緊張局勢。荷蘭遭到入侵,隨后被占領(lǐng),我和艾菲常常議論遙遠(yuǎn)的阿姆斯特丹和我們的親朋好友,因此再度變得親密,卻幾乎不曾注意到另一種似乎很不真實的戰(zhàn)爭威脅正在漸漸迫近。日本人已經(jīng)到了爪哇。
突然,我意識到自己在大聲說話,連忙抬起頭來。每當(dāng)我在糟糕的日子里瀕于臨界點時,總是會這么做。此時此刻,我身處一條寂靜的街中,行人寥寥,各自步履匆匆。每人都只關(guān)心自己的事。我的事是想方設(shè)法為自己辯護(hù),即使是站在被告席上的犯人也有這權(quán)利,有權(quán)解釋一些可以用來減罪的情形——比如日軍登陸后一片混亂,我們的軍事防衛(wèi)不夠完善,只能倉促應(yīng)對并試圖維護(hù),與當(dāng)?shù)鼐用耖L期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突然崩潰,周圍地區(qū)出現(xiàn)公開的破壞與暗中的殺戮。我不得不坐著軍用吉普車四處奔波,兩眼被房屋燃燒時冒出的黑煙熏得難受,飛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莉娜睜著一雙陰郁的黑眼睛,面頰上沾著鮮血。又有更多鮮血,艾菲赤身裸體,殘缺不全的尸身躺在一汪血泊之中,散發(fā)出濃重的血腥氣味。還有撲撲,只剩下一顆滿頭鬈發(fā)的小腦袋。
我停住腳步,大口嘔吐起來,過后用手帕擦擦嘴,這條街空空蕩蕩,只有我獨自一人。身后某處傳來摩托車的聲音,除此之外一片寂靜。我雖然兩腿顫抖,仍是努力走到街角,剛一轉(zhuǎn)彎,只覺一股冷風(fēng)猛吹在臉上,我立刻低下頭去,將下巴抵在胸口處,忍不住跑起來,一步跨過三塊地磚,然后是四塊……就在這時,我看見正前方有一個小小的紅方塊,原來是一個皮夾,在街燈的照耀下發(fā)出紅光。我彎腰撿起時,聽見前面有個女人大聲叫喊。我趕緊站起身來,將皮夾塞入雨衣的大口袋里。在燈柱上方,只見兩個深膚色的男人,一高一矮,穿著淺色風(fēng)衣,正逼近一個身穿深藍(lán)外套、頭戴紅帽的女人。她剛剛抓起自己的手提袋擊打過一個男人,那手提袋正在她的右手里,袋口敞開。她舉起手臂,卻被高個子男人抓住,于是又放聲大叫起來。
從灌木叢中冒出幾個男人,在我的汽車頭燈的照耀下,白衣顯得格外耀眼。我猛轉(zhuǎn)方向盤,吉普車右側(cè)的擋泥板撞到橫在路中間的樹上,只聽一聲槍響,接著是斯登沖鋒槍的聲音。“先生,你受傷了嗎?”一股野獸般的狂怒涌上心頭。我朝前奔去,抓住高個子男人的風(fēng)衣翻領(lǐng),依照在軍隊里學(xué)來的招式,將他擊倒在地,然后轉(zhuǎn)身再看另一個,但是那矮個子已搶先出手,右拳狠狠打在我的下頜處,眼前再度轉(zhuǎn)為黑暗。
“先生,你受傷了嗎?”
“沒有,把那棵樹從路面上挪開,快點。我必須……”我突然住口不語,腦中一片混亂。
我正在對一個身穿藍(lán)色制服的人說話,而不是我們殖民地軍隊的綠色制服。一個阿姆斯特丹警察站在我的面前,在他身后,停著一輛白色小汽車,而不是綠色小汽車。綠色、藍(lán)色與白色融合在一起,我不禁閉起兩眼。
我只覺頭暈?zāi)垦#噲D弄清自己究竟身在何處,隨即明白自己正躺在地上,肩胛骨緊貼著冰冷堅硬的路面。一只強壯有力的胳膊拉著我坐起來,我睜開眼睛,只見幾步之外站著另一個警察,身穿一件皮夾克,看去十分魁梧,正與那個頭戴紅帽的姑娘說話。我試圖看清周圍,沖著扶住我肩膀的警察問道:“那兩個穿風(fēng)衣的男人在哪里?他們……他們……”就在這時,我看見那姑娘的臉,不禁大吃一驚,目瞪口呆。
“他們逃走了,先生。不過不必?fù)?dān)心,我們總會抓住那兩個混蛋的。這位年輕女士給我們詳細(xì)描述了那兩個人的模樣,我的同事已經(jīng)把消息發(fā)出去了。”
我想要點點頭,猛然覺得下頜一陣抽痛,直傳到頭頂,然而與腹內(nèi)的疼痛仍是無法相比。姑娘轉(zhuǎn)過頭去,路燈的光線正照在她蒼白的臉面上。她就是莉娜,從陰間歸來的莉娜,一雙眼睛又大又黑,睫毛很長,還有那張鵝蛋臉,豐滿而略顯任性的嘴唇,都與莉娜一模一樣。我不禁抬起兩手,捂住自己的臉。
“你還好嗎,先生?”警察關(guān)切地問道。我抬起頭來,微微頷首。他扶著我站起,又遞上我的帽子,說道:“好笑的是我們跟蹤了你一陣子,因為你看起來像個醉漢。”
“我那時覺得不舒服,有時會忽然頭暈。”
“你要是頭暈得再厲害些,恐怕就不能把那個混蛋打倒在地了!”警察欣然說道。我朝那邊走去,一心想聽見姑娘的聲音。
“珍妮·溫特。”大塊頭警官一邊說著,一邊在小本子上記下名字。姑娘看著我,面色緊繃,眼神警惕,與莉娜實在太像了,我不禁心里一陣抽痛。警官對她問道:“你就住在這家小旅館里?阿布街55號?”
姑娘點點頭。我移開視線,轉(zhuǎn)而望向空寂的街道。她并非后來面目扭曲、胸口撕裂、鮮血橫流的莉娜,而是在那個悶熱夜晚遇見的正值青春的莉娜,距離死亡還有很遠(yuǎn)。
我發(fā)覺大塊頭警官正在留神打量我。他向旁邊的瘦子同事問道:“他沒有受傷吧?”見對方搖搖頭,又對姑娘說道:“小姐,你在哪里工作?”
“我是個護(hù)士。”她說出一家有名的醫(yī)院。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的聲音低沉而圓潤。
“溫特小姐,明天早上,你務(wù)必到總部來一趟。我們會給你看些照片,里面或許就有那兩個人。我們收集了很多資料。十點鐘方便嗎?”
她點一點頭,裹緊身上的深藍(lán)外套。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但是仍然很冷。我失去知覺不知有多久,猜測大概有十分鐘。警察對我說道:“你很走運,先生,并沒有受傷。那些東方人經(jīng)常隨身帶著刀子。能告訴我你的姓名和地址嗎?”
我從胸前的衣兜里掏出身份卡片遞過去,這樣會更容易些。他一邊在記事本上抄寫,一邊念出聲來:約翰·亨德里克斯,1914年3月12日出生于阿姆斯特丹,蜂巢百貨公司記賬員。后面是我的地址、公司電話與住處電話。他抄完之后,將卡片還給我,說道:“如果我們需要你作證,會通知你的。”
“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姑娘對我們?nèi)苏f著,唇邊露出微笑,但是眼神看去老練而機警,隨后仔細(xì)打量著我,熱忱地又道:“非常感謝你,亨德里克斯先生。”
她轉(zhuǎn)身朝55號大門走去。我看見銘牌上寫著“揚森旅館”,下面有一個白色的門鈴按鈕。她將手放在按鈕上,扭頭對我們?nèi)苏f道:“再次感謝各位,晚安!”
警車上的揚聲器傳出急促的說話聲,大塊頭警官跳上駕駛座,對同事叫道:“電車在萊澤街撞了一個人!”
“你們能不能也帶我過去?”我開口問罷,摸一摸腫起的下頜,又說道:“我覺得有點頭重腳輕。”
“上車吧。”瘦子說道。于是我們都鉆進(jìn)車?yán)铮囎影l(fā)動起來。
警笛不停鳴叫,揚聲器里也一直傳出聲音,使我們無法交談,于是我注意到了一個細(xì)微之處,頗覺困惑。溫特小姐并沒用手指去按門鈴,而是按在門鈴旁邊。我是個遠(yuǎn)視眼,所以看得很清楚。或許她心情緊張,因此按錯了地方,畢竟剛剛遭人襲擊過,但是也可能是有意為之,像莉娜一樣的女人,誰能說得準(zhǔn)呢?我的頭開始抽痛,思緒也再次變得狂亂,抬頭一看,此刻正行至萊澤街的第一個十字路口。
“我能在這里下車嗎?”
警官將車子停在路邊,兩眼緊盯著前方,只見一大群人圍在一輛電車四周,售票員也在其中,正搖動雙臂,大聲解釋著什么。“別緊張!”瘦警察對我說罷,警車開動離去。
一小群人站在街角處,朝停在街中的電車張望。
“他突然走到街道中間,當(dāng)場就被軋死了。”一個穿著厚皮衣的胖子說道,“我親眼看見的。”又驚恐地加上一句:“不過沒見出多少血。”
有時不會出很多血,有時會的。我穿過人群,走入一條小街,看見頭一家咖啡館便推門進(jìn)去。只見餐廳里人多擁擠,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香煙和咖啡氣味,我一路推推搡搡,直走到后邊安靜的臺球室內(nèi)。低垂的吊燈下,兩張綠色的臺球桌發(fā)出柔和的光芒。一張桌子已被兩個穿襯衫的男士占用,周圍再無旁人。我拉過墻角處球桿架旁的一把椅子,將我的濕帽子擱在對面一把椅子上。室內(nèi)雖然暖氣燒得很好,但我并未脫下雨衣,因為確實覺得頭暈?zāi)垦!赏却驊?zhàn)。我坐了下來,滿意地長吁一口氣。
正在玩球的男人身材肥碩,面頰圓胖。這一桿只差了一點點,他不禁低聲咒罵一句,將球桿重重放下,對我大聲說道:“外面警車叫什么?莫非出了事故?”
“不錯,就在前面街上出了一起事故。不過我沒親眼看見。”
就在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晚上,確實出過一起事故,并且是我親眼所見,就發(fā)生在我的面前。我坐在萬隆郊區(qū)一家小旅館的酒吧間里,光線昏暗,異常悶熱。我已是筋疲力盡,制服緊貼在汗?jié)袼嵬吹暮蟊成稀ι系膾扃娭赶蚴c一刻。酒保是個馬來人,看去神情冷淡,即使日本飛機偶爾從頭頂呼嘯而過,也是漠然置之。我正在喝一杯溫啤酒,準(zhǔn)備過后出門,再度坐進(jìn)吉普車?yán)铮诤诎档泥l(xiāng)間行駛一小時,就能返回家中。撲撲自然已經(jīng)入睡,艾菲也一樣。她在紅十字會的一個流動隊里工作,一天下來,想必也已十分勞累。
遠(yuǎn)處傳來一連串槍聲,在旅館后方某處。我問酒保要些冰塊,他聳聳肩頭。我本該知道,當(dāng)天上午制冰廠遭到了轟擊。突然,門外響起叫喊聲,門扇被人猛地拉開,一個女人沖進(jìn)來,長長的黑發(fā)左右擺動,腳上的高跟鞋絆了一下,于是摔倒在門旁的兩張椅子之間,正拼命想要站起,只見一個士兵沖入,頭上沒戴帽子,短外衣敞開,受傷的前額鮮血直流,看去面目扭曲。他抓住那女人的胳膊,舉起弧形軍刀,預(yù)備朝她頭上砍去。就在那時,我已經(jīng)拔出了手槍,扣動扳機,子彈的強力使得他朝后一仰,撞在門柱上,隨即倒在地下。這時兩個頭戴白盔的憲兵進(jìn)來,迅速查看過后,對我行了個禮,說這個士兵喝醉酒后,因為女人與兩個同伴爭吵起來,被打倒在地,腦袋磕在道石上,爬起來之后狂性大發(fā),拔槍沖著兩個同伴射出整整一梭子彈,過后又抽出軍刀追趕那女人。此事不必再多做解釋或是寫出正式報告,這類事件如今到處都在發(fā)生。兩名憲兵抬走了死尸,我?guī)椭桥苏酒穑鏊谝粡堃巫由希瑸樗艘槐滋m地。酒保方才躲在柜臺下面,如今重又現(xiàn)身出來。
她看去年輕漂亮,明顯有印尼血統(tǒng),不過肌膚白皙,略似奶油色,身材玲瓏浮凸,透過印花細(xì)布裙裝,可以看見里面的白緞胸衣與緊身褲。她用一雙閃閃發(fā)亮的大眼睛打量著我,拿出一小塊蕾絲手絹,輕輕揩擦臉上流血的傷口。
她毫不費力便看穿了我的心思,開口說自己名叫莉娜,就住在這家旅館里。不斷加劇的緊張心情,加上整整一天一夜沒有休息,無處排遣的怒氣使我對這個女人突然產(chǎn)生了強烈的欲望。我們一路上樓時,她隨口說道:“我必須警告你,我很累了,恐怕沒法讓你得到應(yīng)有的回報。”
這就是莉娜,如此的隨意。剛才在街上遇見的那個姑娘也是一樣隨意。忽然,我感覺腦子里仿佛出現(xiàn)一片空白,漸漸擴散,越來越大。我趕緊彎腰低頭,將腦袋抵在膝蓋處,免得自己昏厥過去,腫脹的下頜一陣刺痛。這時侍者進(jìn)來,打臺球的二人要了啤酒,我要了一杯黑咖啡,后來又加上一份火腿三明治。我點燃一根香煙,深吸了幾口,或許胃里會舒服些。
兩天之后,艾菲死了,撲撲也死了。她們被埋葬了嗎?或許沒有。我被關(guān)在戰(zhàn)俘集中營里,莉娜聲稱自己是半個印尼人,因此未被拘捕。她不但讓我得到了應(yīng)有的回報,甚至還要更多。她定期前來探視,偷偷帶給我日本香煙、維生素和藥品。我需要這些東西。當(dāng)時有些荒謬的錯誤使得很多人丟了性命,由于其中一個錯誤,我一次又一次遭到毒打和刑訊。亨德里克斯是一個很平常的姓氏,另有一個同姓之人為我方搜集情報,給日軍造成許多麻煩,日本憲兵認(rèn)定那個人就是我,想要從我口中探聽出地下情報機構(gòu)的人員名單和地點。我很明白他們的意圖。但是,雖然我曾在一夜之間被任命為上尉,卻與情報工作毫不相干,自然也無法答復(fù)他們。有時我實在受不了折磨,就編造出一些消息來,由此可以獲得幾周的緩刑,因為他們要去仔細(xì)核查我所說的情形是否屬實,過后便會再度施以刑訊。但是我幸存了下來。當(dāng)戰(zhàn)爭結(jié)束時,莉娜在集中營門口等我,懷里抱著一整條香煙,這次是英國貨。我和她結(jié)了婚,請了病假,帶她前去荷蘭。兩個月之后,我在阿姆斯特丹簽約成為巡回法官,于是我們重返爪哇。
侍者將咖啡和三明治放在旁邊,我端起杯子,一口氣灌下整杯熱咖啡,然后一邊觀看那兩人打臺球,一邊吃著三明治。這一情景使我逐漸平靜下來,那兩人打球十分認(rèn)真,并且技術(shù)精湛。尤其是那個胖子,打得一手漂亮的平滑擊球。當(dāng)他仔細(xì)盤算如何長擊時,似是渾然忘我,一顆圓圓的大腦袋在綠色球桌上來回晃動,兩眼略微凸出,讓我不禁想起了金魚,在小小的玻璃缸內(nèi),在綠色的水草間,腦袋也是這般晃來晃去。
我也得集中精力——決定究竟哪一樣更重要,我的愛還是我的恨。我愛莉娜,愛她對我難以自制的、間歇發(fā)作的激情,屈服時近乎野獸一般的兇暴,對生活的興致勃勃,以及令人感動的單純幼稚。我恨她是因為她時常爆發(fā)的壞脾氣會激起我可恥的怒火,還會使我莫名生出卑劣的嫉妒心,令我感到痛苦。另外,在艾菲與撲撲被殺一事中,她也負(fù)有一部分責(zé)任,此事總是橫亙在我們之間。家里的仆人對莉娜又懼怕又輕視,雖然她膚色很白,他們?nèi)允前阉醋魍入A層中的一員。心情好的時候,她會送給仆人們豐厚的禮物,一旦心情不好,就會千方百計地找麻煩,并肆意辱罵他們,尤其是對那個英俊的童仆阿馬特。但是我必須把所有事情按時間順序排好,不能搶在前面,這一點非常重要。另一場戰(zhàn)爭開始了,這是一場奇怪而不真實的戰(zhàn)爭,叫做警察行動。民族主義者到處反叛,荷蘭人的統(tǒng)治土崩瓦解。往昔的仇恨重又燃起,舊日宿怨得以了結(jié),采取的方式則是黑暗中的揮刀一刺,或是空屋里射出的一記冷槍。持續(xù)的危險使得氣氛緊張,我也變得暴躁易怒。但是莉娜變得格外平靜,把自己縮進(jìn)恐懼的外殼里。當(dāng)她告訴我說有了身孕時,態(tài)度十分陰郁,甚至有些敵意。她在仆人面前裝腔作勢地大吵大鬧,那副模樣令人厭惡,但是當(dāng)我說為了安全起見、她必須去泗水的一家醫(yī)院時,她卻斷然拒絕,非要和我一起留在這危險之地。就在那時,我愛她達(dá)到了極點。
不久以后,一切都結(jié)束了。如今我必須格外小心,因為如今每一時刻,甚至每一秒鐘都至關(guān)重要,我必須集中精力。我靠坐在椅背上,將兩手深深插入雨衣的口袋里。侍者匆匆走過時,我又要了一杯咖啡。忽然,我的右手觸及一個柔軟的皮質(zhì)物件,掏出來一看,是一個紅色的摩洛哥小錢包。
我看著掌中的這個東西,不禁大吃一驚,忽然想起這是我在看見珍妮·溫特之前,從人行道上撿起來的。珍妮·溫特穿著深藍(lán)色外套,頭戴一頂紅帽子,被兩個穿淺色風(fēng)衣的男子襲擊。
我不能打開錢包。莉娜仍在附近。我從沒打開過莉娜的手提包或錢夾,這種舉動將是對她女性隱私的極其卑鄙無恥的侵犯,就像一個男人不看別的女人,甚至不看自己的妻子,卻盯著莉娜一樣難以想象。奇怪的是對艾菲就不一樣。每當(dāng)我需要一把鑰匙,或是一點零錢時,我會理所當(dāng)然地打開艾菲的提包或錢夾,無論她是否在場。我甚至從未想過此事,艾菲本人也沒有想過。
我極力自持。這并不是混亂險惡的過去,而是簡單明了、用以拯救的現(xiàn)在。我必須打開這個錢包,看看里面有什么東西,因為必須證明是否屬于溫特小姐所有。此物可能是一個行人遺失的,也可能是溫特小姐抓起手提包擊打高個子歹徒時,從手提包里飛出來的,必須將它送歸原主。這一想法簡單而符合邏輯,現(xiàn)在將會拯救我。
錢包里有三張十元的荷蘭盾,還有一張身份卡片。我戴上老花鏡,先仔細(xì)端詳照片,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果然酷似莉娜。這顯然是在一家價格昂貴的照相館里拍攝的肖像,不錯,莉娜從不拍廉價的快照,甚至包括護(hù)照上的相片。我看著那工整的大寫字體,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情忽然又被攪亂:“伊芙琳·范哈根,生于1940年6月3日,職業(yè):演員。地址:老運河88號。”
這么說來,她張口就能撒謊,就像莉娜一樣自然。卡片上的字跡變得模糊不清,猶如那個悶熱壓抑的午后,莉娜對我說出最后一個謊言時,一切也變得模糊不清。然而那真是一個謊言嗎?午休時,我們誰也沒有睡著,直挺挺地躺在潮濕的被單上,態(tài)度冷漠,渾身是汗。莉娜試圖刺激我與她爭吵,當(dāng)她煩躁不安、感到害怕時,常常會這么做。我也神經(jīng)緊繃,就像小提琴的琴弦一般,但是并未有所反應(yīng)。在悶熱的法庭里熬過了整整一上午,我太疲倦了。我們沖過淋浴,正無精打采地為了喝下午茶而穿衣打扮時,她突然隨口對我說,她懷的孩子并不是我的骨肉。這當(dāng)頭一棒來得太過突然,令我震驚無已,說不出一句話來。她一邊梳頭,一邊從鏡中朝我偷偷打量,似乎對我的沉默頗為失望。
我們默默走入屋前的陽臺,坐在藤椅中,俯瞰著花園。我把領(lǐng)來的手槍放在桌上,正在茶杯一側(cè),上頭教我們這么做,已然養(yǎng)成習(xí)慣。因為叛亂已蔓延到本地區(qū),就在前幾天,我方一個軍官被一名狙擊手打傷。一個性情沉靜的爪哇仆人將盛有蛋糕的銀盤送到莉娜面前,隨即退下,阿馬特被辭退時,他已經(jīng)來了。如今我必須將所有的事都弄清楚,每一秒鐘都至關(guān)重要。莉娜拿起一小塊蛋糕,靠坐在椅背上,小口咀嚼著,看去心滿意足。我不能忍受她對我說出那些話之后暗自得意的微笑,于是轉(zhuǎn)頭去看花園。濕熱的空氣彌漫在園中,低矮的花木似是在顫抖。我定定望著籬笆,實則視而不見,還把幾片褐色樹葉模糊看成了阿馬特的臉。就在那一瞬間,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只是為了激怒我才撒謊,正如她想要激怒阿馬特時,就信口說些關(guān)于他和其他仆人的謊言。我可能確實想過從樹葉中伸出的東西是一根枯枝,但是不能肯定。其次還有一個問題,假設(shè)我分明看見阿馬特的面孔閃過,并且認(rèn)出那枯枝到底是什么,我有沒有足夠的時間抓起手槍、瞄準(zhǔn)射擊?我是一個神槍手,但是當(dāng)時有沒有足夠的時間呢?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回想這一場景,但是此事一直是個疑問。只有兩樁事實確鑿無疑:曾經(jīng)有那么一瞬間,我希望她死去;來復(fù)槍的子彈射入她的前胸。她死在我的懷里。
我兩眼昏花,顫抖的兩手中握著一張紙,努力看去,看見上端印著粗糙的印刷字體:伯特·溫特,老運河88號。下面是一行工整的字跡,如同印刷體一般:最親愛的伊芙琳。我已經(jīng)無意識地展開了錢包里這張廉價的箋紙。我要抓住現(xiàn)在,安全的現(xiàn)在,于是繼續(xù)讀出下文:
你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打擾你,但是現(xiàn)在非如此不可,實在抱歉。尤其是昨天,我對你說過我很理解,也不反對你抓住這個到手的機會。但是現(xiàn)在,沒有你的日子過了一天一夜,我覺得必須最后努力一次。因此我想說:求求你不要走!
你的,伯特
忽然,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震驚,按理說不該讀這張便箋。我不禁又看了一眼寫在左下角的日期:2月26日。正是前天。我摘下老花鏡,將錢夾塞進(jìn)胸前的口袋里。我已經(jīng)看過了這封信,那是無法可想的事。我想要思考伯特·溫特,還有伊芙琳:關(guān)于前天,而不是很久以前在花園里那酷熱的一天。
伯特·溫特是與伊芙琳住在一起的男人,家在老運河88號。他們曾經(jīng)住在一起,如今她已離開。莉娜并未離開我,這一點我必須承認(rèn),是我離開了她。
“好一記立桿擊球!”胖子大聲叫道。他專心注視著對手,那人正將三個球擺好,動作精確,令人贊嘆。我也曾經(jīng)是個打臺球的好手,我喜愛精確的、控御自如的運動,以及法庭所采用的基于嚴(yán)格事實的精確推理。伊芙琳就是一個事實,千真萬確的事實,一個穿著深藍(lán)外套、頭戴紅帽的姑娘。她的情人卻仍是面目模糊,讓我試著通過推理來看個清楚。從他不加修飾的工整筆跡和成熟節(jié)制的措辭中,看得出他受過良好教育,可能戴著近視眼鏡,因為其字跡有一種類似印刷體的清晰準(zhǔn)確。他不可能十分闊綽,因為寫如此重要的一封信,用的竟是從一本廉價箋紙簿里撕下的一頁,如今我才想起伊芙琳的外套看去也并非嶄新。伯特的文風(fēng)雖然成熟,但是在某些方面一定還有些孩子氣,因為印在信紙上的抬頭有些笨拙——這是企圖以低廉的費用來樹立個人風(fēng)格的行為。伊芙琳離開了他,不過不是為了阿布街55號的揚森旅館,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我招呼侍者過來,說話聲音有點過大,旁邊那人打歪了一桿,胖子朝我投來責(zé)怪的一瞥。我感到很是抱歉,給侍者多付了一些小費,然后出門離去。
夜晚的街中熙熙攘攘,人聲嘈雜。每人都有各自的目標(biāo),如今我也有了一個。我朝停在街角的出租車走去,對司機說道:“請開到老運河88號。”
司機發(fā)動引擎,迅速加入車流之中。他的駕駛技術(shù)很好,我坐在后排欣賞他開車,看得津津有味。我一向喜愛精細(xì)的手工技藝,正是因此,我喜愛臺球、線描和打靶,同時也喜愛精細(xì)的腦力活動:不受個人感情影響的、冷靜機智的推理。我之所以從事記賬這一工作,原因正在于此,其實我的退休金足夠維持如今簡樸的生活,并不需要去工作。我的情感生活是一團(tuán)毫無希望的亂麻,因此必須尋求堅實的事物,抓住它來支撐自己。這一點也表現(xiàn)為我不愿與一些陳年之物分離,比如一輛老車,一把老槍,一件舊外套或是一頂舊帽子。這些老舊的、非常熟悉的東西能夠幫助我,給予我極其需要的支持。在過去幾年中,就在阿姆斯特丹的住處,偶爾想到要結(jié)束自己這陰暗的存在時,我總是畏懼退縮,是否也出于同樣的原因呢?因為我害怕假如失去了身體,是否也會失去……?我不由自主地將手伸進(jìn)側(cè)兜內(nèi),那個鐵皮管還在原處,自從軍醫(yī)將它交給我之后,就一直放在這里。當(dāng)時日軍正漸漸逼近。軍醫(yī)對我說道:“務(wù)必小心服用此藥。一片可以止痛,兩片可以催眠。再多的話,就會讓你睡得很沉,再也不會醒來。”后來聽說他餓死在叢林里。我時常揣想,他自己是不是也隨身帶了這么一管藥片。
司機開口咒罵幾句,罵得生動而出彩,令我猛然回到現(xiàn)實中。汽車正緩緩行駛在運河邊一條狹窄的街中。一側(cè)是灰石砌成的道牙,高高聳起,另一側(cè)是無防護(hù)的運河河岸,兩輛車在其間難以并行。前方稍遠(yuǎn)處停著一輛黑色小貨車,距離水邊有幾英尺遠(yuǎn)。
“前面就是你要去的88號,”司機低聲說罷,回頭看了我一眼,“我非得把車子倒回街角去不可,看見停在那邊的貨車了沒?不知是哪個混蛋干的。”他駕車離去,雖然收了小費,調(diào)轉(zhuǎn)車頭時仍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這里靠近阿姆斯特爾河,是最古老的城區(qū)之一。尖頂房屋骯臟黑暗,唯有河岸邊的一排鐵燈柱發(fā)出亮光。86號是一家舊式藥房,門上掛著一個木刻頭像,一個裹著頭巾的突厥人張開大嘴,露出長長的紅舌頭,通常稱為“哈伯”。這是藥房的傳統(tǒng)標(biāo)志,此時卻使我隱隱感到不安,那一對碩大的黑眼睛似是緊盯著我,露出不懷好意的神色。我快步踏上五級石階,走到88號門前。黃銅門環(huán)做成獅頭形狀,表面涂的綠漆已然剝落。我取出打火機,借著火光,打量門鈴下方的住戶名字。一樓是尼瓦斯公司,做進(jìn)出口生意。這名字很熟悉,是爪哇的一家大糖廠。二樓住著一個裁縫和一個油漆匠。三樓住著三個化學(xué)系的學(xué)生,名字潦草地寫在帶有污跡的名片上,沒有一人叫做伯特·溫特。我轉(zhuǎn)身打量暗黑的阿姆斯特爾河,一輛水警使用的小摩托艇正順流而下,船頂發(fā)出光亮,看去陰森怪異,讓我想起卡戎(4)的渡船。這一場現(xiàn)實中的出行是否會走入死胡同呢?我忽然感到焦慮,意識到這一聯(lián)系是多么薄弱,就在此時,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里一定還有地下室。
我迅速走下臺階,再次回到街面上,看見石階下面果然有一道狹窄的樓梯直直下去,通向一扇褐色的小門。我瞇起兩眼,急忙去看插在玻璃窺孔后面的名片,只見上面印著一行字:伯特·溫特,法學(xué)學(xué)士。這正符合我對此人的猜測,一個大學(xué)生。我瞧了一眼露出地面半截的兩扇窗戶,厚厚的窗簾后面透出一線燈光。
我伸手按了一下門鈴。大門立時開啟,溫特先生顯然聽到了出租車的聲音,就站在門背后,正等待有人前來。
他的個頭比我高,寬肩細(xì)腰,一頭卷曲的長發(fā),但我看不清他的臉面,因為門廳里的燈泡光線很強。
“你有什么事?”他說話的聲音頗為悅耳。
“我名叫亨德里克斯,”我彬彬有禮地答道,“有樣?xùn)|西要交給范哈根小姐,交給伊芙琳,我……”
“進(jìn)來吧,”他急忙說道,并未讓我脫下外套,打開左邊的一扇門,將我請入室內(nèi)。這房間低矮而凌亂,桌上堆滿書籍紙張,還擺著一盞裝有綠色燈罩的臺燈。雖是一間典型的廉價出租房,看去卻溫暖舒適,壁爐前有一只老式的圓形煤爐,里面燃著紅熱的炭火。
“坐吧!”主人說著,用手一指書桌旁的高背座椅,椅面用草編成。后面另有一張帶軟墊的扶手椅,他卻不加理會,將一摞厚重的法學(xué)書推到一旁,半坐在書桌邊沿,兩腳踩在舊地毯上,顯然不希望我在此久留。
他舉止靈活優(yōu)雅,像個訓(xùn)練有素的運動員,穿一身合體的褐色粗呢套裝,越發(fā)顯得身材健壯,看去三十左右,年紀(jì)比我預(yù)想的要大幾歲,相貌英俊,留著短短的小胡子,一張大嘴顯得十分詼諧,金色鬈發(fā)整齊地梳到一側(cè)。他仔細(xì)整整筆直的褲縫,一雙寶藍(lán)色眼睛打量著我,兩眼下方已有明顯的眼袋,或許正是因此,看起來更顯得老相一些。
我本想把帽子放在一疊筆記本上,想到帽子仍是濕的,于是改了主意,將它放下地面。最上面的一個筆記本攤開放著,用紅筆醒目地標(biāo)著分?jǐn)?shù),與寫給伊芙琳的書信上的筆跡很相像。伯特為了掙外快,給學(xué)生批改作業(yè)。很久以前,我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看來伯特確實需要外快,因為這房內(nèi)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一張凌亂的坐臥兩用床,墻角處一個放廚具的架子,一組舊書架上擺滿了廉價圖書,除此以外再無其他。墻上掛著兩張高更的畫,是從周刊上撕下的復(fù)制品,兩張電影明星的彩色照片,還有一張姿態(tài)迷人的芭蕾舞女像,我猜這都是伊芙琳挑選的。
主人遞過一只打開的煙盒,我連忙道謝,這是上好的埃及進(jìn)口香煙。他自行抽出一根,指尖染有尼古丁的污漬,被我看在眼里。此人是個運動家,然而技藝荒疏已久。等我點燃了香煙,他才隨口說道:“范哈根小姐不在這里。”
“哦,她當(dāng)然要去工作!”我咧嘴一笑,笑得十分笨拙,“她告訴過我工作的地方,我本應(yīng)去那里……”
我半身立起,本能地使出巡回法官的小伎倆。
“不,”他急忙說道,“她不在克勞德舞廳,她在度假。”
“這我并不知道,”我重又坐回椅中,懊悔說道,“本來應(yīng)該先寫封信才是。我住在海牙,與她多少失去了聯(lián)系,這都是我的過錯。她幾時會回來?”
“再過兩周左右。不過,如果換了我,我會先給她寄一張明信片,確認(rèn)一下再說,亨德里克斯先生。”
他說話時略帶一點口音,卷舌音r念得有美國味兒。
“好的,我會照你說的去辦。哪里……”我左右打量,想找到煙灰缸。
他掃視一下書桌,然后跳下地來,邁著大步迅速朝煙囪走去,拿來一只碟子放在桌上,重又坐回原處,“對不起,煙灰缸不知弄到哪里去了。這該死的清潔女工……”說罷住口不語,盯著手中的煙頭,又隨口問道:“亨德里克斯先生,你認(rèn)識范哈根小姐很久了嗎?”
“我曾經(jīng)出國了一陣,與她的聯(lián)系少了很多。兩年前我們常常見面,一起上過課,學(xué)習(xí)一點朗誦、表演之類。”
“你也從事表演工作?”他發(fā)問的口氣聽去難以置信。我并不想責(zé)怪他,因為我看去實在不像一個夜總會里的演員,于是趕緊說道:“不,我是個律師,為一家保險公司工作。不過我對表演很有興趣,用來作為業(yè)余愛好。”
他聽罷松了口氣,微微一笑以示鼓勵,又問道:“是投資方面的興趣?”
“不不,我喜歡那種氣氛,一向樂意與藝術(shù)家打交道,可以令人放松自我,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立時就明白了。我是個有錢人,在演出結(jié)束后,可以讓姑娘們享受一陣子,喝著香檳吃晚餐,然后在高級酒店里過夜。他回過神來,說道:“我很抱歉伊芙琳不在。你想留個條子嗎?”
“溫特先生,轉(zhuǎn)告她我會寫信即可。”
“我一定辦到。”
我想要再拖延一會兒,但又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話題,于是抬手指著一堆法律書籍,說道:“當(dāng)你必須背會所有那些東西時,確實很無聊。不過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還是有用處的。”
“的確很有用處。”他表示贊同,轉(zhuǎn)臉朝向門口。
我站起身來,與他一起走到門廳內(nèi)。
“很抱歉打攪了你。”
“沒關(guān)系。”他打開門扇,外面又在落雨。
“壞天氣。”他說道。
“糟透了。”我們并未握手道別。

(1) 莉娜是林奈特的昵稱。
(2) 即《圣經(jīng)》。
(3) 艾菲是伊芙的昵稱。
(4) 卡戎(Charon)是希臘神話中冥王哈得斯的船夫,負(fù)責(zé)將死者渡過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