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的院子旁邊就是大片的竹林,蒼翠的色彩在白雪皚皚中若隱若現。竹子挺拔結實,刀鋒般的竹葉承載著厚雪,也不見其彎下一絲幅度。簌簌的落雪聲從竹林深處傳來,襯得春水住的小院更加靜謐。
院中停放著竹制的擔架,上面是籃彩的尸身。
因為四周的人不停施放冷凍咒的原因,停放不久的籃彩身上,已經積聚起了比周圍更厚的雪花,宋璟這么看過去,這能看見雪白的地面上突起的一塊模糊的輪廓,大概是個人的模樣。
他們沒有走近,揮揮手讓四周圍著的下人走開,夏雨開始接替下人們,簡單的一個高級冷凍咒,大概可以保持到澹臺春水起來的樣子。
四周的丫鬟和男侍怔了一會兒,才轉向夏雨,鄭重的齊齊彎腰鞠躬,什么話也不說的,紛紛安靜離開,留下院子四周紛亂的腳印重疊,在雪地中尤為顯眼。
“他們回去了?”夏雨有些感慨,“最近幾個月的籃彩,大家都很喜歡她了。”
“大概。”宋璟朝夏雨擺擺手,“去摘些果子過來好嗎?我想我又餓了。”
“你一個人在這里……”夏雨擔憂的看他,“可以么?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宋璟挑眉:“難道我連站的力氣都沒了?我還沒有那么柔弱好不好。我想看看澹臺春水怎么處理籃彩的。”
他繼續說著,故意夸張的苦惱:“不過如果吃不飽的話,大概我會昏倒吧。”
夏雨無奈,明明知道他在說假話,但還是——
“我去。你小心點,老老實實等我回來。”
“恩恩。”宋璟點頭,被人嚴嚴實實的關心著,雖然有些別扭,但內心的安暢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夏雨交代清楚,飛快的離開這兒,希望能趕緊趕回來。
慢慢的挪動腳步,宋璟在離房門不遠的圍墻下站定,十步之遠的地方就是籃彩的尸體。靜靜的掩埋在雪之下,昨日的笑容宛如鏡中水晶花,隨著鏡子的破碎而消逝。
天妒紅顏?
宋璟腦中冒出這個詞語,是舒錦繡殺的她么?為了打擊到澹臺春水?
無解啊。宋璟微嘆,仰頭看快要大亮的天空,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光明已經降臨。
鑲嵌入視野的,是純粹清冽的蒼穹,墻上一枝枝干嶙峋的梅斜斜劃破天空,嫣紅的梅花小朵稀疏,清朗潔瘦,沾染了晶瑩雪花,清麗而舒潔。
在昨夜大雪中怒放的梅花,宋璟看著,嘴唇不自覺的溢出一絲微笑。
有些許的片段閃過他的腦海,他的哥哥蕭白離,或者是說舞白離,那透明到可以看見淡青色血管的十指纖纖,攤開在亮白的天空下,大概也是這么一種如傲梅怒綻雪地間的清高素潔吧。
舞白離,哥哥。
宋璟悠悠然垂下眸子,這個于己無關的塵世,自己已經不能夠用局外人的目光慢慢審查。一絲一毫,在不經意間牽引著自己建立種種聯系。親密的,仇恨的,掛念的。
宋璟還是宋璟,但已不是原來世界的宋璟。
他倚著墻壁細細的想著,忽然聽到春水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春水與籃彩,從采花案的時候便在了一起。宋璟忽然想起桃花掩映下,哀愁少爺低頭輕吻如花少女的畫面,輕靈美好的像是一幅不食人間煙火的畫卷。然而十個月后,畫卷中的少女躺在了雪地之中,畫中的少年離她不過十步之遠,也許在下一刻便要接受天人永隔的事實。
宋璟放輕了呼吸不說話,目光落到刻意避開或是被避開近十個月的澹臺春水身上。
他已經十七歲,身材瘦長,總是佝僂著背脊,像是無時無刻承受著沉重的背負,直不起腰來。穿著白色長衫,他的所有衣服都是淺色,素素淡淡的好似他人一般,簡單純粹,連哀愁都是單一的色彩,不參雜其他的東西。
“籃彩。”澹臺春水站在門口輕聲喚道,卻不見往常早早在旁邊伺候著的人。
“籃彩。”他再叫道,心中隱隱蔓延出不好的預感。隱憂突如其來,卻又來得那么肯定。修士與天地間心生感應,籃彩絕對出了什么問題。
眼前昏昏暗暗,像是籠罩了層層暗色的紗,看什么都不甚清晰。
春水眨眨眼睛,皮膚觸及到外面冰寒的空氣,細細飄舞的雪粒輕悠悠的順著屋檐飄下,僥幸飄進屋檐內的雪花落在春水蒼白臉頰上,在溫潤的皮膚上融化成水滴。
“下雪了。”他低聲喃喃,睜大眼睛抬頭往天邊望去,此時的天際白的發亮,視野中的昏暗陰影開始慢慢變淡,“天要晴了么?”春水哀愁寂寂的面龐上忽然浮現出明麗的光彩,沉寂的眼睛在瞬間清亮到奪目。
“還有時間。”春水忽然抬腳急切的往外走,雖然看不清楚前方的道路,但是憑借著對四周氣息的感知,他依舊走得平穩,直接用上了御空術,在雪面上踩過,不留一絲痕跡。
宋璟看著春水突兀的行為,還沒有洗漱便急急的往外走去,是去尋籃彩么?
赫然,他對上那一雙大霧彌漫的眼睛,沒有焦距的眼睛,黯淡晦澀,雖然在前進行走的過程中,但眼仁卻一動也沒有動。十步之外的籃彩,身上覆著厚厚的雪花,與雪地接連在一起。然而春水沒有看見,微微佝僂著身子朝著記憶中的出口走去,籃彩橫在他的必經之路上。
他的眼睛……
宋璟想起了兩人爭端開始的西醉花,剝奪五感,先是視覺么?
眼睜睜的看著春水接近籃彩的尸身,宋璟想讓他停下,但身子靠著墻壁覺得分外無力,不能動彈般的,像在等待最終剎那般的,他抿緊了唇,在心間數著——
一步,兩步,三步……
……
七步……
八步……
九步……
宋璟瞇縫著眼睛,死死的盯著春水最后一步跨到籃彩身體的頭上方,要直接用御空術飛過么?會注意到么?
春水停下來了。
空落落的感覺更加明顯了,好像,自己的腳下,傳來濃厚的哀傷。無法忽視的哀傷。
他低頭,可是天還沒有徹底大亮,在這樣的光線下,看到哪里都是一樣的景色,樹干般的棕灰色,暗沉沉的,沒有影像。
像被呼喚著,春水輕輕的蹲下身子,伸手撫上雪雕的臉龐。
發現了嗎?宋璟小心翼翼的呼吸,仔細的觀察春水的表情,依舊的憂傷美麗,唇抿在一起,沒有其他的表情。
那雙拿劍的手,手指從雪層中穿過,順著籃彩的身體滑下,春水低著頭,細致的拂過籃彩全身細碎的雪花,露出身體表面晶瑩剔透的冰晶來。籃彩如花般的容顏,冰封在透明的冰層之中,唇角掛著眷戀憧憬的微笑,仿佛還是鮮活的一個人兒。
看不見呢。春水眉目如古井泉水,之前忽現的光彩似乎都被攝了去,他站起身來,低低的說話像是嘆息:“父親。”
宋璟怔住了,僵硬的靠在墻上,難道是澹臺清硯?
是了,春水與籃彩的事,他們隱瞞的再好,也是瞞不過精明的澹臺清硯。是不是覺得春水對籃彩的好,超過了一般的通房丫頭呢,所以才將會給澹臺家抹黑的籃彩抹殺?
他氣息不穩,因為身子實在虛弱無力,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因為身后的墻壁,才沒有摔得太過難看。
“誰?”春水偏頭向這方,隱隱約約的聲音,聽得不是很真切,算算日子,最多兩個月,他便什么也聽不見了。
宋璟沒有出聲,就那樣坐在雪地上,安靜的看著澹臺春水沒有笑容的臉龐。
“青離。”春水忽然叫了出來,“蕭青離,你是來看笑話的吧。”
宋璟依然沉默,他等著春水把話說完。
“是你告訴父親我和籃彩的事情吧。”春水眼中沒有焦距的看著這個方向,宋璟卻覺得那雙眼睛實實在在的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昨日你去見過了父親,今日籃彩便死去。你怎么可以這樣做?”
春水一身白衣,在潔白的雪地中呼出白氣,裊裊的消散在寒冷的空氣之中。睫毛上融化的雪粒,在宋璟看來,像極了眼中流出的淚水,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安靜的坐在原地,聽著春水淡淡的語氣,沒有想象中的傷痛和悲傷,但平靜的令人心生沉重。
“蕭青離,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春水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楚,忽然想起他與舒錦繡的吻,與夏雨百里素素的親近,明明是我先遇見你的不是么?萬般糾葛的心意在他內斂的心間纏繞蜿蜒,不知不覺執念深沉。
蒼白的左臉頰下,一朵幾乎純黑色的西醉花悄然綻放,在冰清玉潔的世界中詭異誘惑著人的視線。
已經這種顏色了?宋璟咬住下唇,來不及了,《奇聞說》上的解救方法,移植轉嫁,已經沒有十年的歲月來準備培養爐鼎了。
“怎么變得這么快?”宋璟終于出聲了,“這樣的顏色,你的味覺和嗅覺?”
春水依稀還可以聽見旁邊模糊不清的聲音,冷靜淡漠的詢問,不清楚內容,但他確確實實知道,那個人是蕭青離。
“真的是你。”春水彎著唇安靜的笑了,宛如綻放的西醉花那般誘人,“味覺和嗅覺早就消失了,那又怎樣呢?蕭青離,你告密害死了籃彩,還想怎么樣?”
天空明亮,水晶般的背景中,一滴晶瑩的淚珠落下,滑過西醉花深色花蕊,消失不見。
宋璟安靜的聽著,目光落在春水更加深沉妖異的西醉花上,梗著喉嚨說不出話,還有什么辦法來拯救?春水今后的日子,注定是生活在五感全失的黑暗之中。或許,自己在那個時侯,應該親手結束掉他的生命,才能彌補心中沉沉的愧疚感。
那雙已經暗淡的雙眸里波瀾洶涌,蕭青離,為什么不反駁?春水睜大眼睛迎接雪地明晃晃的反光,目光所及終于出現了白雪的顏色。看的見了么?他用盡力氣看向墻角的方向,只有一點點的時間了,他不可以浪費。
四周的白雪房屋或是翠竹,他的目光掠過,只看見渺渺大地上的那個人,臉色疲憊憔悴,狼狽的跌坐在地上,瘦削的身體在視野中起伏模糊,身后是紅艷艷的……
紅艷艷的……
他沒有看仔細,像是夜色“刷”的一下籠罩下來,眼前頓時一片漆黑,沒有那個人,沒有房屋白雪,連模模糊糊的不規則影子也沒有了。
像是長久以來在夢中的場景,只剩他一個人,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安靜的跪伏,寂寂的閉眼,悄無聲息。
“再笑一下。”他喃喃著,身子倒了下去,壓上冰晶包裹的籃彩。
像看著慢動作一般的回放,宋璟看著春水倒下,那時間仿佛無限制延長起來,與春水的初時到冷戰,流水一般的經過眼前,他慢慢勾起一個笑容,真誠友好的,在唇角定了型,耳邊便聽見“嘭”的倒地聲。
身后的紅梅,開得安靜而傲然,在冰寒的空氣中,劃出清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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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不好意思的,質量不怎么好這章~~~~一邊聊天一邊寫的~~我無用哎~~
頂著鍋蓋認錯…………想扔我就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