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在四周仔細得觀察了一遍，猜測方才春水應該是聽到了鬼蝶弄出的那一聲轟然巨響，因為在附近不遠，所以能夠匆匆趕來。

這么說來，就算是為了避開舒錦繡，澹臺春水也該在附近不遠的地方。

他找到春水停留的痕跡，很明顯的，旁邊的桃樹樹干之上被硬生生的打出了一個掌印，掌印四周，裂開了蛛網般細密的裂口。宋璟幾乎可以看到春水哀愁的眸子凝成湖上寒冰，心中怒極才拍出了這一掌。

舒錦繡與澹臺春水，這梁子結大了。

他輕嘆一聲，順著痕跡往這個方向追去。

至于為什么追？宋璟下意識的告訴自己，是因為桃林中自己不辨方向，若是有春水在，至少可以直接飛出去。

另外，順便還可以向他道歉，打一個大少爺的耳光，確實是自己不對。

宋璟摸摸鼻梁想笑，那自己落魄少爺的命，耳光打了就打了吧，自己跟一個傷春悲秋的憂郁少爺斗什么氣呢。那篇形神論，雖然自己已經自學了不少，但是還是可以裝作不知道的讓春水教自己嘛，那個家伙，死活的別扭著呢。少爺脾氣隱藏著，卻一點也不少。

在心里默默盤算著，他靠著春水殘留的痕跡走著，發現還有一人跟著春水一起。他想了想，應該是那個叫做籃彩的丫鬟，竟然也跟著進桃林了。春水還真是好福氣，有個嬌滴滴的女孩子伺候著，哪像自己，被拋來顛去，撞得灰頭土臉。

莫名的酸溜溜感覺在心間涌動，很陌生的感覺。宋璟摸摸心口，看看，少爺的命，有人陪，有人道歉的命。

他再走幾步，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倒地的聲音，悶悶一聲響，就像他之前摔的那樣。

宋璟心中一跳，看這方向不是春水的去處啊。

那是誰？

宋璟直覺的慢慢走過去，靠著桃花的掩映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靠的近了，才發現居然是熟人。

百里妖乂，水殘和百里素素。

看樣子百里妖乂已經和他的隊伍分開了，現在這情況是？

倒在地上的人是百里素素，他已經渾身是傷，衣衫破碎，面朝下趴在地下，背脊不停的起伏著，顯然是在大口喘氣。

很明顯的，百里素素已經沒有了力氣，他努力用手肘支撐著地，想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卻每次在離地不過一指高度的時候重新摔下在地上，揚起蒙蒙塵土。

“該死。”他十指扣地，深深的用力，臉頰蹭著地面轉向氣質翩翩的百里妖乂，淺灰色的眼中盡是不屈與憤恨，燃燒起漫天大火。

死死的咬住下唇，他桀驁的看著百里妖乂，再次用盡力氣，拿四肢將自己撐起，終于半跪著俯在地上，開始大口大口喘氣。

“廢物該怎么趴著就怎么趴著。”百里妖乂淡然道，淺灰色的眼中有藍天，有桃花，有水殘，獨獨沒有狼狽的百里素素。

他漫不經心的踏出一腳，直接踩在百里素素背上。

力氣很大，硬著骨頭的百里素素，悶哼一聲直接趴回地面，臉頰蹭到石子，留下浸出小血珠的擦傷。

宋璟沒有動，他這樣沖出去做什么？

語言阻止？別人是兄弟，自己一個外人根本說不上話。百里妖乂那模樣，分明是下了狠心的。

武力阻止？只會再增加一個傷員。

宋璟重來都是很冷靜的分析情境，然后判斷自己該做什么，怎樣做才能最有利。這種宛若機器般冰冷的思維方式，或者說是純理智純邏輯的冷靜思考，賦予了宋璟鬼才般的編程能力。理智成了下意識的行為，連宋璟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他會徹徹底底的靠感性活上片刻。

似乎，澹臺春水就是過于感性的家伙了吧。

宋璟搖搖頭，怎么又想到了那個家伙。

等待百里妖乂他們離開，然后為百里素素治療。宋璟很快的做出選擇。頭腦發熱的為了朋友沖上去，義氣是講了，但結果呢？宋璟冷靜的想到，讓兩個傷員肩并肩躺在地上，看著藍藍的天空互相感動么？再在修養差不多之后勉強治療，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出這個不知道有多大的桃林？

愚蠢。

他靠在樹干旁邊看著，這一點小挫折，不是不能忍過去的，以后——宋璟鳳眼半瞇著，寒光閃過——再連本帶利的討回來就是。

百里妖乂目光淡淡的掃過眼神憎恨的百里素素，眼神鄙夷：“廢物，看看你現在的模樣，真給百里家族抹黑。”

“狼狽的像條狗。”百里妖乂不屑瞥了一眼百里素素，從芥子手鐲中取出一套衣物，仍在百里素素身上，“自己知道怎么處理吧。”

他朝著水殘溫和一笑：“水殘，我們走。”

“我會討回來的。我絕對會。”百里素素咬破了下唇，恨聲道，話中的決心堅定的令人心驚。

“隨便。”百里妖乂背對著他離開，背影高傲的像是逡巡領土的國王，沒有回頭看百里素素一眼，無所謂的話語，就像是在打發一個螻蟻般的小角色，不值得掛在心上。

“廢物。”水殘文弱的臉上露出一抹淡笑，自不量力的家伙。

畢竟，廢物只是廢物，一個廢物的宣言，強橫高貴有如國王，誰在乎？

見百里妖乂走得遠了，宋璟慢慢顯出身形來，走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百里素素，扶起他，一言不發的開始反復使用“雨霖之鈴”，直到百里素素能夠靠自己的力量坐起在地上。

“咳咳。”百里素素捂著胸口咳嗽，冷漠的臉上塵土與鮮血混成一片，狼狽的很，“咳咳，臟腑有些傷了，雨霖之鈴只治外傷，不用再施加了，我沒事。”

宋璟停下了法訣：“經常？”

“恩。”百里素素拿起又落到地上的衣衫，是百里妖乂常穿的白色，在地上沾染了花瓣塵土，拿手拍拍，留下的污漬也不是很明顯。

宋璟撩起自己的衣袖，動作輕柔的擦百里的臉，之前的擦傷在雨霖之鈴下已經愈合，只剩塵土蹭在臉上，顯得十分狼狽。

“我之前就來了。”

宋璟忽然說出這么一句話。

百里怔了怔，看著宋璟逡巡在他臉上的目光，微微垂下睫毛。

“傻瓜。”

百里素素能夠猜測到宋璟的想法，那樣的確是最正確的選擇，但人生有的時候不是只憑借哪種選擇利益最大化來定的，一腔熱血既然存在，那么必定有他存在的理由。

朋友在有些時候是需要拼義氣的，百里素素內心深處，更希望的是宋璟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不過，能夠審時度勢，最大化優勢與利益的朋友，其實相交也是一種福分。

至少不會擔心，自己某一天會拖累了朋友。百里素素心中百轉，這個人，其實不說出來的話，不是很好么？真是個傻瓜，這樣的朋友，自己怎么能夠不稀罕？

宋璟輕抿著唇，不能隱瞞自己的行為處事原則，相交朋友，不是交的虛偽表象，而是一個真實的人。

“好了。”宋璟放下手，拍拍弄臟的衣袖，自嘲的摸摸鼻子，這一下子，這衣服上下可是沒有一點干凈的地方了，“諾莎彌爾和夏雨人呢？”

百里素素站起來，拿著衣服開始換起來：“我們分開去找你了，那些世家的族長和長老也在找你。”

宋璟若有所覺，看來，蕭家二公子這個人，還真是眾人目光的中心區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宋璟腦中響起陰寒的聲音，是鬼蝶。

“咦，你還能說話？”宋璟試著在腦中與鬼蝶溝通。

“這么說來，之前那些人全體出動，緊追我不放，是你的原因了？”

“我哪知道。”宋璟冷笑，“喂，你現在知道清楚了又能怎樣？”

鬼蝶卻是沒有再說話，在宋璟腦中沉寂下去。

百里素素換好衣衫，除了時不時的捂著胸口咳嗽幾聲，看上去竟然找不到一點之前被打傷的痕跡。

“我們回去？”百里素素走到宋璟身旁。

“恩，先等等，我去找一個人。”

“我和你一起。”

“恩。”

兩人重新沿著春水方才經過的道路走去。

澹臺春水此刻在一棵桃花樹下站定了，哀愁幽寂的面龐泠然一片，左眼下綻開一朵妖異生動的西醉花，花開五瓣，精致柔弱，仿佛在蒼白的皮膚上微微搖曳。

身旁的籃彩大口大口的喘氣，春水少爺跑得真快，很用力的拉著她的手腕。現在的手腕，籃彩抬起來在眼前看看，發現果然紫黑一片。沒想到看上去柔弱的春水少爺不用靈力都有這么大的力氣。

她抬頭看向春水，忽然呆呆的怔住了。

現在的春水少爺，布滿大霧的哀傷眸子此刻清亮異常，蒼白的臉頰蒼白的嘴唇在突兀出現的西醉花下寂寂的寥落，她著迷的盯著那朵西醉花，忽然心跳面紅，口干舌燥，像是受了蠱惑一般的癡癡的盯著那一朵快要接近黑色的花看。

春水側眸，看著籃彩癡迷的眼神，忽然想到之前她對自己的種種照顧，這人，是喜歡自己的吧。

他不是不諳世事的少爺，很多事情，他早已明白。

那么這樣的人，在自己最后的時間里，可以一直陪著自己的吧。

春水彎著唇笑了，笑得像綻放的西醉花一樣美麗。

籃彩眼中只剩下春水上鉤的唇和妖異蕩漾的眸子，口中不由喃喃：“少爺……”

春水面向籃彩，微微俯下身子，涼涼的鼻息吹拂在她的唇上，漆黑的眼睛直直的看向籃彩的眼睛，里面像是安撫像是暗示，籃彩不由的閉上眼睛，睫毛輕顫，心中像微風拂過一般的輕柔酥癢。

輕輕的。唇落了下去，兩瓣櫻花似的唇挨著蒼白如雪唇，籃彩的臉蛋瞬間紅潤，鼻音輕輕哼出兩個字：“少爺……”帶著無限繾綣。

她沒有看見，睜開了眼眸的春水，目光飄過她的臉頰，里面沒有她的身影。

忽的，春水眼神一滯，隨即悠悠的笑了，唇冰涼，一滴淚水劃過綻放的西醉花，奇異的消失在花蕊之上。

不遠處，宋璟身子一僵，輕嘆一聲：“我們走吧。”

百里素素看看那邊接吻的少年少女，在桃樹芳菲下顯得那樣美麗：“青離是要找他么？”

“恩。”宋璟轉過身，“不過現在不必了。”

百里素素跟著宋璟離開：“好么？我看，青離似乎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跟澹臺春水講。”

宋璟朝他笑笑，口氣戲謔，眼中的澀然連他自己都不明了：“算了，當電燈泡會被雷劈的。”

“電燈泡？”百里素素摸不著頭腦的搖搖頭，“青離我們回去？”

“是。”宋璟淡淡道，“以后，叫我宋璟吧，蕭青離這個人，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