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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爺!”相府管家親自捧著精致的拜匣一路高呼著沖進了書房。一不留神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腳步踉蹌之下,他將拜匣緊緊護在懷里,生怕失手摔了。

李相砰地放下手中茶碗,皺眉斥道:“虧你還是相府大總管,遇事如此慌張成何體統(tǒng)!”

管家顧不得差點崴了腳,眉飛色舞的將拜匣奉上:“老爺!護國公主府送來的桃花宴請柬!”說完他便期待地望著李相,等待著那聲賞字出口。

李相接過拜匣卻不打開,隨手擱在案幾旁。他板著臉上下打量著管家繼續(xù)斥道:“我李氏一門乃世代清流,書香名門。公主下貼相邀乃闔府之榮光,本該感激殿下錯愛。但你如此喜形于色,豈不是讓人譏笑我相府行事輕浮!”

“您不是著急地問門房好幾回嘛!”管家嘴里悄悄嘀咕著,已收斂了滿臉喜色,沉痛萬分地垂手應(yīng)道:“小的孟浪了。老爺教訓(xùn)的是。小的告退。”

離開時,管家偷偷往后瞄了一眼,恰見到李相瞪自己一眼,趕緊轉(zhuǎn)過身,整理了衣襟,輕咳一聲,昂首挺胸不急不迫地走了。

春日的陽光透過窗欞在書案上投下明媚的光影,襯得桌上剛剛畫好的一樹桃花越發(fā)嬌艷。

李相滿意地瞧著那幅桃花笑春風(fēng)圖,眼里漸漸溢出笑容。他迅速打開拜匣,拿起大紅鎏金請柬打開。他只瞄了一眼,便將請柬往袖中一納,邁步出了書房。

庭院里幾名家仆正在擦拭花木。李相不由自主地輕咳了聲,見家仆越發(fā)勤力,庭院靜寂無聲,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挺直了腰背,踱著方步,慢條斯理地走向了內(nèi)院。

右相府乃五進官宅。正堂是李相會客及外書房所在。正堂之后是座十二扇隔扇門的穿堂。順著青磚齊整的甬道往前走,便是區(qū)分內(nèi)外院的月洞門。過了這道門,眼前景致一變,外院的大氣轉(zhuǎn)成了婉約幽雅。抄手游廊精巧折回于假山亭臺之間,巧妙將內(nèi)院各居處連接在一起。和正堂處于中軸線之上的一幢重山式建筑飛檐如彎月,藻井華美精致,斜撐雀替精心雕刻著人物故事,福祿壽喜花樣子,廊柱下的石杵也雕刻成蓮花。這就是李相和大夫人所居的內(nèi)院正屋暖暉堂。

李相進來,沉著臉吩咐道:“我與夫人有要事相商,傳我的話,無要事不得打擾。”

大夫人正迎了出來,乍聽到李相的話,眉梢驚得一跳,忍不住走上前扯住了李相的袍角,壓低了聲音焦急地問道:“老爺,出什么事了?”

李相攜住她的手步入內(nèi)室,回頭見大夫人身邊婢女均已退下。他驟然露出笑容,一時間面色如冰層碎裂,烏云之后陽光乍現(xiàn)。李相握住大夫人的手興奮的長髯直顫:“夫人大喜!”

大夫人卻冷笑著抽回手折身坐到了高背椅上,挑眉譏道:“恭喜老爺又要納第八房妾室了!妾身又該歡喜多了個八妹妹了。的確……是大喜事呀!”

“哎哎,你看你!我的夫人哪!我納了七房妾室,也只生了三個女兒。命中注定我膝下無子,我還折騰什么呀?”李相哭笑不得,坐在大夫人身邊神秘地說,“我說的喜事是,咱們家沒準要出皇后或者皇妃了!”

“啊?”大夫人嚇了一跳,揪著李相的胳膊低聲說,“聽說皇上自去冬就多病,難道開春要納新妃沖喜?可新年妾身進宮,皇后娘娘不是還好好的嗎?皇后一說……”

李相嚇了一跳,伸手捂住了大夫人的嘴。他傾聽到房外無人,這才氣急敗壞地斥道:“這種話你怎么敢說?什么沖不沖喜的。我說的是太,子,殿,下!”

大夫人眼睛一亮,扯著李相坐下,親手泡了杯茶遞過去:“老爺是說太子殿下瞧上了咱們家的女兒?是青蕾還是青菲?”

李相顧不得喝茶,將茶盞往幾上一擱,從袖中拿出請柬遞給了大夫人,哈哈大笑:“桃花宴的帖子!公主殿下特意寫明一定要讓青蕾去!”

大夫人一口氣便泄了,瞄了一眼便將帖子扔在了幾上,鄙夷地說:“不就是桃花宴嗎?護國公主年年春天都在別院辦桃花宴,有什么稀罕的?說起桃花宴,起初還好,殿下專請皇親國戚勛貴人家,不是三品官的女眷都進不得拾翠山莊的大門。可自從駙馬過世,公主寡居,桃花宴越發(fā)上不得臺面了。前年一個九品縣丞的夫人居然也敢往一品誥命們身前湊。去年公主殿下更是廣開山莊大門,連布衣秀才也待如上賓。還從中牽線讓戶部左侍郎家的千金和一介白丁訂下了親事。侍郎府的錢夫人因為女兒的親事被人恥笑,如今都少有出門赴宴呢。今年就算接了桃花宴的請柬,妾身都無興趣前往,萬一咱們家的青蕾和青菲像戲文里說的一樣,瞅上個窮秀才,真真丟盡咱們相府的臉。”

“你就不懂了吧?”李相笑得眼不見牙,手指點著請柬,湊近大夫人說道:“今年這一張?zhí)一ㄑ绲恼埣聿恢w煞多少閨閣淑媛,名門閨秀。偏偏公主殿下還特意了點了青蕾的名!”

大夫人不屑地瞥了李相一眼。

李相雙手緊握成拳,興奮地道出了秘密:“皇上前些日子說,太子殿下已年滿十八,當(dāng)立太子妃了!”他無限憧憬:“我入閣為相,已位極人臣。一旦致仕,難免人走茶涼。你我膝下無子,只能倚靠女兒結(jié)得好姻親。如果蕾兒能入主東宮,將來太子繼位,我就是國丈大人。就算致仕,也能讓咱們家富貴不衰。對了,離桃花宴只有十天了,你得趕緊為蕾兒再置辦些頭面縫制新衣……”

李相興奮的噼里啪啦自顧自地說著。大夫人手一揮大喝:“停!”她深吸一口氣問道:“老爺?shù)囊馑际牵拥钕掠枳o國公主的桃花宴選妃?”

“夫人哪,你總算聽明白了!正是如此!當(dāng)然,這不是正式的選妃。因皇上曾親口許諾一定替太子殿下選得心儀之人為妃。所以才借桃花宴之機讓太子先行相看名門閨秀。青蕾只比太子小一歲,容貌艷麗琴藝出眾,與顧相家的千金并稱京城雙絕。你說太子殿下能看不上她?青蕾入主東宮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就算爭不到太子正妃,能得封良媛充媛也可。憑咱們家青蕾的才情,將來太子繼位,當(dāng)不上皇后也能寵冠六宮。這可是門絕好的親事!”李相越說越興奮,站起身便道,“我這就把消息告訴三姨娘和青蕾去!”

大夫人的嘴張了張,心頭又驚又喜,又一陣醋意翻涌,她賭氣往椅子上一坐,掏出絹帕就拭起了淚:“我好命苦啊!”

李相的腳步被生生拖住,他圍著大夫人急得直跺腳:“哎呀,我的夫人,這是大喜事啊你哭什么啊!”

大夫人把絹帕往臉上一蒙哭得更加大聲:“我好命苦啊!與老爺結(jié)縭三十載,膝下卻沒有一兒半女。將來青蕾有了前程,怎可讓她有個當(dāng)妾的母親?老爺心里恐怕早盤算著要休了妾身,扶了老三做正室吧?!”

李相被她哭得頭疼,苦笑不已:“我李氏乃清流書香世家。你雖膝下無子,卻也曾侍奉過我爹娘,伴我守孝三年。我要休了你,我還要不要臉面名聲了?再說了,三姨娘不過是個商賈之女。她的身份哪比得上你翰林千金清貴?夫人,您就別胡思亂想了!想我李廷松官居一品,身為寧國丞相,卻連娶七名妾室都不得一個兒子。命定無子,我只盼著女兒能攀得門好姻親。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我有三個女兒,總有一個女婿能夠讓咱們富貴終老不是?”

大夫人跳了起來:“什么三個女兒!那個賤妾生的臭丫頭是咱們相府哪門子的千金小姐?”

李相忍不住嘆氣:“婦人之見!老夫好歹生了她養(yǎng)了她十六年。難道這么多年的米糧錢財是白出的?相府的三小姐生母身份再低賤,媒人也照樣會踏破咱們家的門檻。就算把阿蘿嫁給一個商賈,她也要替我們賺些銀子回來不是?”

“虧得老爺還肯替她打算!倒便宜她了。”大夫人腦中頓時閃過七姨娘初進相府時顛倒眾生的絕美容顏與李相當(dāng)年火熱的態(tài)度,心里膩歪得不行。她想想李相說的也有道理,阿蘿再丑再蠢笨,頂著相府三小姐的名頭出嫁,好歹也能替相府賺些好處回來。

大夫人眼珠一轉(zhuǎn),哼了聲繼續(xù)說道:“老爺既然如此看好青蕾入主東宮一事,妾身自然也盼著咱們家好上加好。可是青蕾終究是庶出之女,太子正妃豈能封個庶女?良媛充媛是退而求其次,咱們自然是先奔著太子正妃去謀劃。為了青蕾的前程,還是將她記在妾身名下,有個嫡出之名才好。不是妾身想搶走三姨娘的女兒,這是為了她女兒的前程,也是為了咱們這個家著想。”

李相一怔,討好地說道:“夫人言之有理。不如將青菲也一并記在夫人名下如何?將來以嫡女的身份也能說一門大好親事。”

大夫人翻了個白眼,似笑非笑地看著李相說道:“喲,原來老爺?shù)男募庾舆€是青梅竹馬長大的表妹啊?想當(dāng)年妾身本來是想把青菲抱過來親自撫養(yǎng),可咱們府的四姨娘哭斷了肝腸,好像我這個嫡母正室夫人要搶她的女兒似的。從前她不愿意,現(xiàn)在妾身也心淡了。老爺你別著急,妾身也不是不識大體之人。老爺膝下無子,咱們府上也只有兩個知書識禮的好小姐。若是青菲將來也能像青蕾那樣為家中出力謀門好親事,妾身再將她記在名下也不遲啊。再說了,妾身是她們的嫡母,就算不記在名下,難不成她們還能不喊妾身一聲母親嗎?”

“夫人言之有理!也只有夫人才有朝廷封賞的誥命!你是正室,庶出女兒自然都是你的女兒。她們再嫁得好,要尊敬的也只能是你這個嫡母,只能叫你一人做母親。桃花宴也只有你有資格帶她們?nèi)ヂ铩!崩钕嗪呛切χ逯蠓蛉恕R娝D(zhuǎn)怒為嗔,這才離開了正房,走向了三姨娘與相府大小姐李青蕾的院落。

院內(nèi)傳出悠悠琴音。

貼身婢女正悄聲將打聽到的消息告訴三姨娘。

衣飾華貴,容色艷麗的三姨娘頓時氣白了臉,起身快步走到正在撫琴的青蕾身邊急切地說道:“蕾兒,你怎么就不著急呢?總管說今日護國公主送來了桃花宴的請柬,特意點了你的名。可老爺卻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我看哪,老爺就只記得他那個青梅竹馬的表妹!他不高興是因為帖子上沒寫青菲的名字吧?哼,說不定老爺正和夫人在房中暗暗商議怎么讓二小姐頂了你去呢!”

青蕾慢條斯理地撫著琴,輕輕一笑:“娘,你說我和青菲誰更美?”

“當(dāng)然是女兒你了!否則京城雙絕就變成三絕了!”

“這不就結(jié)了?護國公主點我的名,自然也會邀請顧相千金。公主殿下請的是京城雙絕,父親怎么可能只讓青菲頂了我的名額前去?傳言說太子殿下要選妃了。公主欽點于我,想必是為了讓太子殿下相看一下京城雙絕。所以呢,該我的誰也搶不走。娘不必著急。”青蕾撥弄著琴弦微笑:“蕾兒長得像娘。相府七位夫人里,就數(shù)娘最美。就算爹顧著和四姨娘的幼時情誼,男人嘛,哪個不喜歡漂亮的女人?一個月里爹來咱們的院子總要多幾日。娘要對自己有點信心才是。”

三姨娘微怔,腦子里不期然閃過七姨娘的模樣,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可是娘已經(jīng)老了!哎,怎么說起我來了。你這丫頭!娘是替你著急!青梅竹馬才是長寵不衰的情分!你看你爹哪一回有好處會忘了二小姐?”

青蕾修長的手指劃過琴弦,琴音悠揚,語音淡然:“長寵不衰?那四姨娘之后又哪來的五姨娘六姨娘……還有墻邊破院子里住著的那位七姨娘?聽說咱們府上的七姨娘當(dāng)年是才藝雙絕,姿容無雙的花魁。青樓名妓能入得相府為妾,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呢,她怎么舍得自毀容貌?”

三姨娘不由冷笑:“青樓出來的花魁有幾個是沒腦子的?她剛進門時你爹的眼睛就像長在她身上似的。夫人容得下老爺納妾室,卻容不得有人霸走老爺?shù)男摹K羰遣豢蠚У裟菑埬槪蛉藭怂拿_€好,她生的不過也是個丫頭,自己又毀了容貌,老爺再不肯寵愛她了。否則,等她再生下兒子,這府里就該變天了。”

青蕾不覺沉思,停住了撫琴:“七姨娘生得那么美貌,又曾經(jīng)是才藝出眾的花魁……阿蘿怎么像只灰老鼠似的?真真是個異數(shù)。”

三姨娘掩唇嗤笑:“是啊,阿蘿可不像只小老鼠么。面黃肌瘦性子懦弱,打罵她只知道哭。你娘大度,可不像有些人,沒兒沒女就靠欺負老七母女取樂。”

青蕾幾不可聞地搖了搖頭,她喃喃說道:“阿蘿也有她的才情。”

“才情?蕾兒你別逗娘笑了。老爺?shù)男乃级济靼住Oハ聼o子,可不就盼著女兒能嫁得好。從小給你們?nèi)忝谜埩讼壬ば慕虒?dǎo)。雖然不待見七姨娘,也照樣叫了阿蕾來學(xué)堂。你一手琴藝揚名京城。青菲那丫頭也寫得一筆好字。獨獨阿蘿,學(xué)什么不像什么,竹笛學(xué)了一年還吹得鬼哭狼嚎。叫她涮鍋洗碗?yún)s手腳麻利,闔府上下恐怕只有大廚房的人才會覺得她有才情!蕾兒,不是娘夸你,你習(xí)琴半年便讓先生推琴告辭,記得先生對老爺說,‘府上大小姐天賦異稟,在下已無藝可授,假以時日練習(xí),必成名家。’”三姨娘一字不漏地重復(fù)著先生說過的話,兩眼放光,滿臉陶醉。

青蕾不知想到了什么,美麗的眸子里寒光閃動,雙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她望向窗外深深吸了口氣,低聲嘆息:“可惜了。阿蘿若是長得像當(dāng)年的七姨娘……”她頓了頓,輕嘆道,“怕是和我并稱京城雙絕的顧天琳也及不上她吧!”

三姨娘心頭一緊,惡狠狠地說道:“她敢搶我女兒的風(fēng)頭,我就要她們母女倆好看!”

青蕾心頭微暖,伸手握住三姨娘的手,輕輕倚靠在她懷里低聲說道:“娘,父親沒有兒子,他需要靠女兒去搏榮華富貴。蕾兒若是嫁得好,這相府誰還敢瞧不起你?父親不敢對你不好,夫人也奈何不了你。所以,我一定會嫁得好,誰也攔不住我。”

這時門外傳來婢女請安的聲音。李相哈哈大笑著走進來。

青蕾離開三姨娘,整了整鬢發(fā),斂衽娉婷下拜,聲音柔順恭敬:“蕾兒給父親請安。”

李相如欣賞珍寶般看著青蕾,心情大好的坐下:“許久沒聽蕾兒撫琴了,琴藝可有進展?”

青蕾嫵媚一笑,坐下輕撫琴弦。

隨即琴聲揚起,清新之意繞廳堂不絕。婉轉(zhuǎn)三疊,泠泠如冰塊撞擊著溪水。一曲既罷,李相拊掌大樂:“蕾兒這曲梅花三弄深得精髓。為何選這首曲?”

青蕾淺淺笑道:“我見院子里梅花疏落,雖已是早春二月,卻一再回憶起冬日怒放時的潔白芬芳,尤喜歡它傲雪凌霜的品性。”

李相撫了撫額下的胡子道:“好,我的女兒就應(yīng)該有如梅花般的品性!十日后護國公主辦桃花宴,你好生打扮,到時隨夫人一同去赴宴罷。今年桃花宴與往年不同,太子殿下極可能于眾閨秀中選得意中人。蕾兒,這是你的大好前程,你可一定要好生把握。務(wù)必要令太子殿下對你心生好感!為父可是對你大有信心!”

親口聽到李相說明此事,三姨娘激動得奔出房門直喊婢女開她的庫房選首飾布料。

見她沉不住氣的模樣,李相忍不住皺緊了眉。卻見青蕾依然婷婷站立,不驚不乍,便滿意地笑了:“別用你姨娘那些傖俗的首飾衣料。夫人已著人去請玉珍閣的師傅了,照今年的新款給你重新打造頭面首飾縫制赴宴的新衣。”

青蕾莞爾一笑:“蕾兒謝過爹。這就去正房拜謝母親。”

李相呵呵笑道:“你該改口喊她一聲娘了!我與夫人議過,打算將你記在她名下,從此你就是府里的嫡長女了。”

青蕾微怔,臉上隨即浮起驚喜的笑容。待送走李相,她的目光卻久久停留在奔忙的三姨娘身上。看了一會兒,她的目光再次變得堅定,帶著隨身婢女走向正房向大夫人謝恩。

才到正房,便聽到里面?zhèn)鱽硇β暋?

青蕾邁步進去,便看到青菲膩在大夫人身邊說笑話。二姨娘五姨娘六姨娘都侍候在旁,屋子里熱鬧異常。

“蕾兒給娘請安。”青蕾行的是大禮。

三名妾室面面相覷,忽然就反應(yīng)過來。紛紛出聲恭喜大夫人和青蕾。青菲一下子從榻上站了起來,青蕾叫大夫人的稱呼由母親改成了娘,大夫人將她記在了名下,從此青蕾將會是相府嫡女了。青菲心里百味雜陳,望著青蕾目光復(fù)雜。

大夫人將眾人的神情收在眼里,親自扶起青蕾,回頭瞅了一眼青菲笑罵道:“看看蕾兒再瞧瞧你,不過比青蕾小幾個月,就這般毛躁。”

青菲不屑地想,都將青蕾記在名下認成嫡出女兒了,大夫人還隨時不忘挑撥她和青蕾斗。她反應(yīng)卻快,迅速掩飾住神情,笑嘻嘻地說道:“恭喜母親,恭喜姐姐啦。”

青蕾溫婉地低下了頭,滿臉?gòu)尚撸骸斑€沒記入族譜哪。”

青菲促狹的取笑道:“大禮都行過啦,難不成姐姐還怕母親會賴賬不認嗎?”

這話也明顯帶著挑撥的意味,青蕾若是回答不好,便會讓大夫人反感。

大夫人在旁笑著,目光緊緊地盯著青蕾。

青蕾正色道:“是否記入族譜不重要。重要的是母親待我的心意。母親有心,難道我非要等到記入族譜時,才肯改口喊一聲娘親嗎?不行此大禮我怎能心安?”

大夫人聽得眉開眼笑,隨手從頭上拔下一只攢絲金鳳珍珠步搖插在了青蕾頭上:“好女兒!娘怎會怪你!只是擔(dān)心三姨娘生養(yǎng)你十七年母女情深,舍不得讓你叫我一聲娘罷了。”

“娘一心為了蕾兒,姨娘心里只有感激。娘主持中饋,管理著府中大小事務(wù),本已辛苦。對蕾兒和妹妹們?nèi)詢A心照拂。這十七年來,娘付出的何嘗比姨娘少呢?”

李相連納七名妾室,自己膝下無出,還得撐著面子管理著偌大的相府。如今被青蕾幾句話說得熨帖。大夫人眼睛一紅,瞧著青蕾倒真的生出了幾分慈母柔情。她伸手摟著青蕾在榻上坐了,親熱地和她翻看著玉珍閣送來的首飾樣式,細細地商量。

幾名沒有女兒的妾室下半輩子只能靠著相府生活,對大夫人自然百般討好。見狀便紛紛出著主意,討好著大夫人和青蕾,不知不覺間將青菲擠出了人群。

青菲又是羨慕又是感慨。她十分矛盾。她不愿意叫親生母親姨娘,叫大夫人娘親。可是眼瞅著青蕾成了嫡女,自己仍是妾室養(yǎng)大的庶女。從此兩人的地位一如天上云,一如地上泥。她又有些不甘心。

心里這樣想著,青菲并沒有離開,仍主動湊過去出主意。嘴里的乖巧話卻沒有停過。夸完青蕾又夸大夫人。室內(nèi)一片和煦。

李相再次回到正房時,青菲眼睛一亮。她等的人總算來了。她沖李相行了一禮,攙著李相的胳膊撒嬌:“爹,聽說護國公主給咱們家下了帖子。大姐是京城雙絕之一,公主殿下的桃花宴肯定會請她。可是我還沒去過呢,爹,讓我陪大姐一起去,好不好?”

素來寵愛青菲的李相猶豫了下。這次桃花宴是想讓青蕾能得太子殿下青睞。如果青菲前去,他有些擔(dān)心大夫人會照應(yīng)不過來。

“爹,這可是盛會啊!”青菲在李相拒絕之前搶先一步說道:“聽說太子殿下。四皇子。安清王世子。顧相大公子顧天翔還有新科狀元成思悅,京城五公子沒準兒都會齊聚桃花宴。我還聽說,公主殿下還請了不少清流名士名門閨秀。我真的很想去開開眼界嘛。”

京城五公子都會去?李相眼睛一亮,好奇地問道:“菲兒,你從哪兒知道的?”

青菲嘟起了嘴:“丫頭出門買盒胭脂,聽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議論,又不是什么秘密。”

李相撫摸著胡子,和大夫人交換了下眼神。兩人心意相通。青蕾主攻太子殿下,青菲與青蕾同歲,沒準兒也能借此機會再攀一門好親事。大夫人暗暗頷首,順手指著首飾樣子說:“原本叫玉珍閣的人來,也要給你打套頭面。青菲,你過瞧瞧,喜歡哪種款式?免得埋怨母親偏心。”

青菲心頭一定,乖巧地說:“姐姐清雅嬌艷,選了這套翠玉珍珠頭面。我就選這套玉簪花的好了。”

那套翠玉鑲珍珠首飾一套五件,雅致又不失華貴。玉簪花打造的頭面精致秀美,卻遠不如翠玉珍珠貴重。青菲的選擇同時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讓所有人都感到滿意。

李相見大夫人同意,便笑著摸了摸青菲的頭發(fā):“公主殿下是請的咱們右相府的夫人小姐。菲兒想去當(dāng)然便一起去。你們姐妹倆做個伴也好,免得席間太過孤單。”

青蕾也握住青菲的手笑道:“咱們姐妹同氣連枝。桃花宴上去的閨秀也不少,我有妹妹陪著心里也踏實。”

青菲堅定地說:“有我在,那些嫉妒羨慕的人休想欺負了姐姐去。”

李相哈哈大笑:“就你這毛躁性子,還是讓青蕾多看著你點爹才放心!不過,你們姐妹同心,爹最高興。來人,去請三姨娘和四姨娘。今晚都在正堂用膳。”

二姨娘一直吃著長齋,又無子女,懶得湊熱鬧,便推說吃素,告辭回了自家小佛堂。五姨娘覺得不關(guān)自己的事,也想離開,卻被六姨娘拉住了袖子。她和六姨娘沒有子女,年紀又相仿,一直交好,便站著沒走。

晚間開席,五姨娘和六姨娘便站在一旁侍候。兩人瞧著三姨娘和四姨娘因為青蕾和青菲被大夫人吩咐落了座,不免心頭犯酸。

六姨娘眼珠一轉(zhuǎn),裝著無心地問道:“雖然七姨娘出身青樓,可阿蘿畢竟是咱們相府的小姐。老爺,大小姐成了嫡長女,三小姐也應(yīng)該前來向她行禮。不如將阿蘿也叫來吧。”

大夫人的臉一下子變得陰沉:“老七一直病著,阿蘿在她身邊侍疾,過來赴宴過了病氣如何是好?”

五姨娘輕輕一笑:“夫人說得有理,原是婢妾考慮不周了。聽說桃花宴上會來很多貴公子和清流名士,婢妾記得阿蘿也十六歲了吧?如果也有福氣去赴宴,沒準兒也能撞上一門好親事呢。”

大夫人將筷子一放,沉下了臉:“阿蘿的親事我自有主張,還輪不到你管!公主殿下的桃花宴也是她能去的地方嗎?沒得連累了青蕾青菲!”

五姨娘被訓(xùn)得訕訕然,一個勁地朝李相飛眼波。見李相裝著沒看見,只得恨恨地咬緊了嘴唇。

六姨娘見狀趕緊幫腔:“哎,說到底還是咱們府上的七姨娘連累了三小姐。話又說回來,相府千金就是相府千金,有夫人老爺做主怎么可能嫁得不好?怕的是人家知道七姨娘出身風(fēng)塵,免不了閑話,拖累了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名聲。”

這句話說到了李相心坎上。他點了點頭:“六姨娘說得有理。”

六姨娘瞧著李相動了心。笑著給李相挾了筷他愛吃的菜放在他面前的小碟中,輕言細語地說道:“今日見夫人為了大小姐的前途將她記在名下認成嫡女。婢妾覺得,不如也將阿蘿記在二姐姐或是五姐姐名下,免得將來人家挑剔她有個出身青樓的娘親。老爺您說是吧?”

李相心中一動,不知為何,眼前卻又浮現(xiàn)出七姨娘昔日那張絕美的容顏。想到要將阿蘿從她身邊帶走,七姨娘怕是不想活了,便有些心軟。他不置可否地說道:“阿蘿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待青蕾和青菲定了親事再議吧。”

“祝賀蕾兒成為嫡長女的家宴總扯上老七母女做什么?不用你倆侍候了,都坐下吃飯!”大夫人今天一再聽到人提起七姨娘和阿蘿。見李相那副憶當(dāng)年的表情,心里早膩歪得緊,板著臉呵斥道。

五姨娘和六姨娘交換了個眼神,見三姨娘滿臉鄙夷,四姨娘埋頭數(shù)著飯粒吃頭也不抬。青蕾和青菲面無表情,知道撩撥得差不多了,也就偃旗息鼓安安靜靜吃飯。

宴畢。五姨娘和六姨娘相攜而出。五姨娘見左右無人,低聲問道:“六妹妹為何不向老爺提出將阿蘿記在自己名下呢?”

“姐姐不必疑我。”六姨娘眼里閃過一絲狠意:“姐姐盼著膝下有個女兒。妹妹我卻只想報仇。當(dāng)年是她進門才把老爺從我身邊奪走的。害我傷心小產(chǎn),再無子息。如今我替姐姐搶走她的阿蘿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憬隳銢]看到提起七姨娘時老爺?shù)哪印K。瑥膩碇粫紤]能給相府帶來多大的利益。可事關(guān)老七,咱們老爺就猶豫了。”

兩人各取所需迅速有了結(jié)盟的默契,五姨娘想了想又嘆氣:“六妹妹風(fēng)姿綽綽,哪里比不上那青樓賤妓!可恨那狐媚子不僅奪走妹妹的寵愛,更害了妹妹的孩兒。阿蘿若成了我的女兒,就不用陪著那賤人在棠園過苦日子了。怎么說她也是老爺?shù)挠H骨肉,相府的三小姐。我真真可憐那孩子,一心想讓她過得好一點。可是阿蘿和那賤人相依為命十幾年,硬要將她搶過來過繼到名下,怕是養(yǎng)不家的。”

“姐姐助我報仇,我便幫姐姐得償心愿。”六夫人胸有成竹地說道:“那賤人的病從去冬拖到了現(xiàn)在,人瘦成一把枯骨了。賬房素來都克扣著棠園的月錢。夫人不是以學(xué)廚為名打發(fā)阿蘿去廚房做事嗎?阿蘿挑水劈柴什么事都做,這才換得一些米面過活。我真是可憐咱們府上的三小姐。一日三餐都顧不上,哪還有錢給她娘買藥材。那賤人如果一病不起,阿蘿不就沒有娘了?記在姐姐名下順理成章,她只會感激姐姐一輩子的。”

五姨娘恍然大悟:“對啊,老七死了,阿蘿孤零零一人。老爺將她記在我的名下,我待她好,她只有對我感激的份。”

兩人相視而笑。

夜深了,四姨娘房內(nèi)燭火未熄。

四姨娘繡著手帕輕聲說:“三姨娘今日可怎么忍住不發(fā)脾氣了?她就不怕你也去桃花宴會搶了青蕾的風(fēng)頭?”

“三姨娘雖然滿身銅臭氣,脾氣又不好,但她不笨。”青菲凝望著案桌上的書法,滿意的擱下了筆:“你沒見三姨娘重施脂粉也沒能掩飾住哭過的痕跡?青蕾能記在夫人名下,成了相府嫡女,我不過是個庶女,怎么也爭不過大姐的。三姨娘這時候顧不了我。”

四姨娘不免內(nèi)疚:“都怪娘,不該入府為妾。”

青菲嗔道:“我哪有怪你呢。我還在慶幸,夫人沒有瞧上我,把我記在名下。我可不想喊她娘,從此明里暗里都只能喊你一聲姨娘。”

四姨娘心里溫暖,柔聲說道:“你如果成了嫡女,將來總嫁得好些。”

青菲輕輕趴在四姨娘膝上說:“庶女又如何?我今日就為自己爭得了機會。”

四姨娘笑道:“就你膽子大。你怎么知道你爹和夫人不會反對帶你去赴宴?還有青蕾,你倆從小爭到大,她不怕你機緣比她好嫁得比她好?她怎么也不反對?”

青菲得意地笑了:“我一直等到爹進了正房才說起這事的。我爹呢,還以為今年的桃花宴太子相看眾家閨秀是秘密,其實外頭早傳開了。青蕾自去爭她的,我難不成就該在家里發(fā)霉候著?這可是結(jié)識勛貴清流的好機會。我爭不過青蕾,但不代表我不能替自己選門好親事。所以我一提京城五公子都會去,爹和夫人馬上就同意了。只是,從前我和青蕾比才藝比容貌什么都比。現(xiàn)在她有了嫡女身份,又有可能被太子殿下相中。我以后只能順著她,小心侍候著她。好歹是姐妹,我嫁得好,她在宮外不也多了份助力?以青蕾的聰明,她馬上就反應(yīng)過來,還和我說什么身為姐妹同氣連枝。這次桃花宴,我不會在太子殿下面前搶她的風(fēng)頭礙她的事,只會幫著她。只盼著她嫁給太子,將來也能照拂于我。”

四姨娘眼圈一紅,幽幽嘆道:“真難為你了。想當(dāng)年,若不是我家境中落。今日……”

“好了啦,娘!”青菲打斷了四姨娘的話,氣鼓鼓地說道,“你生不出兒子,就算外祖健在,父親還不是一樣的四五六七的娶下去!等我能找個疼我的,有能力的男人。我就接了你離開相府。這日子我早過夠了。還不如像阿蘿和七姨娘一樣,無人問津卻也樂得自在。你當(dāng)我喜歡練書法啊?就因為青蕾選了琴棋,我就只能選書畫。我這兩只手為了習(xí)字手指頭都練得老厚的繭子,難看死了!練得這么辛苦不就為了博點才名替自己找個好歸宿嗎?我將來的夫君絕不要像爹爹一樣,二三四五六的娶個不停!”

“可那是命哪,菲兒。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世間男子長情的少,薄情的多。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當(dāng)年我和你還不是爹青梅竹馬,山盟海誓。入府為妾本以為能嫁得心上人比什么都強。他為了子嗣娶了五姨娘六姨娘我都能理解,無后為大嘛。可等到七姨娘入府,我才明白,你爹是真的對她動心了。”四姨娘說著,針不知不覺扎進了指頭。疼得抽搐了下。

青菲心疼地看著她,咬緊了唇狠狠地說:“每次看到娘傷心難過,我就恨不得七姨娘沒有毀去容貌。我真想知道當(dāng)年能讓爹癡迷的花魁究竟有多美!憑什么我們都爭著要爹寵愛,她卻半點不放在心上,寧肯毀容也不侍奉爹爹。她不是喜歡棠園里的海棠樹嗎?我就將那棵海棠樹的花全摘了!她不是在意阿蘿么,我就偏要當(dāng)她的面欺負她!”

相府后花園一頭連接著各夫人所居院落,一頭開著道窄窄的木門。從木門出去有一條狹窄的石子甬道。路的左邊有幾排低矮的房舍,住著相府負責(zé)浣洗衣物的,打掃后花園清潔的丫頭婆子。

因是低等仆役的住所,這些房舍顯得格外低矮。一間屋舍里大都擠住著七八個人,只有負責(zé)管理的婆子能分得一個小小的隔間。

新進府的被分到洗衣房的丫頭小玉照慣例被大丫頭們擠兌著只能睡在最靠近馬桶的鋪位。被熏得一夜沒睡著,第二天頂著黑眼圈邊洗衣裳邊落淚。

有好心的婆子可憐她才十三歲,便指著對面竹林深處說:“沒把你分到棠園去,你就感恩吧。”

小玉伸長了脖子也瞧不到竹林深處的房屋,忍不住好奇:“棠園是什么地方?”

婆子嘆了口氣說:“咱們洗衣房侍候的是府里的老爺夫人和小姐們。那里住的是七姨娘和三小姐,她們的衣裳卻只能自己洗,連飯食都只能自己煮。”

“啊?七姨娘和三小姐就沒有人服侍嗎?”

“你懂什么。誰對她們好誰就會受罰。小玉,你可千萬別去棠園。叫人知道了,老婆子也保不住你。”

小玉不懂,卻只能點頭應(yīng)下。好奇的種子不知不覺間種在了心田。

日日望著竹林,就想進去瞧上一眼不受待見的七姨娘和三小姐。

小玉年紀還小,沒幾天混熟了,初入府時的忐忑不安漸漸消退。這日晨間下著蒙蒙細雨,洗衣房便歇了半天活。小玉便悄悄地進了竹林。

細密如綿的春雨落下來潤物無聲,洗得竹葉碧玉般清新。腳下的碎石子路已瞧不出原來的模樣,鋪上了厚厚一層落葉。被雨水浸過,踩上去軟綿綿的,遮過了小玉的腳步聲。

她好奇地順著那條小路往里走,突然聽到不遠處有篤篤聲傳來。小玉順著聲音走過去,看到地上放著一只大竹簍,一個身材瘦弱,頭上梳著雙鬏的女孩子正蹲在地上砍著新冒出來的春筍。

她穿著府中下人穿著的青色布衣。大概在竹林里待的時間太長,雨浸濕了衣襟,顏色越發(fā)深重,讓她從衣袖中探出的手臂顯得格外羸弱。

而她握著柴刀的手卻穩(wěn)而有力。一看便知是長年干粗活練出來的。她動作極其麻利,幾下便砍斷了筍根,掰倒之后便剝起了筍皮。說也奇怪,一般人都會將筍皮拋棄不用,她卻用根細竹將筍皮扎串在一起,曬衣裳般掛在竹枝上。

小玉看得失神,一滴水順著竹葉滴進了她的脖子,不覺出聲。

阿蘿駭了一跳,以為來的是青菲或者幾個忠于夫人的媽媽。她沮喪的想,這些竹筍又保不住了。她嘆了口氣,手在臉上一抹,本就黯淡的臉上又多出幾道污跡,這才露出怯怯的表情轉(zhuǎn)過了身。

見不遠處站著個眼生的小丫頭,穿著洗衣房的服飾,阿蘿警覺的往四周打量了番,見沒有其他人,這才松了口氣,繼續(xù)剝著手里的筍皮:“你是洗衣房新來的丫頭?一個人跑進來玩是吧?”

小玉見她額間劉海幾乎擋住半邊臉,臉上沾滿了灰泥,看上去極為狼狽。以為她是哪房的粗使奴婢,便生出幾分親切之感,點了點頭說:“我叫小玉,是洗衣房的。剝筍皮最損手了,我來幫你。姐姐,你在哪兒做事?”

“叫我阿蘿吧。我在廚房做事。”阿蘿說著抱著一根新剝出的嫩筍親了口道:“又香又嫩又新鮮。想著就流口水。”

“姐姐是大廚房派來采筍的丫頭嗎?以后有好吃的一定要替我留著。”小玉又問阿蘿:“你常來竹林么?那你去過棠園嗎?”

阿蘿嘀咕了句:“我還盼著廚房能多給我點好吃的呢。啊,棠園哪,你問棠園干什么?”

小玉撇嘴:“聽洗衣房的媽媽們說,棠園住著七姨娘和三小姐,過得還不如我們洗衣房的奴婢呢。我就是好奇啊,為什么七姨娘和三小姐不住內(nèi)院正屋,要住在這么偏僻的地方,還過得不如我們。她們肯定是犯了錯才被夫人罰到這里來的吧?姐姐你說是嗎?”

阿蘿沉默了下,用力的砍下另一個竹筍,輕聲說道:“小玉,你才進府要記住。有很多事情身為下人是不能去好奇打聽的。萬一被主子聽到瞧見,你會受罰的。”

“哦,謝謝姐姐提醒。”小玉感激的道著謝,兩人一人砍筍一人剝皮,速度快了很多。背簍漸漸裝滿了。

阿蘿站起身擦了把臉上的汗,捶著酸疼的腰笑道:“小玉停手吧。再多我也背不動了。下次雨后再來采好了。今天謝謝你啦。不過,你別告訴別人……”

話還沒說完,竹林深處傳來陣陣喧嘩聲。

阿蘿愣了愣拎著柴刀便跑。小玉也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不自覺的跟了上去。

竹林深處的空地上建有一間破舊的竹屋,四周以籬笆圍了。院子中間有株高大的海棠樹。紅艷艷的海棠花像點點燃燒的火焰,噼里啪啦的肆意綻放。

樹下站著幾名粗壯的婆子,正賣力的攀折著海棠的花枝。樹枝搖晃,花落如雨,咔嚓一聲斷掉,露出雪白的茬口。

七姨娘靠坐在竹椅上,臉頰上一道泛紅的猙獰傷疤,瘦若枯柴,乍看上去頗有些駭人。她沉默的望著海棠出神,對那些婆子的舉動視而不見。似乎她們攀折的不是自己心愛的海棠。

青菲惱怒的看著繡鞋上沾上的污泥,見七姨娘半點阻擋的意思都沒有,覺得無趣之極。竹屋只有兩間,院子也不大,她左右找了一圈也不見阿蘿,心里惱怒更重:“阿蘿人呢?又跑哪兒瘋玩撒野去了?你怎么教的三小姐?好好的大家閨秀不待在房里四處瘋跑像什么話?”

七姨娘被她呵斥著縮了縮肩,想爭辯幾句又聽到青菲身邊的婆子大聲說:“可不是!瞧瞧她這模樣,還花魁呢,沒得嚇煞人了!”

四周一片哄笑聲,七姨娘干脆別過了臉。

阿蘿見狀握緊了手里的柴刀,恨不得沖上去打死那些翹舌的丫頭婆子。想起自家的處境,她又慢慢放松,將柴刀塞進了小玉手中:“小玉,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小玉傻乎乎地點了點頭。

阿蘿急切地說道:“你幫我把柴刀放進竹林里的背簍里,然后你就馬上回洗衣房去。那是二小姐,如果讓她知道你跑來棠園,還和我在一起,她準會打罵你的。記住,今天遇到我的事情誰都不要說。否則,你就慘了。”

聽說發(fā)話抖威風(fēng)的是二小姐,再看看阿蘿,小玉嚇了一跳,難道她就是傳說中不受待見的三小姐?小玉滿肚子疑問,也知道現(xiàn)在不是好奇的時候,拎著柴刀轉(zhuǎn)身跑了。

阿蘿深吸了口氣,慢慢從竹林里走了出來,進了院子便低頭盯著自己的腳,怯生生的喊了聲二姐。

青菲等了老半天才看到阿蘿出現(xiàn),指著阿蘿罵道:“死丫頭你終于回來了!你娘病得都站不起身,你居然不侍奉她還到處瘋玩,你還有沒有孝心?衣裳都淋濕了,說,去哪兒了?”

阿蘿低著頭小聲地說:“我去廚房了。”

一股香味飄進了青菲的鼻子。她伸手在阿蘿懷里一掏,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一看,卻是只雞腿。

“好哇,母親叮囑你去廚房學(xué)廚藝,你卻趁機去偷雞腿。閨閣女子居然去學(xué)那些下作手段,成何體統(tǒng),我今天一定要教訓(xùn)你!”青菲比阿蘿高出半頭,伸手便扭住她的耳朵使勁一擰,阿蘿頓時疼得尖叫起來。

廚房張媽好心給的雞腿,她卻不能出賣張媽。阿蘿哎喲哎喲地叫著疼,不敢分辯,只不停地哭喊:“我錯了,二姐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青菲捉到了青蘿的把柄,得意地將手一伸,身邊婢女便遞過早準備好的竹尺。

阿蘿見著這根長兩尺,寬一寸的竹尺幾乎條件反射般哆嗦了下。抬頭看到七姨娘焦急的眼色趕緊沖她搖了搖頭,迭身向青菲討?zhàn)垺?

青菲正愁不知道安個什么名目打她,此時捉到了把柄哪肯輕易放棄,握著竹尺厲聲喝道:“堂堂相府千金居然偷東西。賤人生出個賊丫頭!我這個做姐姐的,今天若不罰你,便是害了你!把手伸出來!”

聽到青菲要打阿蘿,七姨娘激動得站了起來。

“娘!”阿蘿大驚,使勁朝七姨娘使眼色。

七姨娘雙眼一閉,兩滴淚啪嗒落下,人軟軟的跪在了地上。她望著青菲哀哀地求道:“二小姐,不就是只雞腿么,阿蘿也是相府的小姐,她想吃只雞腿都不行嗎?”

青菲笑了笑:“喲,七姨娘是在指責(zé)母親苛待阿蘿?”

七姨娘想起大夫人的手段,又氣又急的分辨:“二小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青菲哼了聲,鄙夷地說道:“母親是讓阿蘿去學(xué)廚藝。可她學(xué)到了什么?學(xué)會了偷東西!她不要名聲,我和大姐還要呢!七姨娘,你自毀容貌,已失了婦德。爹和母親憐你生了阿蘿,才留你在府中養(yǎng)老,沒有將你趕出府去。喊你一聲姨娘已經(jīng)全了我的禮數(shù)。我身為姐姐教訓(xùn)幼妹,沒你說話的份兒。”

青菲示意兩名婆子將七姨娘扶坐在竹椅上按住,回過頭來狠狠地瞪著阿蘿。她正想叫婢女按住阿蘿,阿蘿已大叫一聲開跑。

“你居然敢跑!”青菲伸腿一勾,阿蘿就勢撲地摔倒在地上。

青菲順手就是一尺打在她屁股上,厲聲喝道:“下次你再敢偷東西,我一定告訴母親。到時候就不是打你十個竹板這么輕了。聽到?jīng)]有!”

竹尺落在身上,阿蘿捂著屁股尖叫一聲。她雙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卻像只受驚的動物般抱著頭躺在地上縮成了一團。

青菲最討厭阿蘿這副小老鼠般的模樣。想起日后被人指點有這樣的妹妹,就覺得丟人之極,揚起竹尺又重重揮下一記。

阿蘿仿佛聽到背上骨頭被敲響的聲音,灼熱的疼痛讓她渾身一抖,護著腦袋在地上邊打滾邊哭邊認錯:“疼!二姐,我疼!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每次阿蘿的軟弱和毫無還手之力都讓青菲心里極不舒服。竹尺噼里啪啦的揮下去,大喝道:“自己數(shù)!”

“三!”

“四!”

“五!”

“二姐罰你應(yīng)不應(yīng)該!”

“應(yīng)該!”

望著癱坐在竹椅上默默垂淚的七姨娘,看著海棠被拆得殘敗的枝干,再瞅瞅蹲在地上像只灰老鼠的阿蘿。十尺只打到一半,青菲已沒了興趣。

這時院門口傳來一個聲音:“青菲,你怎么又罰阿蘿?”

“大姐你不知道,母親讓她去廚房學(xué)廚藝,她倒好,居然偷東西!你說我該不該罰她?”青菲怔了怔,隨手將竹尺遞給了婢女,示意婆子們抱著折下的海棠,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大姐是來折海棠的嗎?我折了幾枝好的,你挑喜歡的插瓶吧。”

青蕾扶著婢女的手,目光朝院子里脧了一眼,皺著眉說道:“阿蘿還不是被人教壞的。爹昨兒才說,阿蘿年紀也不小了,七姨娘不懂規(guī)矩,不如讓她過繼到二姨娘或五姨娘名下,好生調(diào)教兩年,將來嫁出去也不至于失了我右相府的臉面。你別打壞了她。”

聽到青蕾的話,阿蘿如被電擊,渾身一顫。哆嗦著從地上站起來,干巴巴的喊了聲:“大姐。不管是什么我都會努力學(xué)的。我娘生病了,我還想照顧她。”

青蕾看著她,唇邊涌出一抹笑意:“咱們是姐妹,自然是要互相體貼照顧的。你有孝心,我怎能不成全。你二姐打你板子也是為你好,你別記恨于她。”

青菲氣結(jié),偏過頭盯著阿蘿說:“阿蘿,你敢恨我?”

“阿蘿不敢。是我不對,我不該貪嘴拿雞腿。”阿蘿小聲地說著。

青蕾望向院子里被折得殘敗的海棠樹,輕嘆一聲:“折了你的海棠,你不會心疼吧?”

阿蘿使勁地搖頭,忍著身上的疼痛走到海棠樹下用力地攀折著花枝:“姐姐們喜歡,便多折幾枝帶回去吧。”

青蕾微笑:“阿蘿不喜歡海棠嗎?折了它,這院子又少幾分色彩了。”

“又不能吃,有什么好看的。”阿蘿嘀咕著繼續(xù)用力。

她人瘦小,攀折的又是一根粗大的枝干,哪里折得斷。又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身上沾滿了污泥。此時望過去像只小泥猴掛在樹上一般,逗得院子里的婆子丫頭都忍不住樂。

青蕾和青菲也卟的笑出了聲。

青蕾搖了搖頭喊道:“好了,阿蘿,不用折了。”

阿蘿回過頭,神情茫然:“姐姐不是喜歡嗎?怎么又不要了?”

青菲罵道:“被你那雙手折過的花拿回去還要洗一洗才能插瓶,明白嗎?”

阿蘿便跳了起來:“那,那我先去洗手。”

她跑向屋后,青菲無力地說道:“她怎么就這么蠢?連罵她的話都聽不出來?”

青蕾眼里閃過一絲笑意:“說不定是大智若愚呢。”

“她大智若愚,愚蠢的愚吧!”青菲不屑地撇了撇嘴,挽住青蕾的手道:“大姐,咱們回去吧。你看我這雙新鞋被弄得多臟。這地方真不能常來!來一次晦氣一回。對啦大姐,我娘繡工好,打算替大家在新做的衣裳上再繡些花樣添彩。午后我將花樣送來,您挑一挑。”

青菲的巴結(jié)討好讓青蕾極為受用。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東西。她一定要牢牢地把握住富貴權(quán)勢。擁有了這些,她才能夠永遠的享受別人對她的尊敬和討好。青蕾矜持地微笑:“如此便辛苦四姨娘了。”

直到四周靜下來,阿蘿才從屋后轉(zhuǎn)出來,手已洗干凈了。她跑到七姨娘身邊笑嘻嘻的喊了聲:“娘!她們總算走啦。”

七姨娘噙著眼淚拉過阿蘿的手,急聲問道:“疼嗎?”

阿蘿嘿嘿笑道:“青菲能有多大力氣,五板子而已,只比撓癢癢重了一點點。要換了那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動手,我就慘了。”

“她力氣再小,打在身上也疼的。”七姨娘說著便落下淚來:“讓娘瞧瞧。”

她拉著阿蘿進了屋,掀開了她的衣裳,單薄的背上橫著兩三條淺淺的紅印。七姨娘忍不住責(zé)備道:“阿蘿,為什么要讓她冤枉你偷東西?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背著個偷名將來你怎么見人?還自個兒往地上摔,還說不疼,娘瞧著就心疼。”

“娘不是說過,我這雙手最重要嗎?要是被她打壞了,就撫不得琴,下不得廚。我才不讓她打手板心呢。”阿蘿伸出雙手揮舞著。

這雙手縱然每天干著粗活,每天卻讓七夫人用溫水浸泡著,修長如玉,半點繭子都沒。

阿蘿嘟著嘴說道:“娘寧肯餓肚子不吃藥,也要省下銀錢買最上等的藥膏替我護手。我更不能讓她打壞了。”

七姨娘輕輕撫摸著她的手說道:“女兒家容貌不好沒關(guān)系,卻少不得一雙巧手。可這名聲,卻比手更重要。”

阿蘿笑嘻嘻地說:“放心吧娘,她說我偷雞腿吃。傳出去相府三小姐吃只雞腿也靠偷,壞的是她們的名聲才對。從小到大,青菲素來雷聲大雨點小。這不,才打了五板子,她就泄氣了。貓喜歡捉弄強壯的耗子,玩到死。青菲可不喜歡玩死耗子。您教我的,向她們示弱,讓她們對欺負咱們都失去興趣,咱們就安全了。娘你今天就做得不好,差點沒忍住。你一個人一張嘴,哪里爭得過她們十幾張嘴呢。由她們折騰,當(dāng)耳邊風(fēng)好了。反正我也只挨了五板子,家常便飯似的,沒什么大不了。”

“話是這樣說。每次她們來棠園,都是你受苦。”七姨娘拿出瓶藥油,小心的涂抹在她背上傷處,不由自主地嘆氣:“都把咱們母女倆趕到這里自生自滅了,為何還要三天兩頭跑來找碴呢。阿蘿,我今日聽大小姐說老爺有意讓你過繼給二姨娘或五姨娘,你要不就去她們身邊吧。過繼了你,她們就是你的娘親,她肯定會替你打算的。”

阿蘿猛地扭過身:“我才不會扔下你不管呢。我裝蠢扮丑這么多年。這張臉被洗干凈了再打扮一番我肯定會露餡。青蕾和青菲怎么可能忍受我比她們漂亮?”

七姨娘猶豫地說道:“可是跟我在一起,總是委屈你了。好歹你也是府里的小姐。”

阿蘿氣呼呼地說:“我才不稀罕。相府的三小姐不過名聲好聽罷了,我每天都要去廚房做工才能換一點點米面。住的屋子還不如相府的雞舍豬圈。你瞧瞧,昨晚一夜春雨,這屋子里就沒一樣?xùn)|西是干爽的。月錢克扣得還不如府里的三等丫鬟,還時常拖著幾月不給。今早我劈完柴又挑滿了水缸,廚房的張媽心疼我,偷偷塞給我一只昨天晚上家宴剩下的雞腿,青菲想都不想就硬說是我偷的,還理直氣壯的打我。我剛才還在竹林里掰春筍呢,哪家小姐會餓瘋了會自己在野地里找吃食的?咱們連府里的奴婢都不如。”

七姨娘聽了更加傷心:“說到底,都是娘連累了你。”

阿蘿見她眼里又有了淚,便轉(zhuǎn)怒為喜,笑嘻嘻的哄她:“胡說。沒有娘親,我哪能學(xué)到一手好琴藝。”

七姨娘神色更加凄涼:“你在府中都不敢撫琴。琴無弦,空練十年手法,琴身都按出了指印,若是你過繼到五姨娘六姨娘或二姨娘名下,又怎會如此?你連自己的琴音都沒聽到過,怎么知道自己習(xí)得了好琴藝?”

“誰說的?那日我扮成小子出府在琴館彈了一曲,后來聽說好多好琴者成天在琴館候著,只盼著高人再次露面。我的琴音是繞梁三日不絕,聞?wù)呷虏恢馕丁!?

七姨娘撲哧笑出了聲,手指在阿蘿額頭一戳,又是害怕又是歡喜:“是真的嗎?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可怎么得了?”

阿蘿摸著額頭嬉笑著說:“當(dāng)然是真的!聽說左相府的顧小姐都遣人去了琴館,想和我切磋一番。我一想,不行呢。顧家小姐和青蕾不是并稱京城雙絕嗎?顧天琳來了,青蕾也會長來的。本來憑我的琴藝可以掙好多銀子的!可是萬一被青蕾知道,咱娘倆就慘啦。這條路行不通呢。不過,娘還教了我一手好廚藝呀。如今本小姐可是京城最最著名的千風(fēng)樓最神秘低調(diào)的素齋大廚哦。專用小廚房,無人敢打擾本大廚,我每次都扮成小子用斗篷遮住了身形,沒有人能認得我。一個月只去三天,一天只做一桌素席。一次給十兩銀子工錢,我掙得安全舒服。千風(fēng)樓物以稀為貴,排隊預(yù)約素席的人都排到下下下個月去了。你好我好大家和氣發(fā)財。真好!”

阿蘿說著翻身下了床,從床底下拖出只陶罐往床上一扣,財迷的數(shù)起了銀子和銅板。

“你每次翻墻出府,娘都擔(dān)心害怕。你性子倔強,娘又說不過你。”七姨娘寵溺地看著她,傷感地說道:“一天數(shù)三遍,咱們的銀錢加一塊還是比不上青蕾青菲一件首飾值錢。”

阿蘿頭也不抬地說:“人家才做一個月大廚嘛。做上一年就有三百六十兩銀子。除開嚼用和給娘買藥的錢,一年能攢下一百多兩銀子。我都打聽好了,花五十兩銀子就能托人買張路引。等再攢夠一百兩銀子的盤纏,咱們就偷偷離開相府。錢不夠我一路上再去做零工,等過了大江,到了陳國。寧國的李相爺再有權(quán)勢,也找不到咱們啦。”

提及南方家鄉(xiāng),七姨娘緩緩站起來,癡癡望著院中散落一地的海棠,眼淚簌然滴落:“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驕傲卻也易受傷。若不是你爹橫刀奪愛,娘早就贖了身契從良回了家鄉(xiāng),斷不會自毀容貌在此茍延殘喘。你本該如青蕾和青菲一樣是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的。現(xiàn)在小小年紀卻要為一文錢籌謀打算。如果娘沒有你,還不如早點死了的好。”

“又傷春悲秋說胡話了是不是?我要是和青蕾和青菲一樣,學(xué)禮儀,學(xué)才藝,最終還不是讓老爺把我賣個好價錢?憑什么?青蕾和青菲過得錦衣玉食,又哪里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么廣闊。估計除了去慈恩寺上香,去赴宴會,她們連酒樓都沒進過。哎呀,娘,你別愁眉苦臉了。苦是苦了點,只是暫時的嘛。將來我會掙很多錢,買很大很漂亮的宅院,請上十個八個大廚天天輪番做好吃的侍候著。府里沒有那個見富貴眼放光的爹,也沒有那些心比針眼還小的夫人,你說,多好啊!”阿蘿抱著七姨娘的胳膊撒著嬌,卻因手握著七姨娘的手臂如此纖瘦心酸地想落淚。

七姨娘拍了拍她的手,忍不住說:“阿蘿,你已經(jīng)十六歲了。如果你爹對你不利,隨便給你找門什么親事的話,你就一個人逃了吧。娘還有賣身契在大夫人手中,身子又不好,你帶著我也是累贅。”

阿蘿怒了:“這話我不愛聽!你不走我也不走。隨便他們將我嫁給誰!你若心疼我,就好生把身體養(yǎng)好,跑起路來腿有勁,這才不叫拖累我!”

七姨娘慌了手腳,迭身回答:“你別生娘的氣。娘答應(yīng)你就是。你看,娘這不是好好的嗎?你掙來的銀子買的藥極好,待過幾日春暖,娘的病就全好啦。”

“嗯,以后我還會掙更多的錢,買好吃的給您。把你養(yǎng)得肥肥的壯壯的,過咱們的好日子去!”阿蘿高興起來,一拍腦袋想起來了:“差點忘了,今早掰的筍子還藏在竹林里呢。我去拿。娘你燒點水,沒米沒面,煮春筍也能管飽!”

她像只小老虎似的一溜煙奔出房門。那精氣神像陽光溫暖著七姨娘的心,讓她臉上溢出笑容,趕到屋后的廚房生火燒水。

進了竹林,卻見小玉伸長了脖子在張望。阿蘿心頭微暖,感激地說:“謝謝你,小玉。”

小玉看了她一眼,怯怯地行了禮說道:“小玉不敢當(dāng)三小姐的謝。”

阿蘿怔了怔,不好意思的將她拉了起來說道:“小玉,我,我這樣子你也看到了。這三小姐只是白掛了個名聲而已。這竹筍……不是廚房讓我掰的。我和娘這月米面早吃完了,這片竹林這么大,下一晚上雨就冒出好些竹筍來,不吃也是浪費,你說是吧?”

她換了身干凈衣裳,布料一看就是府中粗使仆役用的。她連只銀耳塞都沒有。兩只小抓鬏用洗褪色的紅頭繩系著。她言語間竟有些難為情的模樣,還向自己一個粗使小丫頭解釋。小玉只覺得心里難過之極,竟不知道說什么好。

阿蘿背上竹簍,對小玉笑道:“午時你若有空就偷偷來棠園吧,我做的素炒春筍可好吃了。不過,你不要告訴別人。否則,二小姐再來鬧騰,連這筍我們都吃不到了。”

小玉看著她被沉重的竹簍壓彎了腰趕緊在后面用手托住:“三小姐放心。我誰都不告訴。我送你回棠園吧。兩個人用勁,就不沉了。”

阿蘿眼睛一紅,府里許久沒有人這樣關(guān)心她了。她悶聲應(yīng)著,背著竹簍往前走。

小玉見她難過,便好奇地問她:“三小姐,為什么你要把那些筍皮串起來掛著?”

阿蘿隨口答道:“曬干了當(dāng)柴燒,比竹葉竹枝耐燒多了。”

小玉頓時無語。

離桃花宴的日子越來越近。青蕾和青菲的頭面首飾新衣都已備齊。可李相卻和大夫人爭執(zhí)了起來。

“右相府大小姐是京城雙絕之一,二小姐的書法連太傅都贊一聲有男兒風(fēng)骨。都說咱們府上詩書傳家,小姐們的才情多少須眉男兒拍馬都及不上。可是阿蘿會什么?去吹像老鴰叫的破笛子?還是表演她在廚房最擅長的洗菜劈柴?就阿蘿那模樣,我怎么好意思給公主殿下和眾夫人介紹,她是相府的三小姐?妾身還怕被人非議苛待庶女呢!”大夫人堅決不同意。

自從青菲說今年桃花宴豪門勛貴,青年才俊云集,李相就著手打探了一番。他再不待見七姨娘,也知道阿蘿身無半點才藝,相貌粗鄙。可她畢竟是相府的三小姐,難不成白吃白喝供了她十六年不讓她發(fā)揮點作用?帶女兒赴宴的是大夫人。說不動她,就算帶了阿蘿去,也達不成李相的心愿。所以他只能軟磨硬泡:“我不是說了嗎?養(yǎng)了她十六年,難不成就一直扔在棠園白養(yǎng)著?老七的身契不還在你手里?就算給她找到好人家,她還能不管她娘?我知道你嫌阿蘿太過粗鄙,好生打扮下,只要不是太丑就行了嘛。我官拜丞相,阿蘿再無才藝容貌,就算嫁不得勛貴豪門,嫁入清流之門也行啊。”

大夫人冷笑:“老爺素來不理會內(nèi)宅事務(wù)。當(dāng)然不明白內(nèi)宅夫人們的手段。這些年老爺怕是就沒有見過阿蘿一面吧?她母女二人心里如有怨言,又不懂得進退禮儀,如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相府苛待她們,明日就會有御史彈劾老爺家風(fēng)不正。所謂修身齊家平天下,內(nèi)宅不寧,老爺?shù)拿暰蜁苡绊憽T僬f了,她不去桃花宴,難道就說不成親事了?”

“這不是因為桃花宴上名門勛貴云集嘛。阿蘿如果嫁得好,咱們不也能坐享其成?”

“哼,妾身就不相信了。以老爺?shù)牡匚唬驼也坏揭粋€愿娶她為妻的好人家?名門清流瞧不上她,難不成商賈人家還能挑剔丞相之女?”

“商賈畢竟是商賈。今年桃花宴請的哪怕是名布衣秀才,能得公主相邀請,必定也書香門第出身。說起來,也比和商賈人家結(jié)親家好聽多了。”

大夫人心里明白這個道理。但她只要一起想七姨娘,心里就有根刺。再想到李相要替阿蘿定門好親事,她心里就難受,干脆別過臉不肯搭理李相。

此時青蕾正前來拜見大夫人。見兩人斗雞似的便猜到了幾分,心里略一思索就掩唇一笑:“爹娘是否在為帶阿蘿赴桃花宴犯愁?女兒倒覺得帶阿蘿去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為何?”

青蕾嫣然笑道:“往年各府婢女都會被領(lǐng)至偏廳歇息等候,身邊只會留一個貼身婢女。前來接手侍候的全是公主府的人。太子殿下和京城五公子都有可能會出席桃花會宴,眾家閨秀都格外注意言行。我與青菲不便四處走動,娘親身邊無人服侍也不妥。若帶著阿蘿,咱們家不就多了一個耳目嗎?若是能打探到一些消息,提前應(yīng)對不是更好嗎?”

大夫人眼睛一亮:“蕾兒思慮周全。就這么定了。若是阿蘿闖禍失禮,咱們就讓人以為她不過是相府帶去的婢女。若她機靈一點,說不定還能對蕾兒和青菲有利。老爺,你覺得呢?”

李相撫須大樂:“蕾兒果然聰慧過人。相府的三小姐遲早都要露面的。帶她先去開開眼界也好。來人,請三小姐到正房拜見夫人。”

“老爺令阿蘿去正房拜見夫人?”七姨娘下意識地將阿蘿攔在了身后。

來傳令的是大夫人房中的大丫頭鵑兒,態(tài)度出奇的和藹:“稟七姨娘,正是如此。請三小姐速速隨奴婢去吧。”

阿蘿心念數(shù)轉(zhuǎn),怯怯地扯了扯衣襟小聲說道:“姐姐可容我整理下儀容?這樣見爹和……母親,不,不太好。”

“三小姐動作快點。夫人性子偏急。”

阿蘿飛快地拉著七姨娘的手往竹屋里走,還不忘向鵑兒道謝:“謝謝姐姐提醒。娘,替我梳下頭吧。”

進了屋,七姨娘捧起阿蘿的臉,撥開她額前劉海。眼前一亮,又發(fā)出一聲嘆息:“我的阿蘿生的真是美極了。”

厚厚的劉海擋住了清秀的眉,也擋住了光潔的前額和那雙晶瑩剔透的眼睛。七姨娘再次猶豫:“阿蘿,如果讓爹知道你生得這般美貌,他一定會好生待你的。他就算一心想嫁女求榮,也定是門好親事的。不如……”

阿蘿迅速從抽屜里拿出一瓶藥汁,飛快地涂抹著臉,脖頸和手。須臾工夫,膚色變得更加黯淡。她換上最干凈整潔的衣裳握住七姨娘的手堅定地說:“娘,咱們一定會平安順利的離開這里的。你相信我。”

七姨娘替她挽好雙髻,鼻子微酸,低聲說道:“阿蘿及笄也只得一枚木杈,如今為了在這府中生存,十六歲了還梳著小兒的抓鬏。娘這心里真是難受至極。不知道今日前去,又會受什么苦。”

門外鵑兒還等著,阿蘿沒時間再安慰七姨娘,握緊了她的手說道:“不用擔(dān)心。我一定會平安回來。我還沒賣個好價錢,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的。最多吃點小苦頭罷了。”

鵑兒打量了番阿蘿,這身青色布衣便是三小姐最好的衣裳了,真是連自己一個丫頭都不如,嘆息的同時對阿蘿又多了幾分輕視。

后花園阿蘿趁無人時來過,走過那道月洞門去內(nèi)院也是很多年前了。想著李相請先生教導(dǎo)她吹笛,自己卻氣走了先生,阿蘿忍不住想笑。此時跟著鵑兒一路行來,眼里所見,心里更是憤憤不平。隨便一間房屋都好過她們所居的竹屋太多。府里又不是真的沒錢養(yǎng)不起她們母女,可就偏偏連溫飽都成問題,更堅定了她要帶著七姨娘逃離相府過好日子的決心。

“老爺,夫人,三小姐來了。”鵑兒輕聲細語的稟報。

面前的簾子被掀起,阿蘿低下了頭,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也不看李相和大夫人坐在何處,進屋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小聲請安。

李相皺眉咳嗽了聲,大夫人卻滿面笑意:“起來吧,阿蘿。你朝哪兒跪哪?”

阿蘿聽到聲音呆呆地抬頭,發(fā)現(xiàn)李相和大夫人并沒有高坐在正堂之上,聲音是從西廂房傳來的。她忙不迭地爬起來,進了西廂房再次跪地請安。

聲音又輕又細,身體還在微微發(fā)顫。

幾年沒見,還這般小家子氣,李相頓時看她不順眼起來。再一瞧她后頸露出的肌膚又黃又黑竟連府中的大丫頭也不如。心里更為失望,沒好氣地說道:“你抬起頭來。”

阿蘿怯怯地抬頭。大夫人見她還梳著雙抓鬏便樂了:“老七當(dāng)年也是紅遍南方的花魁,怎生這么不會打扮女兒。鵑兒,把三小姐的劉海拂開讓我瞧瞧。”

阿蘿心頭一緊,想著七夫人配的藥水已讓膚色變得極黯淡,又微微松了口氣。

劉海拂開時,她緊閉著雙眼,滿臉惶恐。

李相沒瞧太仔細,大夫人卻盯著阿蘿細看,在阿蘿忐忑之極時,大夫人揮了揮手,劉海再次擋住了她半張臉,阿蘿再次低下了頭。

“膚色雖然不好,五官倒也還標致。雖及不上青蕾和青菲三分顏色,好生收拾打扮下,也不會丟咱們相府的臉。”

阿蘿閉著眼睛,又總是低頭露出一副瑟縮膽怯模樣。大夫人總算沒有看到當(dāng)年七姨娘絕世姿容的影子,語氣更為和緩。

李相極為相信大夫人的眼光,方才也仔細看過了阿蘿,覺得膚色雖不好看,五官到也標致,好歹沒有丑陋不堪,心里總算些許安慰,語氣也和緩了許多:“兩日后,你們?nèi)忝靡煌S夫人去京郊赴桃花宴。阿蘿,這是你頭一回出府,為父不得不叮囑你幾句。出門在外,一切當(dāng)聽夫人囑咐。凡事三思后行。你要記住,你是相府的三小姐,出了家門,一舉一動都事關(guān)府中顏面。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阿蘿心里大定,原來是帶她去赴桃花宴哪。沒想到被遺忘無視的三小姐還能有這種機會。

“赴宴的衣裳我會囑人送來。那日我會讓鵑兒過去替你妝扮。”大夫人嫌棄地看了眼阿蘿身上的青色布衣,便令人送她回了棠園。

得知從不露面于人前的三小姐也要去參加桃花宴,府里議論聲頓起。當(dāng)日賬房便把拖欠的月錢送到了棠園。廚房也送來了兩袋米面并一些菜蔬,還有一大捆劈好的木柴。

當(dāng)晚七姨娘和阿蘿便做了桌極為豐盛的菜。阿蘿滿意的拍了拍吃得鼓鼓的肚子感嘆了句:“發(fā)現(xiàn)我相貌普通,也能有這樣的待遇。要是發(fā)現(xiàn)我生得漂亮,就是只被豢養(yǎng)的金絲雀了。娘,不管我長得美還是生得丑有無才藝。他們都一樣會利用我,把我賣個好價錢。我在千風(fēng)樓當(dāng)大廚,一個月能掙三十兩銀子。我要想想別的辦法,要是每天都能掙十兩銀子就好子。早點攢夠錢,我就能早點帶著娘離開這里。”

七姨娘卻不這樣想,自從聽到阿蘿也要去參加桃花宴,她如死水般的心又激動起來:“阿蘿,不如洗去藥液,來個一鳴驚人。說不定你在桃花宴上覓到的好姻緣能讓你過得更好。逃走畢竟有風(fēng)險,一旦被抓回來,就只有死路一條。”

阿蘿搖了搖頭:“一鳴驚人就算成功又如何?老爺會將你牢牢捏在手里,用你來控制我替他謀求榮華富貴。我嫁出去了,你怎么辦?你更會是她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傷不著我,就會加倍折磨你。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老爺和夫人都等不及想把我嫁出去了。夫人絕不會讓我謀得好親事的,沒準兒將我嫁給個糟老頭子當(dāng)繼室也說不準。所以,還是在短時間內(nèi)弄到銀子早點離開為妙。”

青蕾在月下悠然的撫琴,三姨娘在她身邊急得團團轉(zhuǎn):“蕾兒,你對娘說實話吧。為何你要提議讓阿蘿也去赴宴?你不告訴娘,娘心里不踏實!”

青蕾笑了笑道:“自然是因為她或許能助我一臂之力。”

“什么?”三姨娘詫異不已。

青蕾指尖彈出一縷琴音,施施然說道:“娘相信女兒便是。”

右相府內(nèi)院六夫人院內(nèi),五姨娘正與六姨娘屏退丫鬟低聲交談。

“讓阿蘿也去赴宴,如果讓她攀到門好親事,老爺豈不是會善待那賤人?六妹妹,自你那日提過之后,我過繼阿蘿的心思一日勝過一日。眼瞅著年月漸高,膝下無兒無女,老了可怎么辦?阿蘿不比大小姐和二小姐,但她性子懦弱,又對她娘極為孝順。若我成了她的娘親,她定也會孝順于我。六妹妹可有法子幫姐姐一把?”五姨娘焦急的向六姨娘討著主意。

六姨娘輕輕捧起茶盞抿了一口笑道:“瞧把你急的。機會已經(jīng)來了。”

“什么機會?”

“桃花宴當(dāng)日老爺上朝。夫人與三位小姐都不在府中。如果這時那賤人病重……”

六姨娘狹長的鳳眼脧著五姨娘沒有再說下去。

五姨娘聞言大喜,從袖里掏出一只首飾盒放在了幾上:“妹妹不是極喜歡玉鐲嗎?我哥哥前些日子正巧收羅了一只送我。我素來只愛金釧,這只玉鐲便送給妹妹把玩。”

“這可怎么使得。”六姨娘說著打開了盒子,拿起玉鐲欣賞著,鳳眼幾乎瞇成了一道細縫。

五姨娘輕笑道:“咱們姐妹還分什么彼此?我的便是妹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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