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導主任唰唰記好,合著文件夾沖前頭晃兩下,頗具警告意義:“我現在就去找你們班主任好好溝通,你們倆就在這兒給我站著,不準跑也不準動,聽見沒有?”
鄭星瀝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選擇了沉默以對,將一個初犯的羞愧和后悔展現得淋漓盡致。
倒是沈戍,不無歡快地應了聲“好嘞”,惹得教導主任又嗆聲讓他少在這里嬉皮笑臉。
等到主任走遠,空氣里的壓力這才消減不少。
鄭星瀝緩慢呼出一口氣:“你干嘛不跑操?”
這位對體育有著熱愛的同學,可是連下雨跑操取消,都要打著傘來操場轉悠幾圈的狠人,怎么會無緣無故地撞到槍口上來了?
“哎,我以為主任找你有什么事,想來聽一耳朵八卦的。”沈戍胡話信手拈來,說得還相當真誠。
這種騙傻子,傻子都要罵你蠢的借口,鄭星瀝除非腦子進水才會信。
可沈戍就是一口咬定了這個理由,任她再怎么問也只笑瞇瞇地轉移話題。
操場邊罰站是一件丟臉且尷尬的事情,尤其是跑操隊伍經過之后還有人回眸打量。
鄭星瀝覺得人生都有些灰暗了。
沈戍卻依然興致勃勃,又提起自己喜歡的那茬兒:“你回去有看些公路車的東西嗎?”
鄭星瀝想到昨晚鬼迷心竅的搜索記錄,昂首挺胸搖搖頭,義正言辭:“沒看。”
“不看也沒關系,那些資料視頻都很淺的,入門也很難看明白。”沈戍往風口站了站,額前耷拉著的碎發也被吹開,他干脆伸手往后抓了抓。
因為跑步他只穿了件薄薄的校服,這會兒被風一吹根本不起什么保暖作用,身上溫度早早地就降了下來,他手揣在兜里不自覺往底下墜,牙齒也有些顫。
他怕被鄭星瀝看出端倪,強迫自己挺直腰桿,舒展身體,擋去大半的冷風:“自行車要自己親自去感受才最直觀,現場賽永遠最精彩。”
鄭星瀝不想搭茬兒,對于公路車的好奇止步于此已經是最好的了,再繼續下去她就有些自慚形穢了。
坦白講,她有些討厭沈戍,或者說嫉妒。
*
她一邊不屑于他的夢想甚至偷偷為其打上“白日做夢”的標簽,覺得終有一日他會從這種懸浮中落回,一邊又嫉妒他為了一個不確定的結果全力以赴一往無前的模樣。
她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事情,也沒有什么特別擅長的事情。從小到大她會的就只有念書,并且連念書也做得不好。
人這一輩子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那么就算不成功,可以做喜歡的事情也應該很幸福吧。
沈戍沒領會到她的冷淡,依然在侃侃而談,講體育訓練,講運動恢復,講公路車那些神級選手。
“你知道法比安嗎?他被稱為計時賽之王。去年在里約,他拿到了奧運會男子計時賽的金牌。那個時候他已經35歲了。”
“還有安迪·施萊克,曾經的環法冠軍。187,68公斤,我的體型就是照他練的,不過我的肌肉跟他還是沒法比了。”
他很真誠,說到這些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歡欣明朗的。
鄭星瀝覺得自己很傲慢。對待別人的喜歡既敷衍又糊弄,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誠懇,卻在背地里覺得堅定往前的別人異想天開,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對方的口號太光正。
為國爭光、為國奮斗。
這些原本埋在大家骨髓里的精神憧憬,什么時候竟然連擺到臺面上來都會被人覺得假大空了?
鄭星瀝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思想出問題了。
在教導主任氣勢洶洶帶著兩個班主任趕來之前,她問:“合祁有公路車賽嗎?”
沈戍眼前一亮:“你想去看嗎?”
鄭星瀝原本下定的決心,又開始遲疑。
她借著心底的自責沖動發言,如今話剛出口,就腦補出了后續的一系列麻煩。
如果說不去,那不是前后矛盾,明顯糊弄人嗎?如果去看的話,不就要浪費看書做題的時間嗎?還有就是,她應該跟沈戍保持點距離才對。
但是就去看一次的話,應該也沒關系吧?
她也只是想去見見世面而已嘛。
是吧?
思忖的間隙,教導主任已經穿過解散的隊伍,風風火火抵達現場了。
鄭星瀝長舒一口氣,突然覺得挨罵也不是一件很慘的事情。
當事人的班主任都已經到齊,教導主任絲毫不留情面,該說說該罵罵。在知道沈戍是個復讀生,而且以前還練過體育的時候,他的怒氣值更達到了頂峰。
一個體育生現在在跑步上偷懶,這叫什么?這叫忘本。
于是主要的怒火都集中在了沈戍那里,各種名人名言和陰陽怪氣都劈頭蓋臉地沖他砸了下來。
面對老師的數落,認錯之詞說多了容易被當成油腔滑調,最好的策略就是低頭沉思做痛定思痛狀。
沈戍前半晌搭話吃了虧,這會兒也老老實實地不再吭聲了。
學校最近正在嘗試新制度,從各個方面給班級評分數,跑操紀律也是其中一項。而沈戍和鄭星瀝就是那倆出頭鳥,勢必要承受這波“示范作用”。
跟著來的兩個班主任幾乎沒有什么發揮的機會,全程只聽教導主任揮斥方遒,從“中華之崛起”開始聊起。
操場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少,教學樓里的嘈雜也越來越小。
王永鋒咳嗽兩聲,故意兇巴巴地道:“你們倆聽見沒有?還不快道歉認錯?”
另一邊的張年慶也跟著附和:“對,你們怎么一點反應沒有呢?在這兒耽誤徐主任時間呢?”
徐主任手一擺:“這些虛的就不用了,這倆學生對不起的也不是我,是學校,是父母,是國家給的教育資源。”
“對對對,徐主任說得是。那您看怎么罰他們比較好?叫家長還是停課?”
鄭星瀝心中一凜,這無論哪一個下場都是她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好嗎?
早知道偷懶下場這么嚴重,她一定提前偵查地形,但凡謹慎一點也不至于淪落至此啊。
“那倒不用。”徐主任抬起手看表,語氣稍緩和,“馬上快上課了,這樣我也不耽誤上課時間了,你們有課就回去上課吧。”
鄭星瀝松了口氣,還沒等欣喜沒過不安,就見沈戍抬起頭,仿佛劫后余生般,脆生生地答:“謝謝老師。”
“謝什么謝,說得又不是你。”徐主任臉上橫肉一抖,相當兇神惡煞,“我說得是兩位老師。”
“啊,那徐主任他們這是要怎么處置?”張年慶問。
徐主任稍加思索,“還有兩節課放學是吧?現在你們倆就跑步,跑三十圈,什么時候結束什么時候回去。”
鄭星瀝腦瓜子嗡叫,差點沒哭出來。
三十圈?一萬兩千米,這是人能跑的嗎?
王永鋒趕緊插話:“這不好吧主任,三十圈,到時候別人再說我們學校體罰學生多不值當啊。”
鄭星瀝心中肯定,沒錯,他們不值當,他們不配。
“說得也是。”主任沉默了一晌,“那這樣,你們倆就不要上課了,在這兒站到放學。”
鄭星瀝的心情十分復雜,從一開始的心慌心虛到羞愧難當,到剛才的幾近想死,再到現在大咧咧面對“審判”,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了,但徐主任沉思之后的Plan B一出,她又恨不得當場暈死過去。
操場邊上罰站,抬頭就是教學樓,到時候人家一邊上課一邊打量,而且她跟沈戍,一男一女,不知道情況的人搞不好還能臆想出些莫須有的故事來。
她光是想想就已經頭皮發麻了。
沈戍將場面看得清晰,腦瓜子轉得飛快,故作驚喜小聲道:“還有這種好事?”
徐主任敏銳捕獲,回頭看他的眼神如鷹鉤銳利:“你說什么?”
這年頭總有學生不愛上課,面前站著的這個顯然就是其中之一。不然怎么會被罰站都沒臉沒皮的,不僅不覺得丟人還當成是“好事”的?
讓他罰站那不就是正中下懷了?搞不好還會趁著沒人溜走,那和逃課有什么區別?這哪里是懲罰,明明就是給他創造機會啊!
這樣想著,徐主任光速改變了主意:“算了,看在你們班主任的面子上,就不罰站了。但是張老師,王老師,你們回去一定要嚴加管教。一定要讓他們認識到行為的惡劣,知道嗎?”
在場四個人紛紛點頭如小雞啄米,就差沒把“真誠”二字刻在臉上了。
預備鈴聲敲響,這場大戲以徐主任欣慰走遠落幕。
張年慶和王永鋒也不廢話,叫兩人趕緊回去上課。
鄭星瀝如蒙大赦,一路小跑。沈戍邁開步伐跟在她后頭,十分得意:“怎么樣?我厲害吧?寥寥幾字,扭轉乾坤。”
她胡亂地點頭敷衍,兩節臺階并做一步,走得又快又急:“厲害厲害,我先去上課了,再……”
剩下的一個字已經隨著距離拉遠變得模糊。
沈戍摸了摸鼻子,心想,要不要這么發奮啊。
好歹,也說完再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