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元
- 離南枝
- 秋池鹿
- 4821字
- 2023-06-14 15:11:27
沈聽瀾只在汴京待了五日,便要返回冀州。艾三娘沒日沒夜地準備了不少藥材,有煎服的,也有拿來外敷的。沈若筠就幫著她寫簽子。
沈聽瀾在冀州身邊有個蘇婆婆,也有婢女。蘇婆婆是母親蘇氏的陪嫁,一直跟在她身邊,不過她們并不在軍營里住。軍營里跟著她的親兵,年紀都小,這次跟她回來的幾個,都不滿十三,一臉稚氣。
沈若筠咬著筆桿子,不僅將煎煮方法寫了,還附上了圖。思來想去還是有些不放心,陸蘊就把這事接了,“我去給他們講講。”
原是可以交給軍中的軍醫(yī)的,可現(xiàn)下也不知是否有人已生了異心,只能小心些。艾三娘讓沈聽瀾先吃一段時日,等過些日子她治好藥丸便送去。
沈聽瀾離開時,沈若筠寫了封信托她帶給佘氏。沈聽瀾接過來,摸著她腦袋,“這次沒能教你騎馬,下次回來補上。”
“不要放心上。”沈若筠拉著她的手,小大人一般道,“在冀州也不用記掛我……我會好好跟陸蘊和三娘學醫(yī),等我長大了,就去冀州找你。”
沈聽瀾眸色微閃,卻是笑道:“好,等我們阿筠長大了,定會和三娘一樣,是個好大夫。”
她回來時未帶多余行李,走時陸蘊不僅安排了馬車,還備了各色藥材、衣服被褥和易存放的肉干糕餅,滿滿當當?shù)匮b了十余輛車。
陸蘊拱手作揖送她,“關(guān)山路遠,還望將軍珍重。”
沈聽瀾也與他回禮,回來這一趟,見陸蘊里里外外的事都處理得很好,果然和他當時要回汴京時許的諾言一樣。有他在,很是令人放心。
沈聽瀾走后,沈若筠悶悶不樂了幾日。可到底是小孩子,去上了幾日學,人又精神許多。
過了十月,天氣一日日涼起來。屋里燒起地龍,早園與節(jié)青熱得脫去滾了毛邊的比甲,圍著炭爐烤栗子。
艾三娘每五日來沈府一次,自沈若筠正式拜了她當老師,教的內(nèi)容也越發(fā)難了。沈若筠學醫(yī)術(shù)比女學的功課要用心,那日艾三娘罵“庸醫(yī)”時,她也恨不得要將那差些廢了長姐胳膊的御醫(yī)暴打一頓解氣。
不能成名醫(yī),也不能學成個半吊子的庸醫(yī),更不能去做害人的事。
每次上課前,她都這樣與自己說。
沈若筠穿了件齊婆婆做的妃色家常披襖,靠在軟枕上看《傷寒雜病論》。陸蘊給她做了一支好用的炭筆,這樣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便可直接在書上標,也可以窩在暖和的塌上看書。醫(yī)書上有不明白的,她也會請教陸蘊。不過陸蘊最近有些忙,人時常不在府里。
年下,女學里也考試。沈若筠一門心思學醫(yī),難免有些應付不來。只在數(shù)上得了優(yōu),經(jīng)義拿了良,琴棋書畫全是將將及格。趙月娘年紀大些,且又在課后下了功夫,自是樣樣拔得頭籌。
趙玉屏與趙多珞俱是今年才開蒙的,經(jīng)義對她們來說太難,趙玉屏差些交了白卷。不過她在畫上拿了個優(yōu),教畫的羅先生很欣賞她,說她的畫透著靈性。趙淑和比趙香巧的成績好些,兩人均是中規(guī)中矩,不過也好得有限。沈若筠原以為趙淑和的成績會好些,據(jù)說她的生母劉美人,出身汴京有名的清流世家,且也和趙月娘一道在孔先生那里補課。
趙多珞的成績不大好,也無“優(yōu)”,心情便有些郁郁。沈若筠安慰她,只是進學的第一年,還是看基礎(chǔ)多些,以后總會補上來。
進了臘月,太學便停了課,要過了正月二十才會重新開學。趙玉屏依依不舍地拉著沈若筠的手:“今年許是十三就放燈了,不過那時還不算熱鬧,十五晚上我在棚樓下等你。”
趙玉屏說的“棚樓”,是宣德門御街那處的燈掛。汴京府早在正月前,便會用竹木搭起棚樓,棚樓上掛著燈與鮮花等物,還會飾以彩旗、帛畫。
沈若筠答應了,趙多珞聽得心動,可再如何心有向往,卻也是出不得宮門的。
“宮里的燈也好看。”趙玉屏安慰趙多珞,“等明年再來,我與你帶個兔子燈。”
三人依依不舍地告別,沈若筠沒有回家去,而是去了艾三娘那里。艾三娘的醫(yī)館在小橫橋,沈府在馬行街,倒也不是很遠。
因著已至四九,檐上滴水成冰,街上的人都少些。艾三娘的醫(yī)館今日并沒有病人,她正在家炮制藥丸。見沈若筠來,很是意外。
“女學里放假了,來與你幫忙。”
“天冷了,醫(yī)館也無甚可忙的。”艾三娘去沏了紅棗姜茶端來,“先喝杯暖暖身子。”
喝了茶,無需三娘吩咐,沈若筠開始杵藥材。艾三娘見她做得認真,感慨道:“二小姐真是……以前我娘在時,我?guī)退鲞@些活總是很不耐煩,誰知長大才知,這樣的日子原是過一日少一日的……”
說完她又覺得有些不妥,沈若筠出生那一年,沈府掛了一整年的喪幡,哪有在她面前提娘的。
沈若筠倒是沒有傷情,又與艾三娘道:“以后來這里,三娘不若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她來艾三娘這里,陸蘊是知道的,還從前院撥了兩個伶俐、有些功夫的小廝一并跟著。
翌日,沈若筠換了身青色的圓領(lǐng)棉袍子,齊婆婆給她梳了個錐髻。出門也沒帶早園與節(jié)青,艾三娘家院子不大,容不下這許多人。
今日早間醫(yī)館生意比昨日好,艾三娘的“艾氏醫(yī)館”除了問診拿藥,還售賣一些暖胃消食的小零食,買了藥也會送一些。因著艾三娘是女子,醫(yī)館往來大多是熟客,尤以女子居多。眾人見今日艾三娘身邊跟了個徒弟,小臉白嫩可愛,還將剛買的梅子姜、山楂丸分與她吃。
沈若筠跟著艾三娘問診,就拿了小炭筆,在紙上一一記了。艾三娘得閑時也拿來看,給她補些疏漏。見沈若筠用的炭筆外面套著一精巧的玳瑁管,既不會弄臟手,又方便速記。
艾三娘拿著看了看,嘖嘖稱贊:“這定是陸管事的巧思,你說他怎么就懂得這么多?他若下科場,便是考個狀元我也不稀奇的。”
沈若筠連點好幾下腦袋表示贊同,陸蘊總有很多主意,且無所不能。
喝過臘八粥,一日日時近正月。艾三娘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包澄在各地做藥材收購生意,小兒子包湛在嵩山書院讀書。算算也快到了一家人團聚的日子了。
臘月二十五,包澄與包湛陸續(xù)回了家。兩兄弟領(lǐng)了沈若筠,在醫(yī)館外熱鬧的街上逛了逛,給她轉(zhuǎn)個糖老虎玩,又去橋頭馬記雜貨敲牙糖吃。
馬記雜貨家老板的女兒名叫伊娘,素日經(jīng)常幫忙看店,見兩兄弟帶著一個女娃娃來,以為是包家親戚,還多送了好些。
兒子回了家,艾三娘便要關(guān)醫(yī)館,開始忙年,給兩個兒子好好補一補。
橫豎這兩日也沒有人,白日里便虛掩了店門,沈若筠制藥,艾三娘在廚下備年貨。炸了肉丸子等物,也都先將沈若筠叫過來,夾給她吃。
臨走時又裝了許多,讓沈若筠帶回去給齊婆婆她們嘗嘗。
因著醫(yī)館關(guān)門早,沈若筠提著艾三娘送的吃食,想著既出來了,不若去豐樂樓再點些菜,晚間一起熱鬧熱鬧。
以前佘氏在汴京時,每次帶沈若筠出門,都會去豐樂樓。汴京沒有孩子不喜歡豐樂樓的一品酥,不過那個還是得在店里吃,點回去便不再有店里那酥酥脆脆的口感。
除了一品酥,沈若筠還喜歡蟹釀橙。現(xiàn)下已經(jīng)過了吃螃蟹的季節(jié),蟹釀橙是沒得吃了,但是可以點黃金雞,齊婆婆牙不好,還可以點個蝦蕈羹。
沈若筠一路都在心里列菜譜,等到了豐樂樓,跟著她的小廝樂康便問沈若筠要點些什么菜。沈若筠打算自己進去點,許久沒有來了,也不知豐樂樓推了哪些新的菜式。
樂康要去搬凳子,沈若筠擺擺手,自己掀了簾子跳下車了。
周季今日正跟著周沉在豐樂樓,正在樓上臨街的雅閣里坐著。見到豐樂樓外停了輛馬車,上面還有沈家的徽記,輕巧地躍下一穿竹青色袍子的小郎君,棉衣厚重,可那小郎君的動作,竟顯得無比瀟灑靈活。
周季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道下次自己下馬車時,也不要哥哥抱了。
周沉見他一直推著窗,怕他吹了冷風回去生病,也怕他一個倒栽蔥掉下去,去關(guān)窗時,也瞧見了沈家的馬車。
沈若筠進了豐樂樓,跑堂的行菜便即時瞧出是個小娘子扮的,便低頭不敢目視,十分有規(guī)矩。沈若筠沒要包間,要了菜單一口氣點了許多,樂康去付了銀子,又留了沈府的地址。
上車時原想要跳上去,可樂康怕她磕到牙,本就搖搖欲墜了,還是將條凳拿來了,沈若筠輕巧地連躍兩下上了車。不知樓上的周家兄弟正在打量她,周季沒有認出沈若筠,倒是周沉看出來了。
出門作男兒打扮,帶隨從的,滿汴京怕就一個沈家二娘。
“沈家還有這樣的小郎?”
“那是沈二。”周沉將窗關(guān)了,“你小心掉下去。”
“啊?”
周季說不清自己是失望還是欣喜,竟覺得兩種感覺都有些。
上次從太學回去后,周季被周沉禁足了一個月,這個月里每日還有額外的功課。這便算了,周沉還總拿沈若筠來與他比較,什么“沈家二娘讀過的”、“沈家二娘熟讀過的”,周季自不服氣,便比以前用功很多……導致他現(xiàn)在聽到“沈二”,眼前一黑,竟是那些書本的樣子。
“她女扮男裝溜出來了?”周季結(jié)巴,“她……她怎么這般大膽?”
周沉瞧弟弟這樣子有些好笑,打算以后不再拿沈家二姑娘誆他讀書了,這都快得了“恐沈病”了,反問他道:“沈家現(xiàn)下連個長輩都沒有,用得著溜嗎?”
除夕,因著佘氏留在了冀州,沈若筠干脆連歲都不守了,吃了年夜飯,直接鉆進暖烘烘的被窩里,睡了個一夜的鞭炮聲都沒打擾到的好覺。
初一辰時二刻,宮里送來了賞賜。等內(nèi)侍走了,沈若筠掀開紅布蓋著的盤子,去瞧那金燦燦的元寶,小小一只卻沉甸甸的,要雙手才能拿得動。還有些糧食肉類,這便是“吃皇糧”的意思了。
過了正月,汴京開始掛燈。今年的燈展比趙玉屏猜得還早,從正月初七就開始了,整條御街都是用錦繡彩旗搭建成的山棚。
山棚里,橫向列了三道門,每道門上都有招牌。各放置了用五彩布帛扎成的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菩薩手邊還有潺潺水流。[1]
今年御街最大的燈是彩紙扎的二龍戲珠,下面密密掛著各色彩燈和帛畫,很是壯觀。
陸蘊知道沈若筠愛看燈,正月里就在御街上拉好了休息用的錦步帳,不過沈若筠不喜歡在里面呆著,總要去御街上看大燈。
上元夜雖是熱鬧,但街上人多,魚龍混雜。佘氏在時,每年賞燈都把沈若筠看得極緊。故而今日上街前,沈若筠便也有樣學樣提前叮囑早園、節(jié)青:“街上人多,拍花子的也多,你們先在錦步帳內(nèi)同婆婆一處,等人少些了再出來逛吧,也要與府里的人一處,莫要走散了。”
盼到十五上元夜,天氣甚好,連云彩都不曾有。深色夜幕上,一輪皓月當頭,映著汴京城里的花燈,燈月交輝,恰似天上人間。
上元節(jié)娘子們時興穿白綾襖,這樣才能“走百病兒”。齊婆婆正月前就給沈若筠做了件白襖兒,領(lǐng)口袖間還窩了軟和的兔毛。換好衣服,梳了雙髻,帶了兩只“鬧枝兒”。“鬧枝兒”是用翠藍色的絨條做的小鳥,顏色鮮亮,好看卻并不貴重,也不必擔心街上人多,首飾被人摸了去。
陸蘊今日卻穿了件玄色袍子,沈若筠看了看,好奇問,“你怎么不穿白袍子呢?你不走百病嗎?”
陸蘊牽著她出門:“街上人太多,回來也是這個色。”
行到宣德門前,方知陸蘊所說不錯,已成人擠人之勢。
除了掛著燈的山棚,城樓上還布置著一座燈光絢爛的大鰲山,并城樓下御樂喧天,蕭鼓齊鳴。
上元節(jié)時,天子也會親臨城樓,與民同樂。故未到掌燈時分,宣德門前已是熙熙攘攘,圍著許多爭看天子容顏的百姓,可謂人山人海。
陸蘊沒帶沈若筠走近,反而牽著她去保康門,計劃等趙殊走后,人少些,再去宣德門看大鰲山。
保康門人也不算少,但是并不擁堵。沈若筠跑去瞧街邊售賣的花燈,看中只繡球形的。陸蘊付了錢,沈若筠提著搖了搖,里面竟還有小鈴鐺,一搖便叮叮當當響起來。
他們將保康門的燈瞧了個遍,宣德門趙殊卻遲遲未親臨。
陸蘊對沈若筠道:“樓前還要熱鬧一陣,先去吃碗浮元子吧。”
浮元子是拿水磨糯米面做的,由于下鍋時先沉后浮,所以叫“浮元子”,好吃又好看。汴京的腳店上元節(jié)都賣這個,講的是明月當空的意向與闔家團圓美滿的愿景。
沈若筠點頭,汴京浮元子做得最好的是樊樓,有各種口味,只此時不去也知,店里肯定是人擠人的。陸蘊就近找了家干凈些的腳店,兩人就在街邊坐著,等著吃現(xiàn)煮的浮元子。
雖是小腳店,可開在保康門,也是很有些本事,只浮元子竟有咸甜十余種口味。沈若筠要了芝麻餡的,端上來時還能看見里面加了腌制的桂花糖。
喝上一口熱熱的湯,有撲鼻的桂花香,甜絲絲沁人心脾。沈若筠把花燈提手插到桌子邊緣的鏤空處,開始專心吃起來。
往日家里也做這個,也不知為何都不如上元日的美味。
陸蘊和沈若筠坐在一起,跟著的人坐在另一桌。陸蘊又點了些菜,打算在這里待會兒再去宣德門。
人來人往間,沈若筠看見周家的一個仆人,馱了周季在背上,現(xiàn)下也正逛到保康門。
注釋
[1]源自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第六卷元宵:橫列三門,各有彩結(jié)金書大牌,中曰“都門道”,左右曰“左右禁衛(wèi)之門”,上有大牌曰“宣和與民同樂”。彩山左右,以彩結(jié)文殊、普賢,跨獅子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搖動。用轆轤絞水上燈山尖高處,用木柜貯之,逐時放下,如瀑布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