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潛麗琴就陸續開始教小麥講金田話。
對潛家爺爺的那番話,小麥其實是不能贊同的。中國幅員遼闊,語言表現十分豐富,十里一鄉音很是常見,像南江、羅店都屬金田縣管轄,相距也不過六十余里,卻有著竭然不同的方言。都說鄉音與生俱來,想賀知章少小離家老大回,盡管鬢發疏落容顏衰老,鄉音卻未曾改變。這是多么值得感動的一件事。而父親楊勇講的金田話里帶點羅店口音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難道,上門女婿連自己說話的口音都不能決定?
若是前生年幼的潛小麥,肯定會敏感得難過,為父親抱不平,從此對潛家爺爺懷有心結。只是,經歷過成年后那么多坎坷,潛小麥對家人親情有了另一番看法。她覺得,若是親人之間因利益糾葛、悲歡離合而誤會重重愛恨交纏,那是人間悲劇,誰都無力回天。但若因為芝麻蒜皮小事情和不同觀念的常年累月堆加,而導致隔膜疏遠了關系,那是最令人心痛的。生活不是電視劇,沒有那么多大起大落大是大非,明明都不是大奸大惡之人,明明心底都彼此關心,卻因為歲月中不足為重的塵埃,彼此充溢著不滿、隔閡、冷漠與怨憎,變得你站在我面前,我卻遙遙覺得你在千里之外。這些都是潛小麥前生最痛心的事情。
今生,有幸從零開始,那么,與其糾結,與其怨憎,倒不如取得潛家爺爺奶奶的好感。這樣,有機會的話,力所能及地幫父親與潛家爺爺奶奶搞好關系,一家人和和睦睦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潛小麥決定忽視心中的不快,愉悅地接受學金田話的任務。
潛麗琴的教學方式就是每天抽陣子時間帶著潛小麥在村子里轉悠,向著一幫鄰里鄉親通告自己女兒回來了,然后告訴潛小麥這是某某應該如何稱呼。潛小麥挨個兒“阿太”、“阿舅”、“娘妗”、“阿哥”、“阿嫂”地喊人。幾天下來,倒也混了個面熟,親戚也認得七七八八了。
潛麗琴的另一個方法,就是每天晚飯后,點起煤油燈,一邊準備明早要用的豬食,一邊不時指著目光所及的家俱器物教小麥念名稱,灶臺、鐵鍋、扁擔、笸籮、簸箕、扇車子、石磨等等一大堆。念著念著,連楊勇都開玩笑說原來自己家東西還挺多的。
當然,最開心的要數潛小海了。這幾天也不出去玩了,一個勁兒粘乎著潛小麥,在一旁奶聲奶氣地有樣學樣。很多時候還搶著嚷嚷,樂滋滋地當小老師。
千萬不要小看小孩的學習模仿能力,幾天下來,小麥和小海的金田話都大有長進。說到底,金田話與羅店話多少還是有相似地方的,除了個別詞語發聲完全不同,大部分的區別在于音調上。金田話干脆利落,羅店話綿軟悠揚。稍微糾正下音調,小麥就學得八九不離十了。再加上前生上了中專后,小麥在外就一直說普通話,講起方言來口音不免生澀,倒也顯得逼真,連潛家爺爺奶奶都夸小麥學得又快又好。
這天傍晚,小麥聽吩咐,帶著小海去信用社門前水泥橋的扶手上收床單。此時,橋上已三三兩兩坐了些吃過晚飯出來吹風聊天的人。一位中年男子起身朝他們走過來,一邊撥弄著小海的頭發,一邊沖著小麥咧嘴直笑。小麥記得這個人,潛麗琴讓她叫的是“二姨夫”。
“楊勇女兒,你叫什么名字啊?”男子問小麥。
“我叫潛小麥。”
“呵呵,地里的麥子啊。那你姓什么啊?”男子又道。
小麥心里一咯噔,這個問題前生幼年時期可是有好多人問過的:“二姨夫,你沒讀過書嗎?這個很簡單的。我爺爺告訴我,名字由姓和名組成。潛小麥潛小麥,不姓潛還能姓什么?”
男子微頓了下,又笑著問:“那你回家開心不開心?”
“開心。”
“高興不高興?”
“高興。”
“無恥不無恥?”
什么意思?莫非……敢情前面的都是鋪墊啊。這笑容可真礙眼。旁邊潛小海扎巴著小嘴了,潛小麥眼睛一亮,立馬驚詫地指著男子的上排牙洞:“哎呀,二姨夫,你無齒呢。這里少了個牙齒。你看,我都好的。”
潛小海接著話尾,也有樣學樣:“我也好的。”
潛小麥沒想到,自己今生第一次實踐運用金田話竟是這樣的情形,胡亂折幾下床單抱著,拉起小海就走。男子見沒趣也訕訕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