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這邊剛剛訓完話，聽見院子里有腳步聲。

聲音沉重而且厚實，仿佛每一步都是踏踏實實的踩在地面上。二奶奶臉上宛然一笑，剛要出門迎接，但孫先生已經先進來了。

守業也望向門口，只見孫先生還穿著昨天的那件長衫，此刻與他們屋里這些身著新衣的人想比，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同樣，二奶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神色和說話的口吻一樣，帶著責備。她說：“大過年的，你怎么也不把新衣服換上？是不是嫌我這老婆子手藝差呢？”

孫先生聽罷，眉毛往上挑了一下，他真沒想到自己領的那件棉衫居然是出自二奶奶手里，驚訝之中忙解釋道：“小的勞您費心了，衣服大小樣式小的都喜歡！”

“哪怎么不穿？”二奶奶問。

孫先生一時找不到借口，支支吾吾起來。

香兒看了，嬉笑說道：“莫不是先生還舍不得穿呀？”

“不許胡說！”二奶奶呵斥道，同時臉蛋生出一坨紅暈。雖然她為孫先生做衣服是為了表達謝意，但香兒剛才的那種話還是不要亂說的好，畢竟柳府上下那么多張嘴，有些話傳著傳著就變味了。

孫先生知道其中道理，自是瞪了香兒一眼。小妮子果然是怕孫先生，表情瞬間嚴肅起來，腦袋垂下去不敢再瞎說了。

二奶奶趁機岔開話題，往守業和路生身上瞅了瞅，完了給孫先生說道：“這兩小子還望孫先生多費些心思！”

孫先生聽罷彎腰作揖，禮貌回道：“二奶奶自是放心好了，小的一定盡心盡力！”

二奶奶笑著點了點頭，目光又看向香兒，充滿關愛的眼神里帶著一絲絲責備。香兒剛好瞟見母親看她，便抬起頭呲著牙笑了。

“你個死丫頭！”二奶奶輕輕罵了一句，然后辭了孫先生出去了。

三人行了拜師禮，便各自在座位上坐好，等著孫先生講課了。

表面上看去，這個孫先生做“先生”的模樣十足，就是不知道他肚子里是不是真的有貨，守業心里有些期待。

孫先生站在講臺上卻沉默了一會，正當守業有些失去耐心的時候，他開口了：

“我先問你們，你們可知這大過年的先生我為什么穿了一身舊衣服？”他說話語速不緊不慢，嗓音磁性十足。

守業與路生面覷一笑，但又忍住?？隙▋扇讼胍粔K去了，剛香兒不是說了么，“是舍不得穿！”

三人都不做聲。

“不是先生不喜歡穿新衣服，可這衣服就算換了新的……”說到這里他有些激動，他拍著自己胸膛繼續說道：“若這里面遮的仍然是一副臭皮囊，那么換與不換又有何區別？”

孫先生說到這里，眼里已經噙著淚水，當然臺下三個當學生的還沒明白先生的意思，一個個臉上滿是茫然。

但很快孫先生就給出了答案。他頭一甩，辮子從后腦勺蕩在了胸前，接著一把抓起，噙著淚水的眼睛，此刻像包了一團火，他說：“看到這條辮子了沒有？”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孫先生另外一只手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來一把匕首，接著抵在辮子上，說道：“現在滿大街的人還有幾個留這玩意的，今天先生當著你們的面也要把它給剪了！”

似乎他又有點不舍，沒有立即動刀。又問：“可你們知道這辮子為什么要剪嗎？”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呀！”孫先生說完嘆了一口氣，接著見他牙關緊咬，只聽“噌”的一聲，辮子打脖頸處齊齊割了下來。

到這時，守業猛然想起他逝去的兩位叔叔，顏如真和柳言，他們就說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輕易毀傷，但如今為了革命，割發便是明志，要徹徹底底站在封建王朝的對立面與其光明正大的斗爭。

不知是不是孫先生賦有感染力的舉動感動了他們，守業有些難過，他看看路生，發現他竟然在低聲抽泣。而香兒聽的認真，一臉專注。

“路生，哪先生問你，你為何要哭？”說著，孫先生將辮子和匕首放在了桌子上面。

路生緩緩抬起頭來，眼珠子紅著，他說：“先生，剛聽您一說，我覺得對不起我的父母，我的辮子也剪了，可是我不想剪硬被人拉去剪的！”說完，他又低下頭抽泣去了。

繞了一圈，其實剛才路生所說的這些話，便是孫先生想要給他們講的。他要表達的意思就是“好多人被剪去了辮子，到頭來一問居然不知道為什么要剪！”

這次出遠門時，他路過太原府，那里的“革命”已經開展的如火如荼，他剛進城門就被幾個當兵的扣住，拉著死活要給他剪辮子，他便問為什么要剪他的辮子，那幾個兵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孫先生硬沒讓他們剪成，結果他也沒進的了城。

他又用同樣的眼神看著守業，問：“你的辮子也是被別人剪的？”

守業說是他自己主動找人剪的，而且是歸綏邊防軍進城那天剪的。

孫先生一聽，臉上浮出幾絲疑慮。他想了想，繼續追問：

“你那個時候起就一直在城里，沒出去過？”

守業肯定的點點頭。

“那你是怎么逃過那一劫的，樊屠夫后面可是滿城的抓沒辮子的人！”

守業就將自己如何被抓，又如何被放出來的經過如實講了。畢竟事情過去那么久了，守業述說起來語氣已平淡了許多，但孫先生卻越聽越興奮，明顯他對這些很感興趣，等守業講完，只見孫先生眼里飽含著淚光，滿臉驚喜，剛才的那些疑慮已全然無存。

他走到守業跟前，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守業的肩膀，然后目光掃了掃香兒和路生，說道：“今天咱們不學課本，你們陪我上街走走吧！”

頓悟就在一刻，守業忽然明白了孫先生的意思?！案锩⒉恢皇羌艮p子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