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批評:中國與世界
- 曹莉主編
- 11318字
- 2023-08-04 18:45:08
“實用批評”的興起:1930年代北平的學院文學批評
——以葉公超、瑞恰慈為中心(1)
季劍青
內容摘要:1920年代,新文學早期的文學批評主要注重于觀念的表達和體系的建立,文學批評的過于觀念化,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思。到了1930年代,特別是北平的批評界,發出了把批評重心放到作品上的呼聲,轉而試圖建立起以作品為批評對象的“實用批評”。反思文學批評的過于觀念化,注重以作品為對象的具體的批評實踐,這樣的批評立場背后,其實有很強的學院背景。本文試圖以葉公超、瑞恰慈為中心,將大學中的文學教育和文學批評課程,帶入到對當時文學批評的考察中去,在勾勒出文學批評轉向的歷史脈絡的同時,揭示出學院在這一轉向過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關鍵詞:實用批評;葉公超;瑞恰慈;學院文學批評
The Rise of “Practical Criticism”: Academic Criticism in 1930s’Beijing with Focus on Ye Gongchao and I. A. Richards
Abstract: During the second decade of the twentieth-century, criticism in early New Literature movement put primary emphasis on expressions of abstract ideas and establishment of ideological systems. The over-idealization of literary criticism sparked many controversies and reflections. By 1930s, critics—particularly those in Beijing—appealed to making criticism gravitate towards literary works and committed to establishing “Practical Criticism” (shiji piping) with literary works as the objects of criticism. Behind the stance of reflecting on the over-idealization of criticism and emphasizing the practical criticism of concrete works was a strong academic background. Focusing on Ye Gongchao and I. A. Richards, this article tries to bring the literary education and criticism curriculum in universities into the examination of literary criticism of 1930s’ Beijing, outline the historical vein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literary criticism, and reveal the important role the academies played in this process of transformation.
Keywords: Practical Criticism; Ye Gongchao; I. A. Richards; academic criticism
一、觀念化的文學批評
1920—1930年代,大學外文系多開設有“文學批評”課程,以北大、清華為例,1929年起,北大英文系正式設立“文學批評”課程(李良佑等,1988:268~270),此后一直作為三四年級的必修課,清華外文系則自1926年建系之始就設有“文學批評”課程(齊家瑩,1999:50~51),也是三四年級的必修課。但從知識形態上來看,當時的“文學批評”課程主要側重于抽象的理論原則的傳授。清華外文系對“文學批評”課程的說明是“講授文學批評之原理及其發達之歷史。自上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以至現今,凡文學批評之重要之典籍,均使學生誦讀,而于教室中討論之”(《國立清華大學一覽》,1932:50),基本上偏重“原理”的講授,所以葉公超注意到大學“文學批評”課程選用的課本“多半是理論的選集,只知道理論,而不研究各個理論所根據的作品與時代”(葉公超,1998:20~21),其結果是產生于具體語境和實踐中的批評理論,被抽象和普遍化,為某種類似教條的原則。
葉公超對大學“文學批評”課程偏重理論的不滿,其實包含著對文學批評自身發展趨勢的反應。1920年代,新文學家對于西方文學批評的引入(劉進才,2002(3):69~73),基本上還是停留在觀念的層面,而較少運用于實際的批評實踐。1922年,茅盾就提出:“我們現在講文學批評,無非是把西洋的學說搬過來,向民眾宣傳。但是專一從理論方面宣傳文學批評論,尚嫌蹈空,常識不備的中國群眾,未必要聽;還得從實際方面下手,多取近代作品來批評”(茅盾,1989:254)。直到1935年,這樣的情形還依然存在,蕭乾就注意到,當時“雜志的首端‘論文’欄”,“介紹著晚近東西洋的文藝觀念和方法,但很少人肯將那些精確的方法應用到本國流行文藝的品評上”(蕭乾,1935(142))。固然,觀念的消化本身需要一個過程,不過,1920年代的批評家,卻多是運用外來的批評理論來構建自身的體系,而體系的建立旨在確立一種立場,從而能夠在文學場域中獲得自己的位置。因而在他們那里,“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兩種知識體系往往是融合在一起的,難以截然區分開來。高利克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發生史1917—1930》中指出,1920年代的中國文學批評,是與“文學理論和文學思想關系更密切”,而對“具體作品的研究”并不重視,至少缺少這方面的自覺(高利克,1997:4~5)。“二十年代的中國文學批評的各派代表都著書立說,儼然自成一統”(高利克,1997:306),批評家正是在其體系與其他體系的關系中,確立了自己的位置。
具體而言,一個有說服力的現象就是當時對所謂“印象批評”的普遍的貶低。除了周作人曾經自覺地引入法朗士的印象批評從事某些批評實踐之外,如成仿吾、郭沫若、梁實秋等人都對印象批評表示不滿,這幾乎成為“中國批評界大多數人的觀點”。他們均致力于尋求文學批評普遍的原理和標準(高利克,1997:18~19,28~35,60~86,281~285)。對于構建體系化的批評理論來說,“標準”“原理”乃是不可缺少的。而不久左翼理論的興起,幾乎將所有的體系化的批評理論都裹挾到論戰之中,梁實秋和魯迅有關“人性”的論戰即是一個突出的例子。
文學批評的過于觀念化,也引起了不少的反思。楊振聲在1933年表示:“主張的不同那是黨爭,不是文藝。題目不對胃,那是嗜好,也不是文藝。唯有技術不同,則在文藝上可有討論,因討論而不免批評,因批評而促成文藝的自覺”(楊振聲,2016:245)。所謂“黨爭”,明顯是針對左翼方面的文學論戰而言,將“批評”限制在技術的討論上面,實際上是要把批評的重心放在具體作品而非觀念之上。有讀者認為楊振聲“把文藝批評的范圍,只局限于‘技術的討論’一種”,不免狹隘,因為“偉大的文藝……總盡著指導社會的前進未來的真理的任務”,思想方面也很重要,對此,楊振聲進一步明確說:“所謂文藝批評,限于技術的討論,一是為了現代的批評,多是討論什么主義,反倒把文藝本身忘記了”,可以看作是對“五四”以來文學批評趨向的一個反思(茂青,1934)。有鑒于這樣的教訓,1930代不少人——特別是生活在北平的作家學者——都發出把批評重心放到作品上的呼聲。事實上,反思文學批評的過于觀念化,注重以作品為對象的具體的批評實踐,這樣的批評立場背后,有著很強的學院背景,因而必須重新回到大學課堂中,來探討其發生的機制。
二、學院背景下的“實用批評”
1920年代以來,特別是左翼文學思潮興起之后,以觀念和理論的方式來討論文學問題蔚然成風,學院內的文學教育也不能不受其浸染。夏丏尊注意到,當時“中等學校以上的文科科目中,都有‘文學概論’、‘文學史’等類的科目,而卻不聞有直接研讀文藝作品的時間與科目”(夏丏尊,1928:46)。流風所及,大學中的外國文學課程也“每每趨重抽象式的傳授,忽略了具體的深切的指導”,空談主義,而忽視作品,任教于中央大學的范存忠對此頗為不滿,強調“我們應當注重的是了解文學作品本身,不是空談關于文學的東西。”“外國文學系的畢業生須得知道亞利斯多德,鮑埃洛,蒲泊,約翰生,華茲華斯,柯爾立基,歌德,斯太埃爾夫人等等,卻不必管那‘浪漫的與古典的’——其實,既然談了這些作家,對于‘浪漫的與古典的’,至少也就有了三五分真切的了解了”(范存忠,1932,1(1):65~69)。這里明顯諷刺的是梁實秋的文學批評著作《浪漫的與古典的》。
葉公超對此則更為敏感,1920年代末到1930年代,他常年在暨南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校教書,對大學外文系的教學風氣知之甚深。事實上,相比國文系而言,當時大學外文系多能秉持文學本位的立場,注重對作品的研讀;盡管如此,葉公超還是會時常提醒,要極力避免過于觀念化的文學教育。1931年,他給清華外文系教授翟孟生的《歐洲文學小史》作序,感覺其中有關作品內容的討論不夠,就特地向翟孟生指出清華外文系學生有“好談運動、主義與時代的趨勢,而不去細讀原著”的毛病(葉公超,1931)。因為《歐洲文學小史》是翟孟生在清華外文系講授西洋文學概要的講義,所以這里談的其實是文學教育的問題。他自己講授現代詩歌,也是如此,在介紹他在北大、清華講現代詩的教材《現代英美代表詩人選》時,就表彰原來的選者“并不想借此表現什么新理論,新主義,或是什么運動;不過是選出幾位現代英美詩人來做一種單獨的研究而已”。(2)于此亦可見他講課的態度。實際上,他寫下的具體批評文字,亦是遵循同樣的思路,強調從作品本身入手,比如《寫實小說的命運》一篇,開宗明義,即表示“我也不去談什么浪漫主義,自然主義,還有什么叫作新浪漫主義,印象的自然主義及其他種種人造的主義”,而是“先把現代寫實小說的幾個最顯要的特點提出來討論一下,看看它們各自的表現在什么地方,它們所取用于生活的是哪類的資料,然后再從集中代表作品里去推算它們的作家對于生活是抱著哪種的態度與觀念”(葉公超,1998:3~4)。
葉公超本人常年在清華大學講授“文學批評”課程,非常叫座,深受好評,(3)而他對于“文學批評”這門課也頗用心力。如前所述,他看到“文學批評”課程選用的課本“多半是理論的選集”,這些理論本來是歷史上各時期具體批評實踐的總結,但是一旦被抽離開原先的歷史語境,就容易被抽象化為“永久使用的法則”,而被視為批評唯一的“標準”和“原理”,必然會帶來各種紛亂和流弊。所以讀文學批評史,正確的方法是通過這些理論來了解當時的作品,將理論原則和具體的批評實踐結合起來。葉公超把批評文字分為“理論的”和“實際的”兩種,前者包括從亞里士多德、賀拉士一直到“普列哈的《藝術論》”“托洛斯基的《文學與革命》”等左翼理論,而葉公超的興趣實際上是在以作品為對象的“實用批評”方面(葉公超,1998:15~16)。
在1920年代,這種以作品為對象的“實用批評”,由于缺乏足夠的自覺,往往流于泛泛的印象批評,文體模糊散漫,多屬近于“讀后感”一類的文字,當時批評家對于印象批評的貶低,確實也與印象批評自身的不成熟有關。到了1930年代,當人們開始反思文學批評過于觀念化的流弊,而日益重視對作品自身的批評的時候,印象批評給人的“印象”也有所改觀。如朱光潛就表示:“印象派的批評可以說就是‘欣賞的批評’。就我個人說,我是傾向這一派的”,同時也指出了它的缺點,主要是在作品的評價方面,不能說出作品之所以好壞的道理,這方面還需要借助于美學(朱光潛,1987:41)。但不管如何,印象批評關注于作品本身,為扭轉文學批評過于觀念化的傾向提供了契機,“所謂印象的批評是被我們認為漫無評價標準的,而且不講評價的,但是卻是這派的理論與實踐,才讓我們去注意觀察一件作品所引起我們的反應及給予我們的效果”(常風,1998:49~50)。常風后來的這句話可為注腳。葉公超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充分肯定印象批評的價值,認為“批評是讀者自己印象的分析,自己印象的組合”,接下來又引用德·辜爾蒙(Remy de Gourmont)的那句名言:“把個人的印象構成法則,這是一個真誠的人的最偉大的成績。”這句話在當時的引用率很高,最為人熟知的就是李健吾的例子,從而充分說明當時對印象批評的價值及其限度有普遍的認識。在葉公超看來,批評需要從個人對作品的印象入手,但卻不能沉湎于這種個人的印象中去,批評家的“目的是要往作品里去討經驗,并不是要埋沒在他個人經驗的感傷中”,因為最終批評家還是要達成評價和分析的目的,“它的重要功用還是能領我們走到評價的道上去,使我們對于作品能達到一個價格的結論”(葉公超,1998:18~19),而這是單純的印象批評所無法勝任的。
那么如何為以作品為對象的“實用批評”找到合適的分析和評價的工具呢?朱光潛引入的美學是一個路徑,不過他本人的興趣主要還是在美學的理論方面,而不是具體的實踐中的應用。對于葉公超來說,他最感興趣的是以瑞恰慈為代表的英美近代批評。1934年,他為曹葆華翻譯的瑞恰慈著作《科學與詩》作序,認為“國內現在最缺乏的,不是浪漫主義,不是寫實主義,不是象征主義,而是這種分析文學作品的理論”(曹葆華,1937:148)。即重要的不是觀念化的文學理論,而是分析具體作品(“實用批評”)的工具理論,毫無疑問,瑞恰慈的批評理論就屬于這一類。事實上,在講授“文學批評”課程之外,自1932年主編《新月》第四卷起,葉公超就有意識地從西方引入這一類的“分析文學作品的理論”,并發動學生參與這樣的工作。如讓常風為李維斯的《英詩新動向》寫書評(常風,1995:54),囑咐卞之琳為《學文》創刊號翻譯艾略特的《傳統與個人的才能》(卞之琳,2002:188)等。在《學文》第1卷第3期“編輯后記”中,葉公超表示要“將最近歐美文藝批評的理論,擇其比較重要的,翻譯出來,按期披載”,除《傳統與個人才能》外,如Edmund Wilson的《詩的法典》,A. E. Housman《詩的名與質》等大體都屬此類(葉公超,1934,1(3):121)。1933—1936年曹葆華主編的《北平晨報·學園》附刊《詩與批評》,(4)曾翻譯包括瑞恰慈著作在內的大量歐美文論,很有可能也是出于葉公超的鼓勵,因葉公超在《科學與詩》的序言中就“希望曹先生能繼續翻譯瑞恰慈的著作”(曹葆華,1937:148)。后來這些譯文結集為《現代詩論》,1937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曹葆華在序言中曾解釋者集中作者為何以英美人居多:“英國人比較上最不善于談理論,可是,譯者認為最難能可貴的是‘經驗’之談,特別是在詩論中”(曹葆華,1937:3~4)。所謂“‘經驗’之談”,正是與觀念化的“理論”相對立的“分析文學作品的理論”,與葉公超的思路如出一轍。
在葉公超、曹葆華等引入的英美近代批評中,影響最大的毫無疑問是瑞恰慈的批評理論。特別是1929—1930年間瑞恰慈本人在清華、北大和燕大的講學,使其批評理論在北平的幾所大學間風靡一時。從某種意義上說,葉公超等人對于英美近代批評的興趣,很可能也是這種風氣熏染的結果。瑞恰慈批評理論的被接受,有其具體的語境,在某種程度上,它恰恰滿足了1930年代學院對于文學批評的期待與要求。
三、瑞恰慈批評理論的引進與接受
1929年9月,瑞恰慈應清華大學校長羅家倫之邀到清華大學外文系任教,同時在北大英文系兼課,主要講授“文學批評”等課程,為期一年。與此同時,瑞恰慈的著作及其譯本也開始在北平的學院內廣泛流傳,一時間影響頗為深遠。(5)
為了具體闡明瑞恰慈批評理論在學院中的接受情況,有必要對其作一個大概的介紹。(6)大體來說,瑞恰慈的批評理論以心理學為基礎,關注作品傳達的經驗及其價值問題,瑞恰慈從心理學意義上來理解“經驗”,作品傳達的經驗對讀者構成“刺激”,激起讀者的反應,調動起讀者自身的經驗,最終達到一種諧和的狀態,作品便實現了自身的價值。對人生“經驗”和心理狀態及其價值的重視,表明瑞恰慈在相當大程度上接受了柯勒瑞治、阿諾德以來的“人生批評”的傳統,通過文學批評來表達更大范圍內的文化和社會關切,力圖借助文學(詩歌)的力量,在日益嘈雜的現代社會中為心靈尋找安頓之地。只是瑞恰慈試圖為這一關切尋找更為堅實的科學基礎,于是便從心理學中尋找依據。
那么,作為讀者,如何去接受作品傳達的經驗并對其做出反應呢?這就需要對經驗的載體——語言——有非常精確的把握和理解,對語言產生意義的各種條件作具體的分析,使語言完全成為一種透明的工具,如此才可以順利抵達經驗。為此瑞恰慈發展出一套語義學(瑞恰慈意義學semasiology一詞現在通譯為語義學)的方法,來澄清原本可能含混不清的語言,目的卻是為了讓作品更好地傳達經驗給讀者。事實上,瑞恰慈的第一部著作是有關語言和傳達問題的著作,即出版于1923年的《意義的意義》(The Meaning of Meaning)。不過,在瑞恰慈那里,語義學只是一種方法和工具,并不具有獨立的價值,但是卻成為后來新批評的基石,而他批評中的心理學目標則被拋棄了。(7)
就瑞恰慈本人來說,他在中國的經歷,事實上讓他更加專注于語言的問題。(8)1928年《實用批評》的出版,標志著瑞恰慈已將開始更多地從語言和傳達方面來構建其批評理論,這本書實際上是瑞恰慈執教劍橋時期搜集的學生課堂報告,其中記述了學生對于指定作品的各種反應,里面充滿了大量的誤讀,在瑞恰慈看來,這充分證明了語言和傳達問題的重要。而這種誤讀在一個異文化的環境中表現得更為明顯,瑞恰慈在清華一年的教學經驗,讓他加強了“對語言作為變革之工具的能力的信心”,瑞恰慈評價他的中國學生,不是將種種誤讀“歸結為智力或種族上的特征,而是歸結為語言”(Koeneke,2004:54,67)。實際上他走得更遠,他已開始考慮建立一種能夠準確明晰傳達人類共同經驗的共同語,這種共同語可以克服各民族文化之間的障礙,幫助中國人和西方人的互相交流。這就是以850個左右的英語單詞為語匯的“基本英語”(basic English),瑞恰慈1930年代的主要事業便是努力在中國的教育系統中推行基本英語。
撇開基本英語不談,瑞恰慈的批評理論,在北平的學院中,被接受的也主要是其語義學(意義學)的部分,而非心理學的部分,盡管就瑞恰慈批評理論自身來說,后者無疑具有更根本的地位。1930年,瑞恰慈在動身赴美之前的幾個月里,曾與燕京大學哲學系的黃子通、博晨光(Lucius Porter)及社會學系的李安宅等人合作逐字逐句地翻譯《孟子》中的一些段落,以試驗“在兩種不同的思想傳統間進行翻譯的可能性”,后來結集出版為《孟子論心》(Mencius on the Mind)(Koeneke,2004:9)。同時瑞恰慈還在燕大任客座教授,“主講‘意義底邏輯’與‘文藝批評’”(李安宅,1931(114))。李安宅本人亦曾大力譯介瑞恰慈的“意義學”,除著有《意義學》(1933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瑞恰慈為其專門寫了序言)一書外,還在報刊上寫了不少相關的文章。(9)凡此種種,都促進了瑞恰慈的語義學理論在燕大的傳播,受其影響,當時的燕大學生吳世昌、蕭乾均曾評述過瑞恰慈的學說。(10)
當時被譯介過來的瑞恰慈著作,影響最大的是他的《科學與詩》和《實用批評》,而非其成名作《文學批評原理》。前兩者主要是從語言和傳達的角度進行具體的批評實踐(主要是對詩歌),后者則更多地包含了作為其批評理論基礎的心理學內容。《科學與詩》是20世紀30年代唯一的一部完整譯出的瑞恰慈的著作,當時至少可能有四個譯本;(11)《實用批評》沒有完整地被翻譯過來,只有曹葆華譯出其中的引論和一章(《實用批評》《詩中的四種意義》),后收入《現代詩論》一書中。但瑞恰慈在清華、北大講授“文學批評”,實以此書為基本教材,據吳世昌的記述,瑞恰慈“自己在平講學的時候,只向北平學生介紹他的《實驗批評學》(原名為Practical Criticism,應譯“實用批評學”,但有誰翻過他的內容,便知應譯“實驗”。)因此這書在市場可以買到廉價的翻版書”。吳世昌也是有鑒于“他的批評學說還沒有好好地介紹過來,尤其是關于批評原理的一部分”,所以才根據《文學批評原理》,作《呂恰慈的批評學說》一文,以為系統的介紹,其中有一大半是講有關心理學的內容(吳世昌,1936,3(2):713~725)。1934年8月,翟孟生給在美國的瑞恰慈寫信,頗為歡欣鼓舞地說:“中國比任何其他國家都更加完全地瑞恰慈化(Richardsised)了”,其中清華在鼓吹劍橋學派的語義學著作方面走在前列,而“《實用批評》在全北京和其他幾個國立大學中風行”(Koeneke,2004:115)。由此可見《實用批評》及其代表的語義學方法在北平學界的巨大影響。
瑞恰慈批評理論中語義學方法的被接受,固然與瑞恰慈本人當時的理論興趣有直接的關系,但同時也是一種主動選擇的結果。語義學方法本身作為一種“分析文學作品的理論”,契合了批評界從注重觀念到注重作品的轉向。更重要的是,瑞恰慈的語義學方法,本身即構成了對1920年代流行的種種觀念化的批評術語進行分析和解構的工具。其實,瑞恰慈本人就對西方批評史上各種空洞的理論術語深惡痛絕,在他看來,“一切偉大的標語”都是“含糊不清的指路標”。批評史不過是“無謂”的“獨斷和辯論底歷史”,而批評的唯一目標是“企求傳達之改良”,“求得更精細,更確切,更敏銳的傳達之一種工具”,因此就需要“考察意見的技術”,對這些名詞術語進行辨析和澄清(瑞恰慈,2003:57~60)。李安宅依據瑞恰慈著作編譯的《意義學》一書,就附有瑞恰慈對“意義”“美”“信仰”三個詞進行辨析的例案(李安宅,1933,10(1):61~65)。這樣一種方法無疑給了葉公超很大的啟示,因為中國的批評界自1920年代以來也正充斥著同樣含糊空洞的理論術語,并且極大地影響了青年人的反應能力,“青年人遇見雅俗這樣‘腐化’的字,多半已沒有反應的能力了,這當然不怪他們,因為他們的教育里只有‘死文學’‘活文學’‘浪漫’‘古典’‘寫實’‘象征’這套名詞”(葉公超,1998:23)。葉公超試圖運用瑞恰慈的方法,來澄清諸如“雅”“俗”“無病呻吟”這一類空洞字眼,他的《文學的雅俗觀》《“無病呻吟”解》等文即是這類嘗試的產物,他把自己動機說得很清楚,就是“因為常感覺批評里的浮詞濫調太過于跋扈了,尤其是在一般搖旗吶喊者手筆下”,這明顯針對的是左翼思潮。維持語言的準確性對于批評來說是相當必要的,“不然我們就只有主義與標語而沒有批評了”,他又列出諸如“大眾化”“趣味”“幽默”等類似的觀念化的名詞,認為“都是值得我們嚴格討論的。惟有從這里入手我們才可以遇著批評的幾種根本問題”(葉公超,1998:30)。
葉公超之外,從后來人的眼光來看,瑞恰慈的語義學方法,主要是被運用于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分析中,特別是集中在詩歌語詞的多義問題上,如吳世昌、朱自清、錢鐘書等人的論著。(12)在對同時代作品的具體批評中,瑞恰慈的方法并不容易直接找到用武之地。然而無論如何,對瑞恰慈的批評理論的接受,至少在1930年代北平以學院為中心的批評界,有力地廓清了此前文學批評過于觀念化的氛圍,如常風所說:“批評在現代已不是玩弄條文規則的把戲,它是最根本的一種努力。瑞恰慈教授的批評學說能以在今日占一優越的地位,他之所以成為著名的批評學者完全是因為他能比其他的學者追蹤一個比較根本的問題,不讓他的心靈盡在那神秘玄虛空同的條規中游蕩”(常風,1995:132)。滌蕩了“玄虛空同的條規”,批評家便可以把目光更集中地轉移到作品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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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公超:《“無病呻吟”解》,載《葉公超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葉公超:《寫實小說的命運》,載《葉公超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朱光潛:《談美·六“靈魂在杰作中的冒險”——考證、批評與欣賞》,載《朱光潛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1) 本文首次發表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8年第1期,此次略有修訂。
(2) 見葉公超:《〈美國詩抄〉〈現代英美代表詩人選〉》,原書名為Chief Modern Poets of England and America,選編者為Sanders & J. H. Nelson。葉公超1932年在北大外文系開設三四年級選修課“近代詩”,教材為Sanders and Nelson’s Chief Modern Poets,即此書,見《國立北京大學外國語文學系英文組課程指導書》,北京大學檔案,案卷號BD1932012;又據季羨林1932年9月21日日記:“買了一本Chief Modern Poets,老葉的課本”(季羨林,26),可見葉公超在清華也是用它來作課本的。
(3) 聞家駟在《懷念公超先生》中云:“公超先生在清華執教,以講授《西方文學理論》和《英美當代詩人》名重一時。”
(4) 關于《北平晨報·學園》附刊《詩與批評》,參見孫玉石:《〈北平晨報·學園〉附刊〈詩與批評〉讀札》(148~154頁,188~195頁)。實際上,在《詩與批評》發刊前,曹葆華就在《北平晨報·學園》上譯載了一系列歐美現代文論,如瓦雷里的《詩》(1933年2月10、14、16日第456、457、458期)、艾略特的《傳統形態與個人才能》(1933年5月26、29日第511、512期)、Herbert Read的《心理分析與文學批評》(1933年8月3、4、7日第549、550、551期)等。
(5) 瑞恰慈在清華大學的一般情形,可參見齊家瑩《瑞恰慈在清華》,122~125頁。關于中國批評界對瑞恰慈理論的介紹與引進,可參見吳虹飛的《瑞恰慈與中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文學批評》,126~133頁及劉濤的《瑞恰慈與中國現代詩歌理論批評》,97~99頁。不過這兩篇文章在提供一些具體史實之外,并未揭示出瑞恰慈理論引進與接受的具體語境。
(6) 這里的介紹主要參考了[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五卷)》,楊自伍譯,368~394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7) 正如韋勒克所分析的:“盡管運用了描述沖動、態度、欲念的心理學詞匯,瑞恰慈還是促進了著眼于文字相互作用和意象功能的詩歌本文分析。由此也產生了他對新批評的巨大影響,雖然新批評往往照搬他的心理學詞匯,對于他的心理學思辨卻沒有流露出多少興趣”(韋勒克363)。
(8) 有關瑞恰慈1930年代在中國的情況,參見Koeneke 53~130。
(9) 如《我們對于語言底用途所應有的認識》(《大公報·現代思潮》第15期,1931年12月26日)、《什么是意義》(同上第18期,1932年1月23日)、《甚么是“意義學”》(即《意義學》一書的自序,刊載于《燕大月刊》第10卷第1期,1933年12月)等。《國立清華大學一覽(民國廿一年十二月)》,清華大學,1932。
(10) 吳世昌在燕大英文系的本科畢業論文即為《呂恰慈的文藝批評學說》(見吳世昌:《“一二·九”運動的前奏》,360~361頁,北京出版社,2000),后來整理成《呂恰慈的批評學說》一文,刊載于1936年4月《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第3卷第2期。蕭乾在1920年代即結識了李安宅,其畢業論文《書評研究》中“‘認識:四種意義’那一節,即出自呂嘉茲《意義之意義》一書”,見蕭乾:《我與書評》,480頁,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11) 一為伊人譯,華嚴書店1929年版;一為曹葆華譯,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又據《大公報·文學副刊》第113期(1930年3月10日)刊載于《評伊人譯科學與詩》,其中提及傅東華譯本。又《文學評論》第1卷第2期(1934年10月)所刊“文學評論社”廣告中,有董秋芳譯《科學與詩》,不知其最后是否出版。不過由此亦可見此書在當時的巨大影響。瑞恰慈批評方法的接受,見孫玉石:《朱自清現代解詩學思想的理論資源》2005(2):1~36。
(12) 參見吳虹飛:《瑞恰慈與中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文學批評》,126~133,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關于朱自清對瑞恰慈批評方法的接受,見孫玉石:《朱自清現代解詩學思想的理論資源——四談重建中國現代解詩學思想》,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5(2):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