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讀紅樓》
我與紅樓的相會,似乎總不是時候。
我揭開一面扉頁,似挑起一卷布簾。大觀園中的花團錦簇向我潮涌了過來。在一個懵懂無知的年紀,我顯然沒有做好準備,本以為會與水滸、三國等大差不差,誰知那文字連珠串線,亂香迷迭。我翻流水賬一般地翻動著書頁,也未嘗習得什么芍藥之美、牡丹之殤。只在園中磕磕碰碰,倒像是偷入其中的小賊。那些美賦妙詞,盛宴排場,只叫我看也看不懂,品也品不來。單對一件“束發嵌寶紫金冠”暗生覬覦。好不容易挨到終了,雪夜來臨。唯這次真是大夢一場,心中悲傷亦無,惋惜亦無。朦朦朧朧將書丟開去,一份份怨情愛緒依舊完完整整地待在封面下。她們本是一潭靜水,人涉足而過,也未被擾起一點波瀾。是我來得不是時候了。
左顧右盼之后,我顫顫巍巍地打開書來,是一種竊玉的興奮。這次我終于窺入水內,但我來的仍不是時候。在那段壓力重重的時光,紅樓成了我僅剩的消遣。夜里所流連的,無非秦可卿臥房中的種種香艷;璉二爺尋得的幾處綿情花煙;林妹妹將手絹一擲,調侃一句“呆雁”。將一段晴雯撕扇細細截作三部分,斟字酌句地讀了許多遍。好像被晴雯姐姐的堅強美麗迷住的是我,被寶玉哥哥的柔情蜜語哄住的也是我。一個人兒,癡癡傻傻,被夢阮先生的筆墨縛住心靈,墜在一片綻放的紅塵中,用滿園的纏綿排解學習生活中的煩惱。有意或無意地,我忘卻了金釧的死訊,我漠視了香菱的不幸,我更加無從覺察賈府的外容內衰,與不學無術的珍、蓉、環、瑞等人一同沉溺于虛假的繁盛。我笑,笑得毫不掩飾,我笑,笑得俗不可耐。我的笑,如今想來,是令雪芹先生心寒的笑吧。但愿他原諒我在心懷不軌時誤入了圣潔之地,倒將金石貶作了糞土,將甘露飲作了村酒。僅閱了五六十回,便草草丟了書。紅樓的結局是人盡皆知的,我不知當年究竟是不愿再看,還是不敢再看。
是破曉的清晨,我在假期中翻開紅樓,本以為這次是時候了,翻了一十七頁,我不禁一怔,從前竟從未深究過人物的關系,情節的脈絡。讀過兩回,我與紅樓竟還是陌生。少許,我終于大大方方地走進了賈府,捧起潭水將臉龐慢慢洗過。目光從字里行間款款而行。灰塵凝了雕梁畫棟,陽光繪了人影綽約,耳邊時不時輕籠一曲霓裳,鼻翼下充斥了胭脂味道。寶玉天真爛漫的小調皮總能恰好勾起我的嘴角。黛玉與世不合的言行又忽然讓哀怨撥亂了我的心弦。我仿佛伴在他們身側,一起品嘗著生命的酸甜苦辣,抽絲剝繭般認識了百態的人間。只是假期空閑有限,我的腳步又停在了半路。未能一口氣讀完,只屬于這個年齡、這個時間的許多感觸,便再也覓不得了。怎不令人慨嘆呢?我與紅樓的相會,總不是時候。
其實時間并未過去很久。我將紅樓再續上時,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宛如點上了半根擱置多年的殘煙。我還是那個青澀的孩子,但哥哥姐姐們卻飛速地長大、遠去,只留下我在原地不知所措。我甚至來不及為瀟湘妃子葬下的花兒留一線惆悵。讀不懂,這無需掩飾。我讀不懂啊!那四春姐妹死的死,去的去。將我按在字縫里的心拖拽著,傷痛著。探春還讓寶玉幫她帶玩意兒呢,就在昨天吧,是嗎?那鳳姐、鴛鴦……數不清的含恨而終,將“死”的凄涼重壓在我眼眶。二奶奶前兒還在料理家事呢,不是嗎?風雨飄搖啊!飄搖得晴雯要過世,襲人要出嫁,要把刀子插進我的念想。可我卻看不清這風雨的內幕,識不清這飄搖的全貌。當大堆大堆的變故沖擊著整個世界時,我大概就像那時的寶玉吧。在社會黑暗中飽嘗了苦難,好疼,淚水只能往喉嚨里咽,卻不知到底該去怪誰。雪芹先生被抄家時是否也是這般呢?可賈寶玉看開了一切,做和尚去了。而我與雪芹先生卻還一并被困在紅樓之中,掙扎而不得出路,只是所在的樓層不同罷了。我合上書,書不語,我不語,雪芹先生不語,世界也不語。是還未到那個年紀嗎?或許吧。
讀紅樓這么些年月,可笑的是,我與紅樓的相會,總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