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賈家義學,離著寧榮二府也不甚遠,不過一里之遙,原系始祖所立,本恐族中弟子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入此中肆業。
但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給銀兩,按俸之多寡幫助,為學中之費。也特共舉年高有德之人,專為訓課子弟。
代儒即為此間義學掌塾。
是日一早,天色未明。
從夾道里折返了數十趟的賈玟,此刻汗流浹背,累的癱坐在石階之上。
喘氣休息會功夫,聽得墻內人聲逐漸嘈雜,恐人發現,便緩緩起身開了角門,悄悄進了那竹石齋內。
只是就在賈玟轉身入門之際,夾道盡處,一雙昏沉的眼睛中透露出精光,不知早已經注視了多久,矗立片刻之后,才見的這道人影顫顫巍巍消失晨光之中。
“爺兒,今個是入學的日子,可莫要遲了,惹得學里太爺一頓責罵,豈不是不痛快。”說著雪梅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見的賈玟回來,便伏侍著收拾了梳洗。
“自是誤不了的。”賈玟笑道。
“如今學里冷,這些大毛衣服你且帶著,還有那手爐的炭記得添換,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顧。”說著雪梅又接著說道,“回頭放了學早點回來,別和他們一處玩耍,若是再闖了禍,可不是鬧著玩的。”
聽著雪梅不厭其煩叮囑,賈玟心中一暖,被人關心的感覺,很好。
“待我進了學,便和老爺說了,讓你兄弟跟我身旁做個伴讀罷。”
聽聞賈玟如此說道,雪梅一時面紅過耳,笑著說道,“能得爺兒的抬舉,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若是他日后真能出息了,那也是爺的恩德。”
賈玟俱以穿戴齊備之后,便被雪梅催的去見周姨娘,老爺。
因今日賈玟第一日入學,這周姨娘早早去了賈母和王夫人處問安后,便討了個空回來。
見了賈玟又是一陣噓寒問暖,免不了些勤奮上進老生之談的叮囑。
辭了周姨娘,賈玟帶著王登去了書房處見了賈政。
這日又正值休沐,賈政無事便與清客相公們閑談,忽見賈玟進來請安,回說上學里去,賈政同是一陣勸誡。
而眾清客們都早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今日世兄一去,必能顯身成名的了,斷不似往年仍做小兒之態了。天也將飯之時,世兄竟快請罷。”
說著便有幾個年老的攜著賈玟出去。
但見賈玟出去之后,賈政又將其貼身小廝王登喚來,說道,“你去請學里的太爺的安,就說我說了:縣試日子將近,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將四書,八股精義講明背熟是最緊要的。”
王登俯身低頭慌忙答應了,見賈政無語,方才敢退了出去。
而賈玟獨站院外屏聲靜侯,待王登出來,便忙忙的去了學堂。
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便到了賈家義學之處。
還未進門,只見一鑲嵌彩瓷的照壁,上書“太和原氣”四個大字,格外醒目。
繞過照壁,是一處寬敞院子,院子正北坐落一單檐廡殿,東西兩側又是坐落七八間廂房。
時候尚早,學堂中人數不多,賈玟先進了正堂,入目之處是先師孔子行教像,像下陳設香爐、神位,上懸“萬世師表”的牌匾。
牌匾之下便是賈代儒之位,一軟木素紋小桌,上陳列古硯,舊古銅水注,斑竹筆筒,舊窯筆洗,銅石鎮紙,戒尺等物。
小桌對面也是幾排并列的長桌長椅,便是學生讀書之位。
過了不知多時,只好學堂外,陸陸續續進來不少人。
“三哥哥,昨個兒我聽娘說,老爺讓你來學堂,我原本是不信的,沒想到今日你倒是真的來了。”就在賈玟欲要尋了角落獨坐之時,不知何時賈環湊到了跟前,笑著說道。
賈環話音未落,只見一個幼童緩步走來,對著賈玟行禮問安。
”蘭哥兒,怎得就你自己,跟著你的人那?”賈玟看著賈蘭獨自一人進了學堂,身邊并無隨從,不由開口問道。
“在外面候著那。”賈蘭臉色謙恭,一副正經模樣的說道,“昨天娘親說三叔學問做的好,下月便要下場,囑咐我我也要學的三叔上進些才行。”
“難得蘭哥兒有這番志氣,等日后咱們家中蘭桂齊芳,你便是當仁不讓。”
賈玟看著稚氣未脫的賈蘭,心中卻是有些感慨。
這賈蘭本是賈珠之子,奈何年幼失怙,只有寡母李紈親自操持,一手撫育,年方五歲,已經入學攻書。
雖說是榮國府二房之重長孫,地位尊崇,但卻較之寶玉,卻是少了許多賈母和王夫人的寵愛。
而這李紈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倒也是書香繼世之家。
只是如今青春喪偶,雖說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有將心血放在獨子賈蘭身上,翹首以盼望子成名了。
但念及那一句李宮裁的判詞中,“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賈玟暗自想來,自己這位寡嫂,內里怕不是像表面這般木訥內斂。
如此之下,眼前的侄兒,雖說最是用功的,但性子冷淡了許多。
在賈寶玉大鬧學堂之際,更是攔住了賈菌,一句“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可見其情如何。
隨著日頭東升,學堂之中,本族的人丁與些親戚的子弟,也紛至沓來。
只見其中年長者十五六歲,年幼者便如賈蘭,賈菌這等垂髫稚童。
過了片刻,學堂之中約莫一弱冠年紀的男子操持,見他穿著身半舊不新的銀紅撒花長襖,下面半露青色褲腿,面容雖不似賈蓉俊俏,但也算的上端正。
“瑞大爺!”
聽的幾位孩童躬身行禮,賈玟知眼前男子正是賈代儒之孫---賈瑞了。
仔細端詳了許久,賈玟實在不知這賈瑞身為賈府旁支,更兼無才無德,怎得有膽子去調戲王熙鳳。
先不提鳳姐性格潑辣,手段狠毒,單是這榮國府嫡長孫,五品同知正妻的身份,豈是他這一身白衣敢覬覦的。
如此看來,賈瑞色欲熏心,落在王熙鳳手中,也算是死的不冤了。
賈玟在西南角自尋了一張靠窗戶的花梨小桌,堆了兩套帶來四書,還有薄薄的一本文章,喚來王登將筆墨紙硯取來,放在桌中抽屜之中。
就在一切收拾妥當,便見的賈代儒一身舊袍儒生打扮進了學堂正殿之中。
代儒掃視之后,見的角落之中賈玟,開口喚來,“玟哥兒,昨個兒老爺且遣人來說了,你下月便要下場參加縣試了,這幾日且讓你讀書,講書,做文章為業了。”
“學生省的,勞的太爺費心了。”賈玟躬身說道。
“我看你相貌也還體面,靈性也還去的,只要狠下心來,苦下功夫,倒也能讀出個名堂來。”代儒開口說道,“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今個兒把從前念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等到明日我倒要你先講上一兩章書我聽,試試你近來的功課何如,我才曉得你到怎么個份兒上頭。”
說著賈玟聽了只能連聲應道。
待回了自己書桌前,免不了將帶來的書又細細得翻看了一遍,恍惚之間,顧不得午飯,便到了昏暮之時。
“你且先去吧,等到明日早些來。”
學堂之中已經走的七七八八,代儒見唯有賈玟充耳不聞,端坐于桌前埋頭苦讀,這番用心,交口稱贊。
看著天色漸晚,怕誤了時辰,也只好讓賈玟下了學,待明日看了功課,再做些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