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瀟和沒想到，S市這么小。

晚上8:00，在他爸媽家吃完晚飯，他和芮檸下樓散步，順便丟個廚余垃圾，天氣熱，垃圾放一晚上必然有異味。

陸瀟和爸媽家住S市主城區(qū)城市主干道附近，距離軌交一號線姑蘇巷站步行600米左右。小區(qū)是早期的商品房，多層，粉墻黛瓦風格，經(jīng)典耐看。

出小區(qū)門，走到主干道，見對面有家羅森，燈火通明，芮檸提議買杯三得利橘皮烏龍潤潤喉，這樣他們?nèi)プo城河邊上的健身步道散步渴了也不擔心。

陸瀟和說好。

還未走近，他們剛邁上臺階，羅森的自動感應(yīng)玻璃門“叮”一聲開了，有人正好買完東西走出便利店。陸瀟和和一位穿粉白橫條紋吊帶、手拎一瓶冰啤酒的年輕女生擦肩而過。

風從她額前齊眉的碎劉海和披肩長發(fā)上輕輕拂過，雪白的胸脯隨著腳下的步伐輕微上下晃動，他目光復(fù)又紳士停留在女生微汗而紅潤的面龐上。但此時女生已走遠，只留下一個走路帶風的瀟灑背影。

“歡迎光臨羅森，今日特惠商品8折，歡迎選購”。

“你喝什么？”

陸瀟和轉(zhuǎn)身，看見芮檸詢問的眼神，抱歉表示自己剛沒聽到，他現(xiàn)在有點恍惚：“嗯？”

芮檸見他眉頭上鎖，嘴唇微抿，若有所思，神色中還有幾分“實驗數(shù)據(jù)出錯”后的迷茫和對未知事物的不知所措，以及……焦慮不安？她好氣又好笑，“陸大博士，請暫時忘掉你的科研工作好嗎？我問你喝什么。”

陸瀟和松了一口氣，“嗯……都可以。”

他下意識看向門口，那里復(fù)又進來幾個顧客，應(yīng)該是朋友，他們有說有笑，站在冰柜那里挑飲品。

人生若只如初見。

陸瀟和沒想到，會在家門口的便利店碰到前女友蘇珩，而再次見面會是這樣，她沒認出他。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耳朵里塞著耳機，出門的時候嘴角微笑上揚。是化妝了嗎？化了的吧？因為看到了口紅。很正的紅色，和她那封郵件里po的照片一樣。她向來喜歡紅色。

只是……和印象里日系甜美溫柔含蓄風格不一樣的是，她現(xiàn)在似乎更歐美街頭一點？

吊帶太暴露。她不該單穿。沒外套嗎？陸瀟和走出羅森，她回S市了嗎？待多久？什么時候走呢？他們還會再見面嗎？

可見了面，又能怎樣呢？

陸瀟和苦笑，跟在芮檸身邊，心事重重。

護城河邊健身步道上的人絡(luò)繹不絕，亭子里有人在練昆曲，更多的還是飯后散步消食的人。

護城河的夜景很美，得益于S市一直深耕打造園林城市概念。時逢六月，綠植翠綠欲滴，也正是八角楓的花期。

他們路過一叢植物景觀，里面有八角楓和幾株五角楓樹。

陸瀟和記憶力好，這一點也正是吸引蘇珩的優(yōu)良基因之一。過往記憶撥開人海，赤裸向他走來。

記得那時他們還在一起，她在念大三備考植物學，曾經(jīng)和他抱怨，怎么這么多科、這么多屬，這么多種，她腦子不好，記都記不完。她想出去玩，想去看夏天，可植物學根本背不完……

陸瀟和好脾氣的陪她一起背，他記得他幫她復(fù)習過八角楓。

八角楓，屬于八角楓科植物，名字的來歷，是其葉有“八”個角。實際上不一定都有八個角，也有五個角的，這一點與楓葉相似。但楓樹屬于槭樹科植物。

“背不完，根本背不完……”蘇珩哭天搶地，陸瀟和知道她在無理取鬧，佯裝看不見，繼續(xù)帶著她順考點。

他從未發(fā)現(xiàn)有人記憶可以差到背了前面忘了后面。從某種層面，陸瀟和覺得蘇珩豐富了自己的數(shù)據(jù)庫。

“你高考語文是怎么考到年級第二的？”陸瀟和疑惑，那些文言文，那些死記硬背的古人云，他不擅長這些，她在這一點上卻讓他刮目相看。

蘇珩眼睛骨碌轉(zhuǎn)：“也許這就是天賦吧？”隨即綻放一抹靈性少女的璀璨笑容。

定睛看著她那清澈但愚蠢的眼神，陸瀟和一晃神，本就貧乏的詞庫竟然冒出一個“冰雪聰明”。

冰雪二字多妙，有冷感，有距離，還有美。這種美，來于天性通透。

自我感覺良好的蘇珩難得見清冷男友如此專注的看著自己，按照小說故事的走勢……

她眼神突然閃爍起來。背景音樂，此刻應(yīng)該有BGM。

她一寸一寸朝陸瀟和的臉靠近。越來越近的距離，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

嘿嘿……

她閉起雙眼，等待著他水到渠成的吻。

？

蘇珩悄咪咪睜開一條縫隙。

！他干嘛別開臉、收回視線？

等下，他們的咫尺距離呢？怎么突然變得如此遙遠？

“其花未開時形如金銀花，但比金銀花要短一些；花開后，其花瓣反卷，形如仕女發(fā)髻，花型非常清奇。”

陸瀟和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此清晰，他一時不適應(yīng)，佯裝鎮(zhèn)定重新看回那本植物學。

“噢拜托……你真的很掃興！”蘇珩哀嚎，但也只好繼續(xù)跟著學霸男朋友順知識點。

陸瀟和至今記著那些知識點，他以為她會堅持下去的。但顯然，她沒有。

她轉(zhuǎn)行不做園林設(shè)計了。

原本他替她惋惜，覺得她在胡鬧，但是，從今年的經(jīng)濟形勢來看，從房地產(chǎn)行業(yè)走下坡路的趨勢來看，陸瀟和嘴角一抹無奈的笑，她在及時止損方面一向冰雪聰明。

她到底是個天才少女，提前懂得預(yù)判趨勢，還是傻人有傻福、誤打誤撞逃離的早呢？

那她當初一個理由也不給，突然從他身邊跑掉，提分手，也是提前預(yù)判了他們沒有未來，對嗎？

他一向看不懂她神奇的腦回路。像個天外來物。

蘇珩和他提分手，他沒同意。

但是她就這么走了。理由是和他在一起自己很卑微，要放手，去做更好的自己。

簡直可笑至極。他怎么沒發(fā)現(xiàn)她卑微了？她哪里有半點自卑的樣子？

不負責任的人壓根不聽解釋，想走的人提出離開并非是征求同意。她單方面通知他，就留他一個人在原地。

花了多久？才接受自己被人隨意丟棄的事實，他忘了。她把他世界變多彩，卻把他獨自留在一片黑白。

也許是不想記起，那段狼狽不堪的片段。他內(nèi)心深處被砸出了一個巨大黑洞。他花了好長時間和黑洞對抗，以至于不被暗物質(zhì)吞噬。

當然恨過她。恨她有了新戀情，恨她很快就又有了一段，笑她游戲感情，終于也嘗試到了愛而不得的滋味。

她似乎被那個愛而不得的人傷得很深，一直在朋友圈發(fā)傷感的文字，她把他刪了，他只好通過共同好友去看她動態(tài)。

他嘆息，早該如此，何必當初？

共同好友說她看上去和之前完全不一樣，和父母大吵一架，似乎還遇到了價值觀崩塌的人生危機，非常虛弱。

他看她的文字，心里也跟著痛。寥寥數(shù)語，他知道她在強撐，她一向喜歡逞強。

心疼她，他決定放下過往恩怨，她的背叛，他拜托共同好友告訴她：

他在等她。他們可以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在一起。

她拒絕了。

陸瀟和懷疑她根本沒愛過自己。他是瘋了犯賤自愿被她折磨。一定是瘋了。

后悔遇見她，浪費時間。如果不喜歡，為什么要來招惹他？他從未如此恨她。

她會遭報應(yīng)的。

時光如果能倒流，他一定，在她主動搭訕他的時候，置之不理。

無數(shù)次，他無數(shù)次后悔與她發(fā)生了鏈接。人生被她撞歪了軌道，她說一句很抱歉就扭頭不見，他不在意被撞，前提是她得負責。

時光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倒流，但是沒頭腦的人會回頭。

蘇珩回來找他了。

她大搖大擺說要回來。回到他身邊。她甚至還附了一張搔首弄姿的高P自拍。

陸瀟和仰天長嘆：自己曾經(jīng)喜歡過的人，真的這么……頭疼。他頭疼。

懷疑自己的品味。

大概一年前，陸瀟和收到一封冒冒失失的郵件，當時他正在趕學術(shù)論文，忙得焦頭爛額，實在沒空搭理雜七雜八的一堆瑣事。于是設(shè)置了系統(tǒng)，非設(shè)定關(guān)鍵詞的郵件一律屏蔽，很顯然蘇珩這個不學無術(shù)的家伙發(fā)的郵件，系統(tǒng)自動識別并定義為垃圾郵件，直接扔進他的垃圾箱。

過幾天，她哭哭啼啼加他QQ，申請好友，上來就質(zhì)問他是不是不愛了！為什么不回復(fù)。

他根本沒在意。忙得飛起。連焦慮的時間也沒有。哪有空會去翻垃圾？有那個時間他更愿意補覺。

謝謝她，讓本就煩躁的生活更加狀況百出。

她申請好友的備注是；理直氣壯問他為什么沒看那封郵件？

他只好去垃圾桶里翻。

不翻沒事，翻出來看完直接給爺看笑了。

自說自話、任性自我、絲毫不顧慮他的感受。她到底把他當什么？24h自助情感機器是嗎？有需要就聯(lián)系，沒需要就丟棄。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有沒有腦子？

陸瀟和嘴角露出嘲諷的微笑，沒搭理她。

他不會再搭理她了。

她的無理取鬧，她的自以為是，她的胡言亂語、毫無規(guī)劃的人生。

她大可自便，但請她別來干擾他。

導(dǎo)師那里催學術(shù)會議催得急，他全力all in。放下手頭所有事情跟進。

生活從未如此充實過。

實驗數(shù)據(jù)密密麻麻卻不得要領(lǐng)，他心好累。

夜深人靜，躺在床上，他看著天花板。

暴君。世界上最懂得剝削的人有她一席之位。

他缺時間，缺得要命。她脅愛以令他最珍貴的東西，理由是她需要人陪伴。

她郵件里問他，嘿，女朋后的位置還空著嗎？她能不能回來？

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他原本以為自己早就不喜歡她了。事實上讀博讓他確實變得愛無能。累到絲毫不想沾染任何男女之情，有酒精就夠了。

他以為酒精夠了。

但是隨著她的出現(xiàn)，身體里被她砸出來的黑洞，又滿血復(fù)活，暗流涌動，肆意窺探著他，趾高氣昂，無聲發(fā)出最震耳欲聾的嘲諷。

拒絕她！讓她走！

大腦發(fā)出高級指令，理性不允許他重蹈覆轍。

說不出口。

他甚至想過和她好好談?wù)劊黄鹨?guī)劃，但心累的發(fā)現(xiàn)，無論哪種人為干預(yù)，以及從她對待感情極其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來看，極有可能他在那里奮斗，回頭發(fā)現(xiàn)她半路不見了。他又變成了玩笑。

他們是沒有未來的。

他已經(jīng)習慣了失望，無數(shù)次實驗失敗的經(jīng)歷讓他對失望習以為常。

他的論文卡住。他不想延畢。

他不能延畢。

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索性逃避。

用忙碌填滿內(nèi)心悲觀情緒。

她又來了。她好煩。

一個女孩子家的怎么這么不矜持？她對所有人都這樣嗎？陸瀟和慍怒。

她讀不懂空氣的嗎？他在趕她走，他已經(jīng)很克制了，別逼他說難聽的話。

他不知道她如此執(zhí)著找他，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別告訴他是愛。他不會再買賬。

決定不看社交軟件，把時間花在手頭事情上。

日子平淡且珍貴。從沒發(fā)現(xiàn)從前厭惡的科研生活如此珍貴。

風平浪靜的閑暇，無愛也無恨。

別找他麻煩了。別招惹他了。算他對她唯一要求。別再卷起風浪。別再有羈絆。

他輸不起。

走出實驗室，一無進展的實驗。

月光，這該死的月光。思念對身體有害，誰又戒得來。他不會再有幻想，對她的幻想。

夜深人靜，知道該休息，明天還有更瑣碎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理，但睡不著。

打開軟件，那里孤零零躺著她的最新好友申請，他的不回應(yīng)，她顯然慌了，有強撐笑意自我找補的尷尬。

那么好笑。

就這樣吧。

終于下定決心，托共同好友委婉告訴她：忘了他。

分開應(yīng)該體面。

結(jié)束了。

就這樣吧。

沒有未來的。

老天給了他重新選擇的機會，他終憑理性做了一回最正確的選擇。

他做到了。

生活又回到最初的平淡。

告別過客，也許她是他命定劫數(shù)，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次，就讓緣分到此為止。

按理說，他已走在一條正確道路上，但他的科研數(shù)據(jù)越來越差，實驗毫無進展。

他喝酒喝的不省人事。

這就是科研狗的生活。苦澀、濃重，壓抑噴涌，源源不斷。一個虛弱的患者。

他不敢讓她靠近，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他怕自己點頭說好，你回來吧，然后她發(fā)現(xiàn)了虛弱無力沮喪負能量的自己。他再也沒有力氣去哄她，陪伴她玩你逃我追的過家家游戲。

她還是會再次走掉的。就像以前那樣，頭也不回。他知道她的。

他也知道自己壓根無法抵抗。

不得不把精力放到手頭事情上。

不會再讓思念在胸口回蕩。

望著幽幽護城河河水出神。

都過去了。現(xiàn)在一切都是理性規(guī)劃中的。本該如此。談何后悔？

他又問了自己一遍。

一陣風吹過，鼓動衣角，像極了當初她郵件里的短暫逗留，隔著郵件，想象著她忝著臉拉他衣角不要臉胡言亂語的樣子，恃愛行兇，她向來霸道。遠處涼亭里音響里飄來靡靡之音，時斷時續(xù)，后來陸瀟和查資料才知道，原來是《牡丹亭》的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怎奈何，如花美眷，終不敵，似水流年；恨不知所蹤，一笑而泯，又豈知，愛恨情仇，終難忘，刻骨銘心。”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

他終是沒有給到她想要的回應(yīng)，而她也真的如他所說的那句“忘記我”一樣，忘記了他。

看著身邊剛剛高考完的學生臉上露出的笑容，陸瀟和感慨：

沒有人永遠年輕，但永遠有人正在年輕。夏天會重來，但屬于他的整個青春，已徹底結(jié)束，雨季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