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中國軍政關系與“軍閥”話語研究(增訂本)
- 徐勇
- 16字
- 2023-06-19 17:34:07
第一章 軍政關系及軍閥話語研究概述
一、引言:大國學之視角與思考
從歷史存在角度考察,軍人政治堪稱世界普遍現象。其間的典型史實,古代的有古羅馬軍人獨裁政權,是由禁衛軍主導國家政治的軍政關系模式,被亨廷頓稱為“普力奪社會”(Praetorian Polities,或譯執政官主義、近衛兵主義)。在近代歐洲國家的轉型過程中,大多也出現過軍人政治形態。如英國革命時期的克倫威爾通過新模范軍的組建與運用成為獨裁者(Dictator),法蘭西革命產生了拿破侖的軍事獨裁(Military dictatorship),還有在統一及轉型過程中的德國的軍國主義(Militaristic nation),等等。
在東方國家中,中世紀與近代日本都是軍國主義的政治典型。中世紀社會武士階級為士農工商四民之首,由武士首領征夷大將軍組織幕府執掌國家政權,天皇只保留名義的存在,稱之為“武家政治”。進入近代天皇制之后,憑借現代化的裝備與技術,日本的軍人政治有了新的表現形式,支配國家政治的軍人及其集團被稱為“軍閥”。由此出現并發展于日本社會的軍閥話語,是為傳入中國以表述軍閥問題的敘事源頭。
在古代與中世紀的中國,國家體制是“文主武從”,屬“文治”社會范圍。不過其間亦出現過軍人專制與軍人割據現象,若干王朝更迭時期如唐末的“藩鎮”等,是公認的與現代軍閥相通的軍人政治形態。悠久歷史的“文治”后果,宋以降軍事力量衰落,至19世紀呈現“弱兵”與“無兵”狀態,治道失衡,作為現代化產物的新軍應運而出,并為后來的辛亥革命以及反對帝制復辟的戰爭作出了重大貢獻。但在袁世凱死后的亂局中,軍事實力派脫出中央控制,軍人政治漸至成型。
到20世紀一二十年代,在使用“武人”、“武斷派”等批判用語之后,又流傳出現代意義的軍閥概念,以稱呼當時勃興的軍人政治及其戰爭現象。于是,近代中國出現了一段軍閥之名與軍人政治實在聯結的“軍閥”時期,也出現了當時國人“化閥為軍”、并重建“非閥之軍”的整合軍政關系訴求。
中外歷史上都存在軍人政治現象,但其描述方式,尤其是對于當今普遍使用的“軍閥”概念的理解和運用方面,東、西方國家之間差異顯著,在中國的古、今文獻記載之中,其含義更有巨大變化。循“軍閥”之名而探索其義,即知古典“軍閥”的軍功敘事,轉義為近代批判型“軍閥”,需要同近代日本以及西方國家政治現象比較,再現近代中國軍政關系演變之軌跡,準確把握軍閥話語的跨域傳輸及其學術內涵。
民國軍閥現象的存在是客觀的,但無論其存在的時間,與其干政的程度,均不能與“最為政治化”的日本軍閥同日而語。故李大釗、胡適都強調過中國沒有日本式軍閥。盡管如此,近代軍閥概念首先出現于20世紀初的日本,用以批判軍人跋扈,緊隨其后是中國社會使用“軍閥”批判北洋派軍人專權。
中日兩國都是漢字國家,近代“軍閥”概念在兩國都是首先由知識界提出,經由媒體實現普及,成長為具有“市民權”(1)的社會政治用語,傳流至今。戰后日本沿用“軍閥”以描述戰前日本問題。在中國“軍閥”也成為常見用語,在社會動蕩如“文革”時期,朱德、彭德懷、賀龍等人都曾被批為“軍閥”。軍閥話語在中國的泛政治化運用,導致從“弱兵”、“無兵”轉向“足兵”與“強兵”的歷史軌跡反而被淡化了。軍閥話語表現的是漢字國家的政治文化共相,其傳承演變從多方向表現了域中國家社會政治文化與軍政關系的趨向態勢。
漢字概念“軍閥”在西語國家中的傳播狀態,尚需深入的、具體的考察。東西方政治文化的差異,必然會反映在對于軍人政治的表述之中,但不會隔絕東西方在軍閥話語方面的交流與互動。與漢字“軍閥”與準軍閥意義的“督軍”名詞相對應,英文Warlord是主要的對應性概念,其次有Militarist、Stratocracy等詞匯。雖然Warlord出現甚晚,在當今時事范圍,從有關中東國家或關于拉美國家Warlord現象的新聞報道,可知Warlord與軍閥是軍人政治或軍事割據現象的世界性通用概念。
東方國家在近代轉軌過程中,不僅體制建構多采自西方,其表述方式特別是關涉重大社會政治的基本概念,也多從西方輸入。但是,以軍閥概念為中心,包括“差別主義”概念等東亞國家軍政關系理論及其話語表述,卻出現了或正在出現逆向的輸出現象。其富于彈性的吸收或包容的外向性格,不能不引發研究者的關注。
軍人政治的產生,是軍政關系失衡的產物。而軍人政治的研究與評判,離不開對于軍政關系整合的實踐模式的考察。鑒于中外歷史上軍人政治形態的顯著差異,英國的菲納提出了劃分各國政治文化的成熟(mature)級別命題,將實現了文官控制的歐美民主國家劃入政治文化高度成熟的級別,將軍人執政和軍事政變頻發的拉美國家劃入低成熟或非成熟級別,軍國主義的日本被劃入“已發展”的第二等級(developed),日本的三宅正樹、纐纈厚等等認為這一成熟級別劃分方法不適于東方政治文化環境。(2)
菲納之論確實有可商之點。首先,正如亨廷頓指出的那樣,特定條件下的軍人參政猶如市民或學生一樣具有必然意義,故軍人參政并非不“成熟”的表現。再者,東、西方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的差異性或多樣表現,要求所運用的概念術語和客觀存在的史實相吻合,東方政治自有悠久而成熟的文化傳統,顯然需要符合自身模式的表述體系。其三,應該客觀把握國家政制的主體方向與治道評判的關系界限,凡執政者莫不求“治”,實現民富國強與足兵的“大國”績效,軍政關系必成為國家之整治領域。對于紛繁復雜的軍人政治形態的研究與評價,應該在多種視角的考察中,經由學術路徑加以認定。絕對化的肯定與否定顯然容易造成偏頗。
菲納對東方歷史研究不足,其“成熟”命題,多有情感價值判斷,難于概括古今軍人參政的學理內涵,故難以獲得論界的完全認同;但其宏觀視角與比較方法,同古典“治道”命題相通。辨明菲納“成熟”命題的局限性及其運用價值,有助于在軍政關系與軍閥話語的研究中借鑒其思路與方法。
軍閥話語的核心內容是對于國家和社會的軍政體制的描述,軍閥概念與軍政關系研究的學術意義不能低估,兩點之間的學術聯系亦不能割裂??梢钥隙ǖ氖牵菤v史傳統悠久的國家,愈是社會政治發生劇變的時期,軍政關系演變及其表述語匯,應該愈是豐富,由此必將積累出富有研究價值的素材。
中國以其悠久發達之歷史文化傳統,加之領土、人口與地緣因素諸多方面的獨特條件,毫無疑問屬大國之列。近代中國的社會政治在近二百年來“充分世界化”(胡適)的浪潮中,所發生的多方面深刻而劇烈的轉型振蕩,必然構成為人類歷史上最為典型之奇觀。中國的軍政關系演變及其軍閥話語之表述問題,正是在如此無與倫比的“過渡時代”場景中展現的。
中國古典政治學是講求治道的“大國”之學。治道出自孔門“治國、平天下”理念,如《禮記·樂記》載有“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為其“禮、樂、刑、政”政治思想之概述。宋太祖趙匡胤治軍,限制武將,也提出“朕欲武臣盡讀書以通治道”。(3)劉桂生教授曾指出,凡有為的國家、有為的政治家,都會精煉治道,實踐老子“治大國若烹小鮮”之政治哲學。(4)大國之謂,既在于其體量之大小、武力之強弱,也包含其治理狀況的優劣判斷。中小體量國家,治理成功、力量提升,亦可謂“大國”。這應該是老子“治烹”之論精髓所在。顯然,考察歷史上的文武關系整治,進行軍閥話語與軍政關系研究,應為“大國學”之必修內容。
在比較與分析古今東西的軍人或文官政治模式的基礎上,研究近代中國的軍政關系與軍閥話語,是跨越政治學、軍事學、歷史學諸領域的大國治道綜合性研究,無論其學術深度與廣度,還是與現實社會的關涉程度,相信都將吸引人們的、包括興趣式的或研究性的深切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