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書者說(漫說文化叢書·續編)
- 陳平原 衛純
- 4674字
- 2023-06-19 18:40:53
導讀:書海情長話滄桑
衛 純
對世上某一類人而言,書可謂“身外之物”中最擠占斗室又最難以割舍者。“寧可三日食無肉,不可一日居無書”,千百年間,出現了一長串諸如“書蟲”“書迷”“書呆”“書癡”“書魔”的頭銜。被冠名者雖自知這些名頭對發達富貴毫無幫助,但還是難免“沾沾自喜”。得意的背后,倒非“才欲其大,志欲其小”的自勉,而是來自一種文化傳承的肯定,甚至潛藏著周遭某種不言自明的敬意。
這樣的人,無論是讀、是買,還是收藏,對書的感情前提都是熱愛,我們可以統稱其為“愛書者”。這份愛雖非無疆大愛,但會讓人心定行篤,言說這份感情時往往真摯平實,易讓同好擊節共鳴。由于這些文章歷來為人關注,也有不少珠玉在前的結集成書,看起來再度發揮的余地不大。但編者劃定兩條界線,一是寫作時間鎖定在1978年以后,專敘改革開放以來的大陸書情;二是在人書之間管中窺豹,以期觀察時代脈搏,乃至個體的安身立命。在這兩條邊界之內有情趣、有實學、有典型性的好文佳作,都在我們關注的視野里。
· 一
新中國成立以來,許多行業都發生了結構性的變化,圖書業也不例外。民國時期許多出版社、書店,都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進行了合并重組,而像北京琉璃廠這樣鼎盛一時的書肆,也因為“公私合營以后,舊書肆都已合并,從業員也都另分配了工作”(黃裳《幾種版畫書》),沒能重塑輝煌。放在工業化的歷史進程中觀察,這都是國家經濟建設中的滄海一粟,好像不足掛齒,可對于心心念念的愛書人來說,就非同小可了。盡管還是“從舊籍里去尋找溫暖”(姜德明《琉璃廠尋夢記》),但沒有了“樸實殷勤,時而在耳邊親切地遞個話兒”的店員(蕭乾《救救舊書業——中國書店四十周年感言》),沒有了在店里吃茶閑話的樂趣,有的只是門可羅雀的舊市場、接待外賓的古玩鋪,或百貨大樓里嚴肅的柜臺,那真是說不出的滿心寂寞、道不盡的滿目蒼涼。
在“全國一盤棋”的指導意識下,工作調動對個人來說也屢見不鮮。讀書人最怕搬家,好像應了那句歇后語“孔夫子搬家——全是書(輸)”,之前那些被汗水、情感、故事、舊夢寄托的藏書無法一起帶走,才真是讓人垂頭喪氣。可恰好因為有知識、懂技術,這些人往往成為組織考慮異地征調的主要對象。姜德明、谷林都曾寫過一邊是對“投身革命”的憧憬,一邊是忍心割舍愛書的痛楚。買書、藏書的愛書人,那段時間確實會相當糾結。
而當讀書一脈傳到更年輕一代身上時,不可避免地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首先就是找舊書來讀。維一曾記述當年的中學時代:
那時候的書店只有兩家,全歸政府控制,一家是出售新書的新華書店,另外一家就是出售舊書的中國書店。因為新華書店只銷售新書,而新書都是已經通過檢查,允許公開發行,并不需要“內部”,所以我的淘書大都是在中國書店里。(維一《淘書最憶是荒唐》)
阿城在接受訪談時,也曾有過類似的說法:因為從小出身不好,學校組織的各種政治活動統統要靠邊站,只好自己誤打誤撞,跑去舊書店看書,誰承想,知識結構從此和同代人很不一樣,甚至提前完成了思想啟蒙(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老派讀書人的傷心地,可能到了“社會主義新人”那里,又是一個別樣的天堂。
舊書之外,更讓少年人好奇憧憬的是“內部圖書”。這一高深莫測的特色其實由來已久,如《金瓶梅》等書籍早在此列。“文革”之后,這一名目更是登峰造極,“原本已經差不多銷聲匿跡的舊書店突然都敗部復活,紛紛成立‘內部圖書部’,憑過硬的單位介紹信可以買到市面上根本見不到的書籍”,“一般總是離門口越近,書的成色越低,越到里面,就越有好書”。這種神秘感已對少年構成誘惑,自然就會產生許多與“面部表情肌肉麻痹的”看門人斗智斗勇的故事(維一《淘書最憶是荒唐》)。而琉璃廠舊書店也于1972年以“內部書店”的形式重新營業,對新老讀者倒是一種難得的慰藉。
正如那篇著名的《讀書無禁區》所揭示的那樣,“文革”期間為了讀書、護書,愛書者們也做出了種種的努力,或當“孔乙己”,或做“搶書人”,或給藏書的壁櫥糊上偉大領袖的畫像,這些都何嘗不是一種對命運的抗爭?而諸如倪墨炎所講述的種種“奇遇”,透過書的世界,人世的悲歡離合又何嘗不能盡收眼底?
· 二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中國步入改革開放新時期,經濟快速發展,體制注入了活力,之前被壓抑的人們,在這時產生了爆發式的知識需求,甚至以此形成了“文化熱”的時代氛圍。與圖書相關的出版、經營,都已步入正軌。這個時期的讀書人明顯氣定神閑了不少。可眨眼之間,天翻地覆的變化,也讓人有些應接不暇。隨著商品化浪潮越來越強,愛書人又有了新的“煩惱”。比如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各地舊書店都因對舊書限價機械、賺頭有限,而改以售新華書店下架書及出版社的積存及尾數書為主。由于利潤相距懸殊,有些舊書店寧愿賣音響影視產品——甚至冰箱服裝”(蕭乾《救救舊書業——中國書店四十周年感言》)。而有學者觀察當時北京的舊書店:“不過幾年,這類書店就一起變了風味。且不要說燈市西口的那家,你到海王村走走看!我所說風味之變,不止指古籍書店里‘古籍’所占比例之小,還指那些出版物包裝之俗艷——形式卻也正與內容一致。”(趙園《買書記(之一)》)
這些擔憂一方面說明作為商品的圖書,在市場經濟環境下,會因利益驅動,出現粗制濫造與惡俗諂媚的現象,讓幸福于時代的讀書人猝不及防;另一方面也說明,這個時期的愛書人能夠表達自己書里書外的心情,對書籍之于自己的意義,有著清晰的理解與認識,這是胸有成竹之后形成個人讀書觀的成熟表現。出版家范用就曾總結:
書沒有絕對好或絕對壞的。好書壞書,看了以后得自己判斷。
讀好書可以得益,讀壞書也可以得益,從反面得益,可以知道什么是壞書,壞在哪里。
我的讀書格言:“博學之,明辨之,開卷有益,讀書無禁區。”(范用《我的讀書觀》)
而新時期成長起來的一代讀書人,對書之愛更加內省。陳平原回憶“上山下鄉”的一代如何珍惜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甚至因為老想著“把‘四人幫’造成的損失加倍奪回來”而用力過猛,不免走了彎路。揚之水則自陳“書不能不拼命買”,“盡量把它‘圈養’,一切只為使用的方便”。楊葵、止庵都懷念過去在北京一家一家書店逛個遍的時光,雖然辛苦,但“一生的思想基礎多少就因為讀這些好不容易買到的書而奠定”。
隨著經濟改革的深化,市場類別不斷細分,人們對于書籍的需求也產生了分流。曾經令人擔心的舊書市場蕭條問題,隨著像北京潘家園這樣的舊貨市場興起,得到了改觀:“時隔數年,我再度來到潘家園,才發現這里已面目全非。最初的舊貨市場遠沒有潘家園現在的氣派與有條有理。”(李輝《走在潘家園》)書店經營,也是多線并舉,屬于實體書店的艱難與無奈,在今天越來越受到寬容。而蔚為大觀的網絡售書,因數據和信息透明,也使得舊書價格飆升,愛書人倒也樂觀其成。雖然“淘舊書‘驚艷’撿漏的機會是越來越少了”(陳子善《淘舊書》),但不妨礙仍會有“奇遇”發生(辛德勇《牛頭、雞肋與狗屎》),只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心情和前輩大不相同罷了。
· 三
除了時代和心情,我們談書之愛,也不能不提到書的形式美與物質性。隨著知識傳播形式的多樣,尤其是新世紀以來,電子書大行其道,紙質書的價值也受到人們的關注,其形式感的重要性得到凸顯。其實愛書者愛裝幀,四十年前就已是題中應有之義,甚至用唐弢的話說,“書籍封面作畫,始自清末,當時所謂洋裝書籍,表紙已用彩印”,可見此事大有來歷,我們也愿意呈現這一條“書葉之美”的線索,哪怕稍稍逾出我們的邊界,將眼光投射到魯迅身上。
倪墨炎在《魯迅與書刊設計》一文中曾指出:“近代‘洋裝書’的出現,使我國出版史進入了新階段……使書籍裝幀進入美術的領域,在我國,是和魯迅分不開的。”魯迅在新文學的歷史上地位極高,不僅文字影響深遠,他“使生活多一點色彩”(唐弢《“拙的美”——漫談毛邊書之類》)的趣味,對于書籍裝幀形式的賞鑒與實踐,也開創了書籍美學的先河。魯迅自己對封面設計非常講究,經常不厭其煩地給出版方寫信表達自己詳細的裝幀設想,甚至有時親力親為。他非常喜歡毛邊書,自稱“毛邊黨”:“切光的都送了人,省得他們裁,我們自己是在裁著看。我喜歡毛邊書,寧可裁,光邊書像沒有頭發的人——和尚或尼姑。”他關注書刊的開本,重視版式與插圖,甚至對目錄和版權頁的位置都有自己的設想。這些書的“零部件”,在魯迅的視野中,都是一本書美感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有各自的規律與氣質。他的這些關心告訴讀者,書籍裝幀的用力之處并非只有封面,而關涉書籍形式的各個方面。這些細節,在今天依然是饒有趣味的書界話題。
比如,同樣是對毛邊書的把玩,蔡翔認為適合做成毛邊書的,“最好是那種有內秀的書,粗讀上去,覺得也沒什么,但細一品味,卻品出許多意思……這就不覺地拿起水果刀,裁毛邊本”。范用編了一輩子書,編書之余也取“業余”的諧音做筆名,親自做封面裝幀,自成一種“減法的藝術”,他同時提倡文學作品要在插圖上下一點功夫。自稱“讀書毀了我”的王強,“相信在每一個愛書者情感的書頁上,一定會緊粘著這樣一張深情的藏書票”,因而不僅寫出愛書的誓言,更簡述了藏書票的歷史。謝其章會講護封對于封面的保護作用,同時也可將其視為一件美麗的書衣,與書體有一種呼應的關系。周振鶴對腰封的態度,遠比網絡上的“恨腰封小組”寬容。而徐雁平《書葉之美》,以及我們對葉淺予、張守義、寧成春等人文字的呈現,也是想讓書籍設計師從幕后走到舞臺中央,憑其平實有據、言之有物的文字,展示自家的思路與風采。
現代書籍藝術雖然是受西方影響并逐漸形成自我風格,但中國傳統書籍藝術也從未銷聲匿跡。藏書及藏書家自古即有,按謝興堯的話說,還有高下之分,并指出:“善本書現在已不多見,偶爾出現,則歸公家圖書館收藏,個人無力購存。”老一代讀書人可能低估了時代發展的速度。隨著經濟水平的提高,圖書在市場流通更加方便,一度沉寂的個人藏書,新世紀以來又逐漸興起,并且產生了不少專門收藏古籍善本的藏家。無論是寫作《得書記》《失書記》、享譽書界的韋力,還是將眼光放至西文善本書的王強,再加上專門收藏“新文學舊書”的陳子善,他們的收藏行為,無論是為了“收藏”“賞鑒”,還是有“校讎”“考訂”的沖動與努力(洪亮吉對藏書家的四類分法),至少說明,現代藏家對于公眾的意義不僅是提供膾炙人口的傳奇故事,也有推動學術發展的可能。而他們提到的藏書拍賣形式,更是新時代一道嶄新的風景,值得作為一個話題予以關注。
不過,對于絕大多數愛書者來說,這樣的收藏較為奢侈,可望而不可即。他們更習慣將書齋看作“一種生活方式”,哪怕是“見縫插針式地填滿”斗室(王安憶《我的“書齋”生活》),“使原本就不寬敞的居室顯得更為褊窄”,但“環堵琳瑯,確也蔚為壯觀”,“盡可以志得意滿,顧盼自雄”了(王充閭《我的四代書櫥》)。他們想要的只是一間書房,“和書相愛”,“需要我的書可以陪伴我”,這樣的書房才有生命(江曉原《和書相愛》)。由此可見,關于藏書的投入、觀念,大家雖不相同,甚至南轅北轍,可各自的理由,恰都是出自對書本身的熱愛。這也是“所謂藏書”并無定論但又饒有趣味的表現。
為叢書體例統一計,本書的文章編選,以輯為單元,輯內盡量按寫作時間或發表時間排序。港澳臺作家暫時無法收入,殊為可惜,希望以后有機會再做增補。雖每輯各有主題,但也不希望“跑馬圈地”,文章“老死不相往來”。因為對于書題的對象而言,愛書是本分,愛的是書之整體,難以切割。我們只是在注定掛一漏萬的宿命下,在不同框架內盡量展示多個側面。人和書相遇的故事,從來都讓人欣賞與感動,所以希望本書遴選的這批文章,能像多棱寶鏡一般,在人書之間折射出更豐富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