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東像是被火吸引的飛蛾，奮不顧身地撲向了那溫暖的光。
他在嚎啕大哭著。
仿佛身體里的每一份委屈都隨著哭聲中奔涌而出，變成了淚心。
他多么想把心掏出來給父親看。
看啊！
求求您看看吧！
它已經碎成這樣子，傷痕在痛苦中蔓延，龜裂。
它只有最微小的祈求，如同渴望著水的嫩芽，哪怕是一絲的同情和憐憫都足以愈合傷口啊！
陳曉東死死抱住了父親，激動地感受著那份等待許久的結實和溫熱。
“曉東啊……”
迎著光，他看不清父親的臉了。
因為這張臉，已經隨著記憶模糊，碾碎，躲藏在最黑、最安全的角落里。
嫩芽只有一滴水是不夠的。
它把這生命中最珍貴的露珠保存在了深處，不舍得汲取，僅僅是望著水滴，就能立刻聯想到溪流、江河和匡闊無邊的大海，然后希望就會因此存在。
那是一片溫暖的海呀，是生命的源泉，是萬物的母親，是他想象而無法觸及的幸福。
白沙灘，海風拂面，還有海鷗鳴叫。
陳曉東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他抬起頭，稚嫩的面孔滿是淚痕，望著父親模糊不清的臉。他看向了遠處，夢中的沙灘似乎真的出現了。
“原來是夢么……”
陳曉東卻沒有一絲失望，他珍惜著每一秒與父親相處的時間。
他將無人傾訴的話，那些可能是幼稚、叛逆的言語，像是心房大壩被打開的洪水，傾瀉而出，奔涌向那片能容納一切的蔚藍色的海。
……
平心而論。
我對父親的情感是很復雜的。
我怨恨他對我的教育方式，怨恨他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把我帶來這個世界，怨恨他對我抱有過高的期待。
同時我也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稱職的丈夫，一個負責的父親，一個為了我付出太多的人。
可我……
我和他還沒有好好吵過架，就已經記不清他的臉了。
他就像是熟悉的陌生人，一個根植在我生命中的美好想象。我把最美好的東西，都寄托給了父親，幻想著那一種可能。
我知道父親并不完美。
但我愛他。
也愛著我的母親。她也是女兒，也一定會在挫折中這般想念過她自己的父親吧？——《5月15日，晴，夢的日記》
……
中性筆的筆尖停在了最后一道筆劃。
陳曉東緩緩合上日記本，將它壓在了臥室雜物間里，某些并不是第一名的獎狀下面。
因為母親陳麗華永遠不會翻看這些無用的“垃圾”。
他雙手扶著后腦，靠在椅子，嘴角上揚，對母親的性格弱點暗暗感到好笑。
“在母子間彼此了解的比賽里，我確實是第一名，也永遠會是第一名。我喜歡這個第一名，正如我喜歡令人羨慕的驕傲外殼下，自卑的自己……”
“謝謝你，光伬……阿姨？不，是光伬姐姐！”
陳曉東刪掉了手機里的搜索記錄，來到父親的遺像前，慢慢跪下，復雜地望著這位將自己留在世界上的親人。
“咚咚……”
門外的母親不等回應，便直接推開了臥室房門。
她見到陳曉東規規矩矩地跪著，先是欣慰，本想夸獎又突然換成了嚴厲的語氣。
“曉東，客人來了，出來打個招呼。”
“嗯。”
陳曉東回頭看向母親，臉上卻是在放松的笑。他眼中嚴肅、較真的母親，已經不是那么可恨了。相反，他選擇跟母親、實際上是跟自己和解。
他嬉皮笑臉地伸出右手，道：“媽，給我點錢。”
“你早戀了？！”
“哪有！我才看不上女高中生，等大學再說。我想……嗯，我同學認識一位參加過高考出題組的資深老師，但是收費很貴，我的零花錢不太夠了。”
陳麗華先是驚訝，隨后驚喜，故意擺著臉，嗔道。
“臭小子變懂事了，不用當媽的催也知道上進了。知恥后勇才是好男子漢！”
她摸了摸衣兜，本想隨便掏出一張銀行卡，斟酌片刻，轉頭下樓取回另一張燙金色的VIP卡，硬塞到了兒子手里。
“媽，用不著這么多，你直接給我轉點就行了……”
“這不光是給你的，是給你爭第一，跟老師好好溝通用的！”
陳麗華又用教育的語氣，忽然止住話鋒，換成極小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曉東，剛才媽媽太激動，這些天的事壓力有些大，你要相信媽媽永遠不會傷害你，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陳曉東怔住，然后沖上前去，緊緊抱住了自己的母親。陳麗華也抱住了兒子，輕拍后背。
“媽！”
“謝謝你。”
而這句謝謝，其實并不只是對陳麗華說的。
陳曉東側目望向那部亮著光的蘋果手機，那道光，叫做希望。
玫瑰線上心理咨詢所，光伬女士贈與他認真活下去的希望……
……
孫海洋感慨著陳家的母子和睦。
他有些羨慕。
他家里兄弟姐妹多，復雜的利益糾葛從老一代延續到了新一代。
沒把對方弄進去就已經算顧及親情關系了。
至于爹娘，有他們在一天，就要多當一天的太子。
孫海洋倒不至于這樣想，可他覺得，那兩位在高處坐慣了的親生父母，似乎在擔心著座位被孩子們取代的憂慮。
他以長輩的身份，重重拍了拍陳曉東的胳膊。
“小伙子不錯，以后肯定是個人才。”
孫海洋才二十來歲，但說話老氣橫秋，讓人討厭。程斌和陳麗華對此熟視無睹，憑借孫家的財權兩勢，孫海洋有資格這般端著架子。
他不介意陳曉東在旁邊聽，否決了陳麗華讓兒子出去的提議。
“小孩子該聽聽，權當長見識。他總要經歷這些，提前接觸一些沒什么不好。”
孫海洋下意識揉了揉腰盤。
上次險些車禍的意外，被撞到了腰，現在還隱隱作痛。
他看向程斌。
程斌是啟星集團的總經理，也是這次招標案的核心角色。他是求著孫海洋過來當說客，所托不菲。
孫海洋慢悠悠地道。
“斌子，顧老板看上的地你TMD也敢搶，真是嫌自己活太長。但別人怕他，我不怕。一個工人家庭憑時代紅利混起來的家伙，手段是狠了點，可不代表他能斗得過真正的老錢。”
“最后建設大數據中心的招標花落誰家，陳副局長這有三票，你還得再找另外三票，才算是過半穩操勝券……你還是不夠狠，不夠黑，不夠大氣啊……”
陳曉東找了個上廁所的借口離開書房。
他回到臥室，再次打去了玫瑰線上心理咨詢所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