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楠坐了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中間轉站還用去一個多鐘頭,到達懷城的時候是晚上六點。
火車站人擠人,遠處高樓霓虹閃爍,跟她待了十八年的那個破落小小縣城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形態和節奏。
她很瘦,一頭短發細碎凌亂。
身上唯一的行李是單肩挎著的那個黑色背包,干癟又陳舊,她被人群裹挾著走下站臺,看起來就像個還在上初中的假小子。
隨楠在火車站大廳外面的馬路邊站定,這是她第一次來懷城,手里除了一串電話號碼,什么都沒有。
電話打出去,響了好幾聲都沒人接。
再打,依舊無人接聽。
她皺起細細的眉,嘴角抿著,不是個太高興的表情。路邊燈光下那張原本看起來不太起眼的臉,五官在細看之下其實很耐看,膚色雖然不夠白,但勝在細膩光滑。
路邊有見她環顧的中年人走上前問她需不需要帶路,十塊錢,可以幫拿行李送到地鐵或者公交站。
她搖頭說:“不用。”
然后,她伸手攔下一輛橙色的出租車,直接說:“師傅,麻煩去城南國富大道57號。”
師傅一開始還以為上車的是個少年,一聽聲音就笑了。
車開出去,師傅說:“小姑娘,聽口音不是懷城人吧?去國富大道干什么?探親?”
不怪司機師傅好奇,國富大道那片可是寸土寸金的地兒,靠近城郊,面積特別廣,基本都是獨棟別墅的富人區。
隨楠把背包拿下來放在身側,聞言說:“不是,去工作。”
……
彼時懷城幾個頂尖摩托車俱樂部私下組織的摩托車比賽,就在城南那邊一個大型賽車場進行。
傍晚能見度低,就只看見黑白。
紅、藍色幾道殘影如疾風般在賽道上飛馳而過,半個小時過后,相繼停在了終點線的位置。
以數秒成績領先到達的那人,叫遲俞。
他右腳抵在地上,顯得一雙腿又長又直,隨手摘下頭盔扔給等在旁邊的工作人員,露出一青茬寸頭。單眼皮,高鼻梁,干凈清爽又帶著點銳利逼人的酷帥模樣。
身后追上來的人停在他身邊笑著道:“我說雷魚,你就不能放放水,每回血虐我們有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边t俞嘴角扯了個不明顯的弧度,“我高興。”
“滾蛋!”其他幾個人跟著笑罵,“你一職業車手,讓那些成天追在你后面的小姑娘知道你這么狗,看你以后還怎么混?!?
遲俞長腿一跨從車上下來,淡而無味道:“我賽我的車,誰愛看誰看。”
他向來這樣,我行我素。
賽車完全是因為喜歡,不為討好取悅任何人。
天賦高,能力強,脾氣再不怎么好,每次到他上賽道,也多得是小姑娘吶喊助威。
說起來“雷魚”這個外號,還是取自遲俞名字最后一個字的諧音。
車迷粉絲戲稱這位年僅二十一歲的年輕車王,總是習慣在最后的關頭炸對手。
他十三歲入行,第一年就拿下了全國公路摩托車錦標賽少年組的冠軍,十五歲破格進入成人組比賽,同年代表中國參加亞洲公路錦標賽,打敗當時國內著名的賽車手成劍和王越飛一戰成名。四年前跟著他的伯樂,也是現在的教練唐天波簽給了YNG,代表車隊從國內外捧回了多個榮譽獎杯。
少年成名,天之驕子。
重點是,遲俞本來就出身于懷城二代圈,人人巴結。
別人玩車那是當愛好,他愣是在這個燒錢的行當里做到了極致,將雷魚這個名字在世界摩托車錦標賽的賽程上打下了深深烙印。
年紀輕輕身價暴漲,“雷魚”這兩個字代表著一座里程碑,是無數進入這個行業的年輕人想要追逐超越的目標。
今天就純粹是出來玩的,這些人里,就數馬成陽跟他最熟。馬成陽家里本來就是做汽車產業的,從小一個圈子混大,屬于連對方三歲時扯了哪家小姑娘裙子這種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知道的損友。
他跟在后面說:“得得得,我嘴賤,忘了您‘恐女’。”
“滾犢子?!边t俞扯下手上的皮手套罵了一句。
“恐女”這個傳言來自遲俞曾經的一個瘋狂女粉絲,跟蹤他全國各地參加比賽,后來更是發展到半夜偷偷溜進他家,被拒絕之后在網上瘋狂回踩。
說他根本不喜歡女孩。
那年他才剛剛十七歲,后來有媒體采訪,他被問煩了就說是的。
馬成陽笑著說:“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周凱在電話里怒罵你的樣子,簡直笑死我了,說他為了你這破事,跟媒體澄清了整整四年,到現在網上還經常有人關心你的性取向?!?
說到周凱,遲俞的腳步頓了頓。
周凱別名周胖子,是YNG摩托車俱樂部的經理,他自稱自己是周老媽子,為了YNG的發展和車手前途操碎了心。
就遲俞恐女這事,他曾經威脅遲俞說下次再當著媒體胡說八道,就跑到FIM(國際摩托車運動聯合會)拉橫幅,大家一起同歸于盡。
遲俞回頭問剛剛拿著他頭盔的賽場工作人員:“我手機剛剛有沒有電話進來?”
“好像是有的?!惫ぷ魅藛T點頭,把手機遞過來。
遲俞按亮了手機,看著上面亂七八糟的消息和未接來電,慢悠悠罵了句臟話。
“怎么了?”馬成陽問他。
遲俞根本沒回,拿著車鑰匙晃了晃直接說:“走了?!?
“哎,這就走了?”馬成陽等人都還沒回過神,扯著嗓子喊,“下回接著約啊?我知道城中心那邊新開的一家燒烤店,到時候給你打電話?!?
遲俞揮揮手,沒有回頭。
周凱因為被派遣到國外學習兩個月時間,也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臨時工,非讓他下午開車去火車站接人。
他根本沒想起來這事兒。
走出賽車場的時候下了小雨,遲俞站在路邊拿出手機看了兩眼,他看到了某個外地號給他打了兩遍電話。
他照著之前的兩個未接電話回撥回去。
響了兩聲,接了。
“喂?!笔乔宓呐?。
遲俞愣了兩秒,然后才說:“隨楠?”
“嗯。”
遲俞沒太反應過來,周凱最開始讓他去火車站接一個叫隨楠的人的時候,雖然這名字聽起來挺中性,但他以為對方起碼會是個男的。
不等遲俞說話,電話里傳出另外一個聲音說:“看吧,我就說你不能進,我在這里工作三年了,見你這樣偷偷跑來的小姑娘多了去了。你們現在這些小女生啊,追個明星就算了,追什么車手?”
遲俞皺了皺眉,對著電話說:“你在哪兒?”
“俱樂部門口,保安不讓進。”
遲俞頓了兩秒說:“等著,我十分鐘就到?!比缓笾苯訏炝穗娫挕?
七八分鐘過后,遲俞停了車,走到離俱樂部差不多有一百米遠的地方時,就隱約看見了保安亭外面的綠化帶邊上站了個人。
女人,也不對,女生?
剛好他的手機響了,來電人是周凱。
才接起,那邊就是一陣炮轟說:“雷魚,你到底有沒有給我去接人?我剛剛打電話回俱樂部發現人到現在還沒到,你搞什么鬼?”
遲俞被他炮仗一樣的聲音吼得直皺眉。
看著不遠處路燈下的那道身影,他說:“周胖子,我現在合理懷疑你因為害怕被新來的經理謀權篡位,而雇傭童工?!?
“放你大爺的屁!”周凱說,“人家成年了,十八歲。”
遲俞嗤笑:“十八歲?請來是能奶孩子還是換尿布?”
周凱現在人在國外,打著越洋電話悲憤道:“別這么老不要臉好嗎?我說你們一個兩個能不能別這么臉大,知不知道找一個愿意接替YNG這個燙手山芋的人有多難。俱樂部之前的高層打算隨便找個人過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
YNG是目前國內非常年輕且處在上升期的車隊,成立時間不長,但對比一些老牌車隊上升空間很大。
除去遲俞這張王牌,隊內還集結了如隊長李立騫、馬濤、湯益陽等不少優秀賽車手。
這些人沒一個好伺候的,尤其是遲俞這種毛病一堆的家伙。
周凱說:“有點自知之明吧,現在除了我誰還受得了你們?!?
他又說:“這隨楠雖然來自小地方,但她可是薛起朝一手帶起來的,水準不比任何職業女車手低?!?
薛起朝跟YNG教練唐天波年紀差不多大,都是曾經活躍于各大國際賽事的優秀車手。后來薛起朝退役,而唐教練則選擇了繼續留下來。
遲俞看著前方夜幕下略顯單薄的身影,挑了挑眉道:“既然是車手,怎么會來接替你的工作?”
“現在不是了?!敝軇P聲音低了兩度,“聽說是腳受傷,不能再繼續賽車。”
遲俞也一時間沒說話。
這是高危行業,受傷原本是家常便飯,更有甚者,還有可能賠上性命。
遲俞向來是個同情心少得可憐的人。周凱接著說:“她這次會來懷城,原本是聽了薛起朝的意見來給唐教練幫忙的。你也知道唐教練那個人,初心不改,一直致力于發掘國內優秀人才。他現在手底下有一批小孩兒,本來想讓隨楠幫忙帶帶,我是半路截和,硬找唐教練把人給要過來的?!?
遲俞刻薄:“還真打算請來帶孩子的?”
“知足吧,我的少爺?!敝軇P簡直是服了,“真要讓高層到時候弄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人進來,我怕你們能把俱樂部給我拆了。她年紀小不說還接替經理的活兒,接替行政的總可以吧。你可別忘了,上一個行政是被誰給折磨跑的。”
“少含沙射影?!边t俞冷嗤,“人家主動辭職的。”
周凱被他噎得不想說話。
一般職業車隊里行政的活兒最不好做,與賽場溝通、媒體溝通,還要跟車手溝通,還有各種跑腿帶話、收比賽費、制作獎狀獎杯,等等。
車隊的前一個行政是個二十出頭的男生,挺靦腆一人,但溝通能力確實欠缺。
失誤幾次后自己都不太好意思待,遲俞這人嘴巴向來又不饒人,專業事情上尤其不能容忍出現差錯。半個月不到,那人灰溜溜就走了。
周凱不跟他扯,苦口婆心:“這次不一樣,人家好歹是個女孩子,女孩兒多好,體貼又細心,可愛又嬌軟,剛好平衡一下我們俱樂部常年陽盛陰衰的慘狀。”
遠處的女生似乎聽見了這邊說話的動靜,側頭朝這里看過來。
她扯了扯肩膀處的帶子,抬腳朝這邊走過來。
小姑娘在遲俞面前站定,偏了偏頭看他,然后說:“剛剛給我打電話的人,是你?”
遲俞收了手機,看著眼前身高大約只到自己下巴的人“嗯”了聲。
下一秒,女生盯著他的眼睛說:“我不喜歡不守時的人?!?
遲俞:“嗯?”
挺新鮮的。遲俞想,真該讓周胖子來見見他心目中可愛又嬌軟的妹子。
遲俞見她一直盯著自己,也不好解釋他今天跟人約了比賽忘記要接人這回事。上下打量了她兩眼,他挑著眉隨口評價一句:“頭發不錯,挺酷?!?
跟狗啃的差不多。
配上那張“我現在情緒其實不太好”的臉有種奇特的喜感。
遲俞轉了話題問她:“吃飯了嗎?”
隨楠:“因為你的不守時,我很明顯錯過了晚飯時間。”
遲俞:“……”
嘿,絕了。
YNG這兩年在國際賽事上的成績顯著,那得到的待遇自然也是國內最好的,俱樂部位于國富大道的中心區,整整兩棟別墅,其中一棟全是各種品牌摩托車和組裝的半成品,另外一棟的三層建筑,一樓是大廳和廚房,二樓是專供給車手的健身房、臺球廳等娛樂休閑區,三樓才是宿舍。
車隊配有自己的教練、技師、工程師,等等。
這在國內的眾多車隊中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了。
隨楠挎著包跟在遲俞的后面,進了俱樂部。
手機里有消息傳來。
備注是“黑狗”。
“楠姐,你真去了?走了怎么也不說一聲,我還是今天聽淘淘他們說才知道的。”
“YNG啊,那可是國內頂尖的職業車隊之一,尤其是他們隊里的那個雷魚,我在比賽視頻里看到過,聽說特別不好相處的?!?
最后,他問她:“你還回來嗎?”
黑狗是外號,跟隨楠一樣是街頭混大的小孩兒。
他們從小長大的那個小縣城估計沒比懷城這邊的一個區大多少,生活節奏特別慢。隨楠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她跟著奶奶一起生活。
奶奶腿腳不大好,經常在家門口那邊的一條小巷子口賣豆腐。隨楠也沒人管,被那片比她年齡大的小孩兒欺負是常有的事兒。
直到他遇上薛起朝。
隨楠習慣叫他“薛老板”或者“老薛”,其實算是她師父。
老薛來縣城那年四十多歲,定居的第一天就嚇跑了當時欺負隨楠的幾個小孩兒,后來在離隨楠家不遠的那條街上開了一家摩托車修理店。
人不高,挺和藹一大叔。
他帶著隨楠接觸了摩托車這個圈子,手把手教會了她所有東西。
只是可惜,隨楠腳廢了。
老薛當時說:“沒關系,人活這一輩子不可能只做一件事情,一條路走不通了,咱們就換一條路走?!?
隨楠知道,他是在替自己可惜。
就像老薛第一次問她要不要學摩托車的時候說:“第一次見你,我就打從心底里覺得你適合這行,那么小的小孩兒,眼神卻很干凈無畏?!?
其實隨楠自己不覺得,她小時候摸爬滾打是個泥猴,在街頭長大,跟比她年紀大的男孩兒對打。
隨楠后來老和老薛說,他當初看中自己,估計就是因為她會打架。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個性,頭破血流也不愛哭。
隨楠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是什么樣子,卻知道小時候那些鄰居家小孩兒嘴里的“乞丐”“小叫花子”等形容詞是什么意思。
不過她不在乎。
隨楠挺喜歡摩托車,她喜歡那種逆著風,耳朵里什么都聽不見的感覺。
仿佛世界只有自己,眼前沒有盡頭。
不過很遺憾,她如今的腳上打了好幾顆鋼釘,醫生說她不再適合這行。
隨楠接受得比老薛都快。
她像是習慣了生活里突如其來的意外,就如同剛接觸摩托車每一次摔倒時那樣,拍拍身上的土還能站起來。
所以老薛問她要不要來懷城時,她幾乎沒有思考就答應了。
黑狗如今是老薛店里的學徒,一細瘦的半大小孩兒,家里沒錢就跟著老薛學點手藝。他也很喜歡摩托車,但是老薛不肯教,說他不適合。
黑狗一直叫隨楠姐。
他覺得隨楠很酷,騎著摩托車的樣子很拉風。
少年時期,隨楠這種人在學校會被稱為個性,獨來獨往,沒什么朋友。
她還被當時高中的校霸堵在巷子里表白過,不過她那時候不太理解對方口中的馬子,就覺得挺神經。
后來那校霸天天在學校外面堵她。
不是因為覺得她好看,只是覺得傷了自尊。
后來,那校霸被老薛騎著摩托車帶人追了整整三條街,再也沒敢來找過隨楠。
老薛在當地還是有點聲望的。
他們原先在縣城里有個自己的小車隊,老薛帶頭,經濟來源主要靠他的店修理車、買賣新車等。平常事兒也不多,事故救援、撈車撈人的事情也做了不少。
集結的都是些摩托車發燒友,不專業,純粹愛好。
隨楠算里面年齡最小的,奶奶過世后,老薛拿她當女兒養的,大家都很照顧她。自從她腳受傷后,老薛還問過她要不要繼續上個大學。
隨楠沒答應。
她不能把別人的好當成理所當然。
看到黑狗的消息時,隨楠回他說:“回。”
她本是來幫忙的,老薛說他一個老朋友那兒缺人手,問她愿不愿意過去。結果出發到半路,告訴她有變動。
臨時經理,還是YNG的。
這么出名的職業車隊隨楠不是不知道,對別人來說或許是天上砸餡餅,對隨楠來說意味著未知。她習慣了面對生活里突如其來的事情,但不意味著她喜歡。
進入YNG意味著打破了她給自己規劃的路線,要面對一群陌生人、陌生的事情。
但她已經答應老薛了,不能反悔。
重點是,她還被放鴿子了。
她不是非讓人來接,她只是不喜歡那些許出承諾最后卻沒做到的人。就像是很早很早之前,已經面目模糊的父母承諾她說一定會回來。
但他們都沒有信守承諾。
這讓她對最后把自己帶進俱樂部的這個人印象不大好。
即使他很好看。
隨楠很少會覺得有人很好看,小學時他們說隔壁街那個擺地攤的年輕人看起來很好看,初中他們說班里的學習委員也很好看,后來也有人說,車隊里新來的小伙子長得挺不錯。但她都沒感覺。
但眼前這人,她覺得是真的好看。
他說他叫遲俞。
隨楠知道,他是黑狗口中的雷魚,那個非常不好相處的車隊里的王牌車手。
他們從門口進去到了大廳,剛好樓上有個男生走下來,正好撞見兩人。對方一看是遲俞,結結巴巴地問:“遲……遲哥,你啥時候回來的?”
“剛剛?!边t俞一看湯益陽那副緊張的樣子,蹙眉說,“鬼鬼祟祟干嗎呢?”
“沒。”對方小聲道,“立騫哥前幾天不是在杭州站拿了冠軍嗎?他今天正好回來,他們都去外面慶祝了,我因為拉肚子沒去?!闭f完還揉了揉自己的胃。
遲俞見他臉色還行就沒多問,只是揚眉:“隊長回來了?”
“嗯?!?
遲俞口中的隊長李立騫已經是賽車場上的老將了,三十多歲,去年剛榮升奶爸。
YNG最初一直是他帶著的,不過這兩年他生活重心逐漸轉向家庭,賽道下得少了。加上教練唐天波一直在接管新人選拔的事情,所以他接替了大部分教練工作。
隊長一職也逐漸由遲俞代替。
但遲俞還是習慣了叫李立騫隊長,隊內的其他人也就一直沒有改口。
湯益陽其實也就比遲俞小一歲,但見了他比見了李立騫、唐天波等人還要謹慎兩分。不為別的,人人敬畏強者,何況他一直拿遲俞當偶像。
隨楠聽著兩人的對話,站在后面沒出聲。
遲俞抬腳要往樓上走,跨出一步像是才想起來后面還有個她,轉頭看著她遲疑:“你……”
隨楠露出個疑惑的神情。
然后,遲俞就轉過去對著不明所以的湯益陽說:“隨楠,暫代周凱的,你帶她先熟悉熟悉環境,我上去洗個澡?!?
“???”湯益陽一臉蒙地看了看隨楠,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哦,好……好的?!?
遲俞自己上樓了,留下湯益陽尷尬地看著隨楠,心想這暫代經理是不是也……太小了點?
而且這是個女孩兒吧?
隨楠其實并不矮,一米六八的凈身高,她主要是瘦,臉也小,一頭短發總給人半大少年的錯覺。
湯益陽:“你……你好。”
“你好?!彪S楠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湯益陽這會兒心理上接受了一點,帶著隨楠在周圍轉了轉,給她介紹了一下俱樂部的基本情況。
湯益陽這孩子稍微熟悉一點之后就變得話癆。
轉得差不多了,他手機一直在振動,拿出來看了一眼,就熱情地對隨楠說:“車隊里的人都知道你來了,我先拉你進群吧?!?
隨楠愣了兩秒,然后才說了聲好,拿出手機。
隨楠不怎么發朋友圈這種東西,微信頭像是張落日背景下蹲在街頭的小孩兒背影,昵稱就叫隨楠。
群里面一直消息不停。
周胖子:“@小陽陽,聽說雷魚那家伙回來了?你見著人沒有?我今天下午給他發了八百條消息都沒搭理我,簡直不是人,讓他出來受死!”
濤爺:“這叫仗遠行兇嗎?你現在要不是因為在國外,敢當著他面這么叫囂?”
李立騫:“人到底接到沒有?”
小陽陽:“接到了接到了,現在就在我旁邊呢?!?
隨楠加入群聊。
濤爺:“妹子?”
濤爺:“太難得了,咱們車隊終于有個能看的了。”
周胖子:“歡迎歡迎,馬濤你收斂點行不行,搞得跟八百年沒見過女人似的,忘了前女友上次差點鬧到俱樂部的事兒了?”
李立騫:“@隨楠,別搭理他們,我們現在人都在外面,房間一早就準備了的,在三樓,你看看還缺什么。俱樂部附近沒有超市的,最近的商場開車也要十分鐘,正好讓雷魚帶你出去?!?
周胖子:“就是就是,千萬別客氣,就當自己家?!?
隨楠有點不太適應這樣熱鬧的氛圍,拿著手機半天沒有動作。
這些人,好像也挺好的。
她想了想才在群里回了兩句。
隨楠:“好的?!?
隨楠:“謝謝。”
或許是她回答的話看起來過于官方生硬,群里的消息停滯了幾秒。
隨楠抿了抿嘴角,這是她一貫的小動作。
在她意識到場面變得糟糕的時候,下一秒,群里再次跳出消息。
BGUJKGFDREUY:“要出去?”
隨楠看著這一連串亂碼一樣的字母,下意識覺得這話是在問自己。
群里再次鬧開。
周胖子:“你終于舍得出來了,私下里又飆車去了吧?說了多少遍了,別自己瞎玩,收起你那點追尋刺激的愛好吧,時刻記住自己是職業車手,想起你那年約人跑山,老子現在都還心有余悸?!?
濤爺:“話說雷魚你能不能換個群名稱,每次看著這串字母,我都懷疑是你那只蠢貓滾了你的鍵盤?!?
隨楠捕捉到零星的信息,又看清了遲俞的頭像。
是只漂亮的布偶貓。
隨楠還挺意外的。
對于YNG這種常年在下賽道的人來說,跑山和環湖其實都是挺危險,隨楠以為追尋著這些的人,微信頭像應該都是什么摩托車之類的。
點開看,朋友圈發得不多,但基本都在曬貓,好像還有狗。
邊上同樣拿著手機的湯益陽像是找到了共同話題,笑著和隨楠說:“貓狗都是遲哥養的,一只布偶貓,三條阿拉斯加犬,狗狗基本都在后院,貓養在遲哥自己房間里?!?
隨楠再次點開群消息。
剛剛那人問了那三個字像是消失了一樣,下面刷了很多條其他人的。
隨楠不是個愛麻煩別人的人。
但她想了想在群里回了句:“嗯,要出去,買些日用品之類的?!?
群里再次安靜了幾秒。
BGUJKGFDREUY:“吹頭發,五分鐘下來。”
隨楠:“嗯?!?
樓上遲俞的房間里,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開始瘋狂振動起來。
全是周凱的消息。
周胖子:“我瞎了?”
周胖子:“你什么時候開始這么有人性了?”
周胖子:“雷魚,你不會是看上小姑娘了吧?我警告你啊,少辣手摧花啊,我好不容易找來的獨苗苗你要是給我作沒了,跟你沒完聽見沒有?”
周胖子:“回我,再不回下次就再也不給你家西西小公主買貓糧了,直接讓它撓花你的臉?!?
遲俞放下手里的吹風機,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丟開。
他往身后的沙發坐下去,朝床頭邁著優雅步子在他枕頭上來回踩的黃白色漂亮布偶招手:“過來。”
布偶瞥了他一眼,沒搭理。
遲俞氣笑了,隨手抓過剛剛丟開的手機,發了句語音消息:“別嘚啵嘚了,沒戀童癖好,謝謝。”
隨楠站在一樓看著那個抱著貓下來的人時,愣了兩秒。
這一會兒的工夫,他已經換了一整套衣服,是休閑裝。隨楠以前在縣城也見過不少玩摩托車的人,各個年齡階層都有,但很少見到氣質這么干凈的人,隔得近了,身上還有很淡很淡的香氣。
即使他看起來脾氣挺不好一人,但氣質始終在那兒。
“發什么呆?”遲俞走近,問隨楠。
隨楠回神搖頭,視線被他懷里的貓吸引。
下一秒,布偶猝不及防一個猛躥,掙脫開遲俞懷抱直接朝著隨楠撲過去。遲俞和在場的湯益陽當場色變,以為要血濺當場了。畢竟這貓性子說不上好,平時連對遲俞這主子都愛答不理的,也沒有剪過指甲。
結果,隨楠穩穩抱住了它。
那家伙還很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隨楠低著頭笑了笑。
女生淺笑的那瞬間五官像是都明亮起來,遲俞挑挑眉說:“原來你會笑?”
隨楠抬頭看他。
“一直都會?!彼芮宄乩斫鈱Ψ竭@話里的意思,抱著貓淡淡添了一句,“心情不好就不會,至于我為什么心情不好,你不是知道?”
旁邊的湯益陽:“……”
遲俞看著女生的發頂,有些了解她這總是不經意就刺人兩句的說話方式,掀了掀眼皮說:“這事兒過不去了是吧?”
“已經過去了?!?
“那以后就別提?!?
“哦?!?
遲俞拿過放在旁邊桌子上的車鑰匙說:“走吧,出門了?!?
“貓呢?”
“帶著?!?
“它叫什么名字?”
“白眼狼??赡芨闶峭悾圆胚@么親近你?!?
“我聽得出你在嘲諷我。”
“哦?!?
隨楠也發現了YNG車隊的這位王牌職業車手還有個毛病,除了脾氣壞還嘴毒,睚眥必報。不過隨楠抱著貓心情還不錯,跟他去了俱樂部的車庫。
隨楠很意外他居然要開四輪。
那是一輛特別炫酷的寶藍色跑車,千萬級的那種。
站在車子旁邊的時候,隨楠終于意識到圈子里盛傳的摩托車界的貴族是個什么概念。
就如同有的人還在為了換一輛大排量的車而苦惱,而有的人不僅開著頂級跑車,拿著高價代言,甚至奢侈地在俱樂部專門開放一層樓放自己的專屬賽車。從品牌到性能,齊全到令每一個愛這個行業的人眼紅。
“不開摩托車嗎?”隨楠單純一問。
遲俞拿著車鑰匙打開門,等隨楠都坐進去了才說:“忘記跟你說,我的摩托車后座上從來不載人。”
隨楠靜默了兩秒,然后說:“我就只是問問,但沒想到你的回答還挺……”
隨楠發現旁邊的人看過來,“中二”兩個字硬是沒說出口。
雷魚的后座從不帶人這在整個圈子里都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默認了這位頂尖車手的一些習慣,比如不帶人,比如“恐女”。
那些都成了專屬標簽,成了賦予在雷魚身上的一種特質。
遲俞像是知道隨楠要說什么,嗤道:“不帶人是為了安全,專業的賽車原本就不能帶,這是職業,也是態度問題?!?
隨楠點頭,望著車前:“你說得對?!?
她是真的覺得對方說的話沒問題。
但遲俞看著她的側臉挺好奇:“你有發現自己說話挺欠嗎?長這么大沒被打?”
“打了?!彪S楠回頭看著他,然后說,“不過我都打回去了。”
遲俞伸手捏了捏眉心。
YNG所向無敵的車手雷魚,向來在氣死人不償命這條路上一騎絕塵,但這次貌似踢到了鐵板。
對方年齡十八,花季少女的年紀。
留一頭參差不齊的短發,一雙眼睛清澈,看人面無表情中帶著點無害的感覺。說話很直接,招小動物喜歡,目前來說至少招那只壞脾氣的貓喜歡。
但雷魚對接下來的俱樂部生活深表懷疑和頭疼。
不一會兒,他們到達距離俱樂部五公里外的一家大型商場。
隨楠在日用品區挑選著自己要的東西。
遲俞插著兜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
這人長相招眼,導致附近的導購一直在兩人身邊打轉。隨楠被問得不耐煩了,基本是看到什么就隨便拿了。
走到半途,遲俞往隨楠手里的籃子掃了一眼,然后拿過去翻了翻。
隨楠回頭看著他:“你干嗎?”
“看看你自己選的東西?!彼患患退闷饋?,“毛巾深灰色?牙刷硬毛的?還有這個,這是什么?”
“大寶。”
“你加一把剃須刀就能真的和一個男人差不多了?!?
隨楠無語地看著遲俞,在接下來的十分鐘里,對方往她手里的籃子里丟了很多東西:粉色的毛巾、兔子形狀的小牙刷、畫著可愛維尼熊的杯子,甚至還有三歲幼兒才會戴的那種小發夾。
到了零食區,他還給她抓了兩包薯片塞在她懷里。
隨楠僵硬地抱著兩包膨化食品,懷疑這個男人怕不是瘋了。
隨楠看著還在貨架上挑挑揀揀的人,開口阻止說:“夠了,我用不了這些東西?!?
前面的人回頭,揮了揮手上一雙白色毛絨拖鞋:“你是女生,這是特權,不用有心理負擔。”
“我不需要這樣的特權?!?
“嘖?!?
遲俞隨手摘下旁邊架子上的一頂寬檐帽子,朝著隨楠的腦袋上一蓋,往下壓了壓擋住她半邊臉教育:“不是你需不需要,而是我在教你。賽道那邊的人和車手都是爺,你要是不想夾在中間當孫子,也不想滿場找任性的車手完成必要的注冊簽字,學會撒嬌和賣萌也是一種技能。”
遲俞蓋了帽子也不揭,隨楠手里拿著籃子和薯片根本騰不出手。
她察覺到前面的人轉身走了,只能黑著眼往前試探著走了兩步,然后成功撞到了前面人的背上。
遲俞被撞了一下,轉身回頭看著身后頂著帽子沉默的人,嘆息了聲,伸手替她揭開帽子說:“你看,你連最基本的求助都不會,我不認為你能很好地適應這份工作。”
隨楠甩了甩被壓得擋住眼睛的頭發,問他:“對你管用?”
“嗯?”
“撒嬌賣萌?!?
“當然不。”
“那不就結了?!?
遲俞剛要開口,隨楠就伸手把籃子放在他手里說:“還有,我不喜歡戴帽子。”說完,人就很有個性地去前臺結賬去了。
遲俞跟在后邊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氣。
這脾氣,他想如果自己放在兩三年前,說不定還真能跟她“剛”起來。
不過很可惜,他現在看她,就如同對著對自己有性別認知障礙的女兒諄諄教誨,結果對方還不領情。
活脫脫一叛逆少女。
還特別有性格的那種。
賬是遲俞付的,畢竟那一整袋子粉色東西理論上來講,全是他自己買的。
兩人拎著東西回到基地的時候差不多夜里十點多。
人都已經回來了。
馬濤開的門,這家伙就穿著大褲衩和人字拖,一臉不修邊幅的樣子??匆娺t俞手里的東西一口水差點把自己給嗆著了,他一邊狂笑一邊指著遲俞道:“我說雷魚,你啥時候這么有少女心了?”
遲俞把手里的袋子扔到馬濤懷里。
馬濤慌手慌腳地接住,然后才看見了遲俞身后站著的隨楠。
馬濤外號“蠻?!?,是因為他這人長得挺唬人,虎背熊腰,倒是不像遲俞那張看起來就很刻薄的冷臉,平常也就嘴賤了點,喜歡撩小姑娘,人品還是有保障的。
他揮著“爪子”:“你好啊。”
“你好?!彪S楠點頭。
馬濤轉頭就捅了捅遲俞的肩膀,小聲說:“這么???”
遲俞不咸不淡地用周凱告訴他的話懟了過去:“十八歲了,謝謝。”
馬濤“呵”了好大一聲,好奇地說:“我說你干嗎呢,怨氣這么重?陪小姑娘出趟門撞鬼了還是遇邪了?”
遲俞掃了一眼這會兒已經被湯益陽帶著往樓上房間去的人,轉向馬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作為兄弟好心提醒一句,一個小字并不能代表什么,你對人類的復雜程度一無所知?!?
比如,新來的小經理就挺有意思。
這勉強算褒義,遲俞想。
馬濤一臉蒙,心想這一個兩個的怎么回事?
隨楠上樓去自己的房間,湯益陽帶路走在前面,一邊走一邊說:“你的房間其實一早就收拾好了,在最邊上的,也比較安靜?!?
到了門口,他又指著對面的一間說:“這邊是遲哥的,他睡覺很怕吵的一個人,所以你平常要盡量小聲一點。”
他說著湊到隨楠耳邊笑著嘀咕:“他有起床氣的時候是很可怕的?!闭f完還嘶了兩聲,看起來心有余悸的樣子。
隨楠點了點頭,對這安排并沒有意見,她也不屬于半夜還一個人在房間里瘋的人。
不過下一秒,她推開門的時候還是怔了怔。
她原本以為這種全是男生的環境,房間能保持干凈整潔就已經很好了,但是出乎意料的,這完全就是很多女生夢想當中的屬于自己的房間。
窗簾是淡淡的淺黃色,床上掛著紗幔,床頭放了一溜兒小布偶娃娃。包括書桌、柜子、電腦,這里的每一樣都能看出精心準備過的痕跡。
湯益陽歪著頭問她:“還喜歡嗎?”說完又笑道,“基本是我布置的。我有個妹妹今年剛上初中,她房間里比這個花里胡哨多了,我不太懂,就讓人簡單采購了一些東西?!?
隨楠轉頭看著他,難得笑了笑說:“喜歡,謝謝。”
湯益陽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站在門口接著說:“大家其實都有添東西,房間那鼠標是立騫哥送的,那個梳妝鏡濤哥給的,還說女生房間連塊漂亮鏡子都沒有很不像話。對了,還有周凱哥,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
隨楠原本覺得自己到了這里或許會很不適應,不過現如今,倒是覺得有些溫暖。
雖然她其實也不太用這些東西。
她一邊聽著湯益陽的話,一邊被壁柜架子上的東西吸引了目光,走過去拿下來。
“對對對,這個?!睖骊栔钢掷锏臇|西,“遲哥給的,傍晚你們要出門那會兒,遲哥說讓我拿來送你。”
那是一款經典摩托車的模型,黑藍色,全球限量版。
隨楠很喜歡。
她以前就有收集模型的愛好,不過大多數都比較貴,像這種珍藏版別說多少錢,很多時候是拿著錢也買不到的。
隨楠打開手機在群里說了句:“謝謝大家的禮物,我很喜歡?!?
下面很快跟了一溜串的撒花鼓掌的表情包。
湯益陽剛走,隨楠把手里的東西放在床上準備拿衣服去洗澡的時候,突然發現腳踝處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掃過。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隨楠蹲下身看著腳邊的胖貓。
她很喜歡小動物。
很早以前,她也養過一只土黃色的貓,不是特別好看,但是很黏人,也很有靈性。別人天天在外面遛狗的時候,她身后就常常跟了一只亦步亦趨的小土貓。
不過出了場意外它死了。
隨楠蹲在地上,撓了撓貓的下巴說:“我要關門了,你要不要出去?你要是不出去今晚就得和我睡了,你主子那么兇不怕他揍你啊?”
“研究表明,貓很大概率是不能完全理解人類的語言的。”遲俞抱著手靠在門上,看著蹲在地上跟貓交流的小姑娘,扯了扯嘴角,“還有,我不家暴。”
隨楠回頭盯著他。
“你怎么在這兒?”
遲俞抬抬下巴,指了指貓說:“來找那只蠢貓西西。”
遲俞說著站直身體,走進房間,到了隨楠的旁邊彎腰把貓抱起來,居高臨下地對著還仰頭看著自己,像棵發育不良的豆芽菜的少女說:“早點睡,熬夜對發育不好。”
隨楠站起來說:“我成年了,過了發育期。”
“但目測結果并不是這么告訴我的?!?
隨楠條件反射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
不過她沒有一丁點女孩子該有的羞澀,自然也不會尖叫大喊流氓什么的,只是看著自己的胸前,又看了看對面遲俞的,不咸不淡地說:“還行,比你大?!?
遲俞立馬捂了捂懷里貓的耳朵,裝得一臉認真說:“西西,爸爸要教育你作為一個精致的女孩子,這種話可不能隨便聽。”
隨楠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慢走不送,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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