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你明白了。”
韓宿抿了一小口清酒,麥香自喉嚨通往鼻中,呼出一口香甜之氣。
講了這么一大堆,現在便到了最終總結的時候!
韓宿放下青銅酒杯,神情也再次變得嚴肅起來。
扶蘇感覺到氣氛變化,越重新正襟危坐起來。
“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
“如今天下一統,秦國卻仍用四戰之法,豈非自取滅亡乎?”
韓宿語速并不急切,不僅扶蘇聽得清楚,便是隔了一堵墻的眾人,也都聽的分切。
嬴政身子前傾,極為認真。即便有趙高在一旁記錄,他也生怕錯過只言片語。
“如今秦之耕地遠多于周,可是耕種的秦人在哪呢?”
“如今秦有鐵犁牛耕,可是使用鐵犁牛耕的秦人又在哪呢?”
“砰”的一聲!
嬴政手掌用力拍在椅子扶手上。
“原來如此!”
嬴政懂了!
一切都能串起來了!
韓宿為何一開始就要強調秦人!
韓宿為何一開始就要罷黜法家!
若以大秦現有之法家制度,百萬秦人徭役加身,百萬秦軍戍邊拓土!
那么還能有多少秦人來耕地呢?
人都沒了,即便有鐵犁牛耕,又能生產多少糧食?
“陛下,不僅如此!”
李斯同樣激動不已!
他從韓宿所講內容中推演出了更多東西。
從整個國家的層面來講,減輕徭役使得秦人可以回歸田地耕種糧食。
這是擴大了生產總量。
那么減輕賦稅呢?
“減輕賦稅,其實就是國家少征收百姓生產出來的糧食。”
“如此一來,相比之前,秦人就能更多的把糧食留在自己手中。”
李斯法家出身,《商君書》、《韓非子》熟讀不知多少遍,對人性的研習可謂通透。
這是很簡單的推斷了:
只要大秦宣布減輕百姓之賦稅,那么秦人也不是傻子。
賦稅減輕后,那與之前相比,不就意味著他們種的糧食越多,能夠留在自己手里的糧食也就越多了嗎?
“原來這就是‘仁政之道’啊!”
李斯十分感慨。
他跟從荀子學習,儒家經典也算是讀了個遍,可是何為“仁政”卻始終弄不明白。
我知道你“仁”,可是你如何用此來治國呢?
“此等利國利民之事,才可謂仁啊!”
虛無縹緲的仁政第一次在李斯眼中浮現出了軌跡。
不過他并不知道,減輕賦稅這類的“仁政”之道用一句話其實就可以概括出來,
那就是:調動人們的生產積極性。
嬴政起身走到桌案旁邊,俯身拿起一個墨汁已干的竹簡。
趙高確實有天賦,一邊聽著一邊書寫,洋洋灑灑數千字卻能一字不差!
不過此時他卻安安分分地跪坐在桌案之前一字不言。
在聽完韓宿這堂課之后,趙高清楚,此時的韓宿已經不是他可以讒言的對象了。
“近乎道矣!”
嬴政將竹簡全都看了一遍,仍然是止不住的感慨。
簡簡單單的一個詞語,卻近乎能解釋一切!
這才是治國之道啊!
……
因行法家制度,咸陽城中街道居所規劃極為嚴格。
若從天上俯視,各處街道以咸陽宮為中心四射而出,街道兩旁楊柳依依,令人看之賞心悅目。
而從咸陽宮往南面數過兩個街道,便是大秦博士們的住所了。
秦國向來敬賢,對于博士學宮這七十二位從秦國各地征辟而來的博士自然不會虧待。
此處遠離人群喧嘩之所,一條溪流自街邊緩緩流過,無論是取水還是洗衣都極為方便。
“文通君!文通君!”
幾聲急促的呼喊后,安靜閑適造型古樸別致的小院中突兀的闖入一個來客。
來者左右看了看,將院落小門掩上,整了整頭上儒冠,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院落中間。
只見樹蔭下石桌上正擺放著一道殘局,一位面色清秀下巴蓄著長須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桌前獨自對弈。
“淳于越拜見文通君!”
淳于越極為敬重的做了個長揖。
由不得他不敬重,這位文通君不止是當世大儒,更是孔子八世孫!
孔鮒博通經史,文采絕妙,在被征召為文通君,官拜少傅之后,更是隱隱間有當世儒家之首的風姿。
“仆射請坐。”
孔鮒抬眼笑道,一揮衣袖,示意淳于越坐在石桌對面。
弈,也就是圍棋,黑白兩子,十九縱橫。
其歷史極為悠久,根據《世本》記載:“堯造圍棋,丹朱善之。”這說明起碼在堯舜禹時期,便有圍棋的存在了。
不過此時的圍棋只是小道,甚至不在君子六藝之中,即所謂“博行于世而弈獨絕”,還沒有在上層社會中流行起來。
然而孔鮒卻極為喜愛這種技藝。
他以為一個小小的棋盤上卻能蘊藏無數道理,正符合《春秋》微言大義之說。
“文通君,已經探明,文書乃是從丞相府中直接發放出去的。”
淳于越坐在孔鮒對面,兩根手指捻起一顆黑子,放在棋盤上。
皇帝突然撤掉了驪山墓與阿房宮的徭役,令他們一時之間搞不懂秦始皇要干什么了。
而撤掉徭役的文書更是未經過朝廷議會,直接由丞相李斯分發至大秦各處。
今日朝堂上許多秦國老臣對此殊為不滿,認為丞相的權力過大,李斯直接“代行皇帝事”,紛紛對其彈劾。
幸好李斯背黑鍋已經背習慣了,他與嬴政君臣相守二十余年,對此也沒什么壓力。
要是換成一個普通的丞相,恐怕早就嚇得要辭官回家了。
然而這件事對于儒生們來說,卻大不一樣!
大秦以法家治天下,法度嚴苛分明,尤其是秦始皇其人虎視鷹瞵,狼顧鴟張,怎么會突然就要撤掉徭役了?
甚至連為自己準備的墳墓都不修建了!
這向期待著興復周禮的儒生們釋放了一個信號:
秦國的治國方略難道要改變了?
那么儒家的機會豈不是來了?
可問題又來了。
若是說變,秦軍仍舊在南征北戰,其余地區的徭役也沒撤掉。
他們所能打探到的事情源頭,也就是李斯回府之后便迅速寫出這篇文書了。
文書從丞相府中發出是如此的倉促,以至于誰也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