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鎖的房間(三島由紀夫作品系列)
- (日)三島由紀夫
- 15894字
- 2023-06-06 15:33:11
彩繪玻璃
化妝品柜臺上陳列著盛裝女子似的香水瓶。即便有人向其伸出手去,她們也一概佯作不知。對他來講,這些香水瓶就像是冷漠的女人。范圍與界限內的液體,猶如清澈透明的石頭。如果搖搖瓶子,里面就會泛起女人睡眼一般的氣泡,然而轉瞬間氣泡又默默地變回石頭。
退伍造船中將宗方男爵購買了一大瓶香水。他是買給自己的。
一直在下的雨恍若薄荷絲。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路口的郵筒前,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妻子要參加一個和歌歌會。定下的時間是四點到九點。然而,女人總是喜歡實地檢驗一下自己打破常規禮儀的勇氣,因此她的歌友們在兩點以前就會一個不落地聚集在一起。
宗方的弟弟是新加坡分公司的經理。他把在東京念書的兒子托付給宗方后,便前往任職地赴任去了。宗方摁響了門鈴。他從前來開門的女傭那里得知,此刻侄子不在家中。玄關內擺滿了色彩絢麗的草履。這些草履的主人,在本應鑲銀的傘柄上,嵌入了一些彩繪雕花玻璃。
他的書房位于里側的旁廳內。他在那里從未進行過什么研究。書架上隨意擺放著紀念閱艦典禮的大型軍艦模型,以及鐵、銀、錫制成的艦艇下水典禮紀念品。一只巨雕剝制標本,酣睡在北美木料制成的臺座上。
書桌上放著一張宗方本人的名片。
正面的文字是:宗方禎之助。
背面的文字(八號鉛字排作兩行)是:被服改良運動委員會會長、少年海軍知識普及會會長、日俄戰爭日本海海戰紀念會理事,等等。
也就是說,他在這張書桌上,只需讀讀下面這些東西即可——抄寫在日本紙小冊子上的本年度上半年支出決算報告,以及親戚家閨女前來串門時忘記帶走的雜志《少女歌劇》,等等。在海軍時代,他每天都是面對墻壁打發時光。墻上張貼著海圖、統計表和藍圖。他所參與制造的每一艘軍艦,都使他名聲大振。對造船這門行當的一整套基本技術,他本來一無所知,卻頻頻提出了令人瞠目的新方案。諸如艦長室窗戶的開閉裝置、給炮塔的電燈裝上特殊裝置……他還通過統計,對吊床與天井之間的距離缺陷做了說明,并將吊床的高度降低了若干寸若干分。這一切竟使他不知不覺間出人頭地。將其收為養子的養父宗方男爵雖為公卿,卻唯對海軍情有獨鐘。每當養子有所發跡,他就會炫耀一番自己擇其為婿的先見之明。不久后他便駕鶴西去了(順帶一提,禎之助的生身之父野崎豪昶是在禎之助三歲時離開人世的)。
宗方禎之助的確是個幸運兒。不管怎樣,他是一名中將,而且還是男爵。即便在同期同學里,他的發跡史也理應排進前五。
結婚時他感受到了“喜悅”,僅此而已。完成有生以來的首次“行水”(1)后,他便再次奔赴新的人生里程……
年輕的夫人沒少在與軍官太太們的聚會時說丈夫的壞話。即便說的都是些差不多的抱怨,在此處卻產生了奇異的效果。沒過多久大家就全都爭相攀比起來。聚會結束后,宗方夫人尤為感到自我滿足。這或許正是一個衡量自己對丈夫的信賴的標桿而已。
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紀時,她變得有些神經兮兮了。動輒就把“死”掛在嘴邊,將自己比喻成遁世者,抑或字斟句酌地推敲起和歌來。這也是公卿華族血統的一種表現方式。
宗方幾乎每天都在無意識地過著一種早出晚歸的生活。當他偶爾得到放松身心的休閑機會時,卻又強烈地意識到妻子的存在。于是一種刺激感便會油然而生。不過久而久之,這種刺激感便顯得有些不自然了。在品味刺激的喜悅之前,他那離開“日?!鄙畹墓录鸥校呀涒g化了他的心靈。如此奉行剎那主義的這對夫婦,有些令人難以想象……
步入晚年離開海軍后的他,突然變得朝氣蓬勃了。
“我這是在學外國人!”他一邊這樣說,一邊為雪白的夏裝配上一條近乎紅色的絳紫色花紋領帶。然而其情趣似乎難以擺脫常年海軍生活的桎梏,故而難以獲得人們的贊賞。
“他怎么就能突然間把自己變成那種樣子呢?”
友人們未免愕然。在與那些品行不端的老家伙們一起,為時已晚地重啟青春的航帆后,他的清純主義受到了同樣擁有清純主義理念的年輕女性的打擊,于是,他再度變回了嚴謹的老人……
如今打開書房隔扇的,是打那時算起,兩三年以后的他了。他成了被大家譽為“好人”并傾力維護這一稱號的、善良的半老男人。因其談吐幽默風趣,故而沒有誰想要利用他。人們只是漫不經心地招待他。他相信這是人們在尊敬自己。在他部分性格形成的過程中,某種要素令人困惑——那就是倘若他看準對方是在尊敬自己,則立馬就會將自己置身于大約只能用“善良”和“風趣”這兩個詞匯來加以形容的、毫不見外的親密氛圍里。之所以如此,要么是源于他對對方的輕視,要么就是源于討好的心理。如果是方才提到的那類“尊敬者”,倒可謂正中下懷;而那些罕見的真正尊敬者,一看到這位中將閣下不成體統的樣子,便只能對其嗤之以鼻。所有的尊敬者無一例外,都極為擅長態度鮮明地將尊敬轉變為輕蔑。
這個家庭增添了一個附屬物。那就是侄子狷之助。在禎之助給人當養子之前,他與狷之助的父親從早到晚爭吵不休。哥哥做了別人的養子,弟弟便說:“這下清靜了!”也不知從哪兒聽到了這個消息,哥哥怒火中燒地給弟弟發出一封長信……但如今,他們已絕口不提此事。就像是兩個共同投資人似的,這對兄弟都在各自盤算著,怎樣才能更為巧妙地利用對方。
以侄子的年輕朝氣為標桿,禎之助嘗試著使自己也變得更加年輕,但結果大都做了無用功。于是,侄子的蓬勃朝氣便更加肆無忌憚地映入他的眼簾。禎之助對侄子開始抱有一種與其年齡相符的固執。這也似乎是他本人的一種鎮靜劑。
總而言之,如今的宗方就是一位年邁的退伍中將。他時而接受二流雜志的采訪,讓對方拍攝一張與夫人并肩佇立在盆景前的寫真;時而又會為兒童雜志撰寫一篇不到一頁的說教性文章,并附上一張身穿金光閃閃衣裝的照片。對青春年華的無主見,使他事到如今依舊心存遺憾,但若在生死之間令其做出抉擇,則確實只有選擇死,才來得更為干凈利落。就是這樣的他,買下了一瓶香水。那香水如今就在他的眼前。購買時他未能戰勝誘惑,現在看上去更是與自己極不相稱,心中未免惆悵。
將悲戚偽裝成喜劇是人的特權。宗方就是這么干的。他自忖:如果“寂寞”將會映入他人眼簾,那我就要把它演成一出喜劇。在他的眼里,演員和觀眾似乎可以一人兼任。他暗自竊喜,打開了面向庭院的隔扇。隔著榻榻米走廊,立著一扇玻璃拉門。一只壁虎為了躲雨,正緊緊貼伏在玻璃上。可以看到它的腹部就像是一個被翻轉過來起毛后骯臟到了極點的繃帶。打開玻璃拉門后,雨水拍打枝葉的聲音倏然大了起來。他站在那里,晃動了一下瓶子。他向瓶內望去,可液體并不作聲,大約只是在默默地考慮自己的事情吧。
宛若睡夢中女人眸子的石竹花色氣泡(總覺得它有點像石女)并不打算越界,它們只是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興致盎然地向上涌起。氣泡立馬變成了石頭,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宗方打開了瓶蓋,殘留著的兩三個氣泡,從小小的瓶口相擁而出。宗方將香水胡亂涂灑在西服的前胸部位和手臂上,即將揮發的香水氣味撲鼻而來……
化石般的性格隱藏在她的心中。
從高原的村落騎車到這里,大約需要十分鐘時間。少女們騎著自行車,從避暑別墅來到這鮮花飄零的曠野上游玩。那些盛開的鮮花,看上去宛如玻璃紙一般。淡青色的金屬光輝未能靜止不動。架在斜坡上的自行車腳撐并不穩固,自行車立馬倒下,劃著耀眼的弧光,掛住旁邊自行車的車把,夸張地癱倒在花叢中。
狷之助與朋友一起,從高出平原一截的路上走了過來。則子在街上經??吹剿?。不知為何,她就是想多看他幾眼,于是便將即便說出口來也不會承擔罪名的壞話,牽強附會地編造成一段逸事講述起來。在眾人伸長脖子尋找話題主人公的這段時間里,“看”的責任便減輕了些許。于是她再次和朋友一起,向他投去毫不客氣的視線。狷之助覺察到這一點后,雖然途中滋生出敵意或反感,卻也還是一瞬間羞紅了臉頰。這種敵意似乎反映到了她的身上。在方才脫口而出的誹謗言辭中,她所能看到的只有憎惡。至少她盡力表現出只有憎惡??傊?,這一異常的努力,是為了蒙住她的雙眼。所謂努力這一行為的動機,大都來自這一反語的含義。
于是,她變成了化石。只有那份憎惡,被冰凍在她心靈的琥珀里。
就這樣,她轉變為某種人類化學家。因為她已經將與有益的烈性藥物相比,生命力更為持久的毒物原料,原封不動地貯存起來了。愛也好憎也罷,只不過是一種稱呼而已。
然而憎惡一旦固化成形,它就再也不會是憎惡以外的其他任何東西……
狷之助搬到了伯父家。伯父認識則子的父親里見。狷之助并不知道里見就是則子的父親。某日過午,狷之助接到一份差事,要他開著老主顧的汽車去接里見。他被暫且引領到客廳內等候。這時他發現,在庭院盡頭那片山毛櫸地帶,站著兩位少女。其中的一位,無疑就是在高原上厚著臉皮死死盯著他看的那位姑娘。他在心中暗想:如果這位姑娘是到這戶人家串門的客人就好了,否則自己便會心生畏懼。他討厭自己在里見家受到約束。好像是意識到了狷之助的存在,少女們跑著向薔薇纏繞的白格子拱門方向退去。于是那里便殘留下一抹敏捷的植物般的飛禽或走獸的白色疾馳與體香……
沒隔多久,里見夫人寄來一封信。內容如下:
家里最近修建了網球場,擬于某日舉行開球儀式并組織比賽。在那之前的一周時間里,請您每天前來練球。一切都將為您準備妥當。
好像是伯父將狷之助曾是網球迷一事透露給了對方……
網球場旁邊,挺立著一棵高大的櫸樹。櫸樹纖細的身影,令球場嶄新的白線,看上去恍若水底的紙條。狷之助和則子每日里始終相對無語。他們覺得倘若開口說話,首先勢必沖口而出的,除了那份憎惡以外再無其他。則子似乎是一個苦于應對單純話題的人,她只是一味地在掌中骨碌碌地擺弄那個硬球。除了他二人外,身旁還有許多學生。在這種場合下,“性”就仿佛是散落在桌上的串珠。就算把它們串在一起,珠寶也只不過徒有靚麗的外表而已。
唯有憎惡才是維系兩人關系的紐帶。兩人的愛之所以濫觴于被稱為“斗爭”的這一人類最為稔熟的交際形式,不外乎他們太過靦腆。兩人怯怯地將身軀隱伏在籬笆陰影下,望著籬笆對面自己想要擷取的花朵而不敢伸手。他們的這副樣子,在外人眼里,就像是心被籬笆隔開,相互憎惡著對方。
狷之助總是最先抵達,此乃“守時”。他與則子都對眾人到來之前的這段時光束手無策?!八枪室庠绲降陌桑俊眲t子胡亂猜疑,將狷之助一個人丟在圖書室里。而這種猜疑又使狷之助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就是故意早到的。這么做便能與則子產生心靈的近距離接觸,僅此而已。在則子的猜疑里,也委實摻雜著一抹希望自己能夠猜中的成分。
開球儀式后他們休息了兩三天。狷之助睡了幾天懶覺。這一天是伯母參加歌會的日子。伯父在離開家門時說過,要去一個什么協會的辦事處,回來時還要順便拐到銀座去。狷之助則去了朋友家。從朋友家出來后,與里見家已相距不遠。雖然為時過早,但回去一趟太麻煩,于是便直接去了里見家。
他剛剛抵達里見家,天就下起雨來。里見夫婦不在府中。其他人則打來電話,說今天不能前來打球了。于是狷之助便借了把雨傘準備打道回府。就在此時,則子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尖叫聲:
“請你不要回去!”
這一痛切的喊聲,令狷之助駭然。他打算雨霽后再離開。這下便輪到則子焦躁不安了。倏忽閃現出來的略含好意的心境令她感到恐懼。最終她還是將原因歸咎于對狷之助的憎惡。
兩人待在面向庭院的屋子里,誰也不搭理誰。雖然時而就會踱向窗際,卻也只是死死地盯著不知從何時起朦朧映襯在窗玻璃上的對方的面孔。女傭多次打開房門,告訴他們某某說今天不能前來打球了,某某也說不能光顧了,等等。則子對這個前來確定兩人之間愈演愈烈焦灼氣氛的使者產生了憎惡感。說來這種憎惡無非就是被打攪后產生的那種抵觸情緒而已。她猶疑不決,多次想要說出“請你不要回去”,卻欲言又止。
室內逐漸昏暗下來,卻無人開燈。她對開燈后室內將會發生的變化感到恐懼。如果開了燈,唯有在這昏暗朦朧的狀態下才能夠維系住的感情秘密或許就會暴露出來。兩人全都希望維持住目前的這種狀態。
狷之助的那道目光令則子怒火中燒——對方的視線正在從自己的臉上徑直掠過。如果追問他,他大概即刻就會做出如是辯解:“我正在看你身后的那幅畫?!彼X得那道視線,恰恰正是對方掩蓋其對自己擁有的真實心境的證據。這就暴露出了則子的真實心態:她既希望對方不要袒露真實想法,又渴望對方以更為模棱兩可的態度,將心曲清晰無誤地表達出來。
屋內的空氣,令狷之助感到窒息,于是他換坐到窗邊的小椅子上。則子的桌子就在旁邊,上面擺放著則子女子學校已故同學的照片。他試著從第三者的角度,臆測起自己正在觀看這幅照片的樣子。于是眼前立刻浮現出則子妒忌的表情。為了掩飾窘態,他第一次給則子送去了一個笑臉。則子正在這張笑臉的對面望著女人的照片。嫉妒,這一無論多么賢惠或愚昧的女人全都共有的情感,將狷之助的這張笑臉曲解成了狡辯。然而不久,她的敏感就使她感受到羞愧,因為她將對方的笑臉只是看作一種辯解。不得不掩飾這一點的則子,也給對方回贈了一個笑臉。彼此的笑臉,第一次在兩人之間,喚起了一種不藏心機的愛戀情愫。同時也使狷之助從內心深處產生了羞恥感,因為自己居然由那張女人的照片,未雨綢繆地意欲感受到則子的妒忌。
“照這個樣子看,今天的網球怕是打不成了?!?/p>
網球這個詞語,使狷之助立時聯想起圍繞在則子身邊的那些男人。他沉默著。突然,則子站了起來,快步向擺放在墻邊細長臺架上的花瓶走去。
“全都枯萎了呀!該扔啦……”
則子邊說邊讓狷之助取下那只裝了水的花瓶,一根又一根地將花枝從花瓶里抽了出來。狷之助摟抱著那個渾圓沉重的花瓶,不知不覺間體驗到了花瓶賜予他的某種異樣感觸。冰冷的感觸下流淌著一縷細弱的溫馨。花瓶就像是則子的肉體,變得越發沉重起來。
狷之助極為厭惡地盯著則子。則子則做出嗅聞花香的樣子,透過枝葉間的空隙,看著狷之助。狷之助漸次苦悶起來。則子的臉在花隙間恍若彩虹一般朦朧難辨。
花瓶被他掉落在地上。
就好像是花瓶自己掉落下去似的,兩人均未發出聲音。他們覺得,花瓶的不復存在使兩人的肉體貼近了許多。他們只想在此揣度出必然性。俯視腳下,黑暗中浮現出花瓶裂口處銳利的白色。這一白色緩和了即將萌生并迸發的某種沖動。
“得擦一擦呀!”則子將手帕遞了過來……
——則子迅速關上了百葉窗。室內幾近漆黑。只有正在枯萎的花色和水光隱隱浮現在眼前。兩人若無其事地走出了那個房間。
“化妝這道工序,對于和歌來講雖然重要……不過嘛,我倒是覺得和服襯領一類的情趣,才最為惹眼呢!”
A夫人的言語間透著才氣。A夫人是和歌雜志《勾玉》的主辦人。其夫君乃眾議院議員。她傾斜著修長的上半身,在眼前的硯臺上,研磨著一塊奢華的墨。于是硯臺盒蓋上的秋草花紋,便被淹沒在墨香之中。
雜志的中央部分登載著宗方夫人煞費苦心創作和歌的樣子。在往昔的婦女雜志上,每年都要刊登數次夫人的照片。在夫人梳著蓋耳式發型的瓜子臉旁邊,以纖細的字體,或圓形或山形,印刷著當時某位一流詩人的抒情詩。
不那樣就好
小鳥之歌的
朝朝暮暮
淡紫色的彩花外衣
你所燃燒的虛幻色彩
便是云母一般
秋季的森林
前進的方向喲
螺鈿的黑暗
將漸次明亮起來
這首詩應該就是《小鳥之歌》。那位名叫豐月的詩人,沒過多久就和某位歌劇女優殉情了。在死者的懷中發現了宗方夫人的照片,一時引起騷動。《小鳥之歌》旁邊,梳著蓋耳式發型的夫人,視線微微上揚,抱著桌上的花瓶,像只貓咪似的將臉蛋蹭向那只花瓶。
“不那樣就好 小鳥之歌的……”這首歌的歌詞開始在世上廣為傳唱。不久人們便忘記了照片上的夫人。上述歌詞被巧妙地插入新上演的歌劇中,并獲得贊賞。夫人外出時發現,已經沒有人會注意到她了。舞臺上抱膝一展歌喉的,是一位穿著如小鳥一般的輕裝、名叫瑪麗安的表演雜技的姑娘。
此類軼聞,在座的夫人們全都至少知道一則兩則。有的還是自家杜撰的。自不必說,軼聞價值的大小,取決于傳播者吹噓本事的高低。
宗方夫人的神情恍惚,在眾人眼里早已是見怪不怪。
“我說您啊……”
“什么?”
“刈谷女士的和歌……啊,對啦,就是射干玉之……”
“嗯,是的?!?/p>
“您知道的吧?”
于是,耳畔立刻傳來震耳的應答聲:
“是的,我知道!”
大家已經將夫人的名字同大批歌人的名字相提并論了。而歌人的代表人物,就是給人以大方文雅之感的九條武子女士??墒欠蛉瞬⑽匆虼烁械綕M足。然而,自己能夠充作歌人模樣,倒也著實使她感受到某種慰藉。這慰藉有多大呢?此種想法令她心情愉悅。即便想要和其他夫人們一起謾罵丈夫一頓,她也沒了那份興致。別的不說,一本正經的反省與實施的難度,已經不允許她輕易那樣做了。就算夫人是個愚鈍的女人,也不會覺得與先前的魯莽相比,如今的反省舉動能讓人看出自己對丈夫更為深沉的愛。更何況,夫人本是精明之人……
運座(2)召開之前的輕松氛圍,勢必使大家變得多嘴多舌。B夫人是一位先后擁有二十年美國上流社會生活經驗的人。所以這個女人倡導姓名使用橫寫文字的婦女運動,也并非難以理解。雖然該運動已于大正年間夭折,但作為婦女運動的一員,她現在的名聲依然響亮,以至于不需說出她的姓,只在其名字后面加上“女士”二字,人們也立刻就會明白:啊,原來是那個女人呀!她后來一直在美國生活,直到最近幾年才離開。
在報刊的婦女欄目,以及號稱“世界第一、日本頂級”的婦女雜志座談會上,輕而易舉就能發現她的名字。不僅如此,她還在很長時間里掛了一個“歸國婦女”的頭銜。
她十年如一日,始終堅持批判日本男人的專橫。
“照這種狀態看,日本果真能被稱作紳士之國嗎?”
這一口頭禪,篤定會出現在她寫的隨感末尾。而接下來的第二句話則是“所以嘛日本的男人……”。她總歸不會說出“所以嘛,日本的女人……”之類的話。為何?因為她只用這句話來訓斥自己十八歲的女傭。
當家里來了訪客,小孩子嘰嘰喳喳吵鬧的時候,這位極具賢明母性本能的女人便會用生猛的美式英語,對孩子嚴加訓斥。此種做法對于“生于彼岸”的孩子很奏效。吃過飯后,她便匆匆將孩子獨自一人塞進寢室,并從外面鎖上房門。夫人以此為榮,訪客連聲慨嘆……
——B夫人抨擊男性的饒舌舉動,既令在座的人略感困惑,也使她們稍覺無趣。宗方夫人秋子發現,對方話語中含有一個小小的重音。這個重音成為宗方夫人憶起童年往事的天藍色鑰匙。在打開了門鎖的門扉彼側,站著略顯憔悴身穿灰色大衣的宗方。
“你去哪兒了?”
“去了那邊一下?!?/p>
“那邊是哪邊?”
“就是里見先生那里嘛!”
就是里見先生那里嘛……這最后一句話,就像是從色彩濃艷的印刷品中游離出來后,變成了真實的花束一般飛向了空中。也不知是什么緣故,那束鮮花是用滑冰場的空氣一般的天藍色襪帶扎成。
“就是里見先生那里嘛!”
這是充其量也就一兩個小時前,剛從狷之助嘴里聽到的話。如此想來,她便發現身穿灰色大衣的宗方對面,確實出現了狷之助的身影。兩人的鼻子重疊在一起,大小也沒什么兩樣。
“為什么會如此相像呢?”
“因為襪帶只有一個?!?/p>
“束襪帶的女人是誰?”
“看!喏,就是那個重音嘛。”
這最后的一句話,兩人又是不謀而合。我家的這位和狷之助,似乎不知哪兒有著無法回避的相似之處。再加上天藍色的襪帶,還有那個重音……哎呀,會是誰呢?語尾有點上挑的……嗯,??!是B夫人!
——秋子以早晨睡夢初醒似的眼神,仔細打量著B夫人。于是天藍色襪帶的含義終于漸次明朗起來。
——B夫人與秋子是從孩提時代起就在一起玩耍的發小兒。在秋子以前的家里,有一個神秘的角落——以三棵橡子樹為頂點,描畫出了一個三角形。那里始終懸掛著叔父從國外歸來時送的一張吊床,在當時的日本實屬罕見。吊床下面鋪著花草墊。兩個瘋丫頭,便在那里跳上跳下地玩耍。每當兩人玩過家家時,還是小丫頭的B夫人,就會多嘴多舌啰嗦個沒完。當秋子將食譜定為“馬蓼(3)”后,她則持反對意見,用小鍋真的燜了一鍋米飯。她的脾性就是無論做什么,都必須動真章,否則便不會消停。然而,一旦小題大做,勢必要東奔西跑拼命張羅一番。在興頭上時倒還好說,可一旦著手去做,又覺得乏味至極,到頭來她便不愿履行善后責任。當時玩得并不踏實,說來都是B夫人慫恿的結果,對此,秋子一直心存不滿……
禎之助當時就住在秋子家附近。他常來秋子家玩,來了以后,就要咋咋呼呼地搗一番亂。冬季里他總是穿著一件厚厚的灰大衣。當兩人勸他玩耍時脫掉大衣時,他答道:“脫了會感冒的,家里人不準。”
那天,他剛好從對面走來,在兩人玩耍的籬笆墻前停住了腳步。
“你們在干什么?”
“玩過家家呀?!?/p>
“我當什么呢!這可不是我要玩的游戲?!?/p>
這個胖男孩兒以此種傲慢的語氣說。
“這個,就給你們吧!”
說罷,禎之助便從臃腫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怪玩意兒,拋到了花草墊上??吹侥莻€東西后,B夫人竟攏不住嘴,不停地跟禎之助搭起話來。她那貌似嗔怒的語氣震懾住了男孩兒。男孩兒只是唯唯諾諾地回應著。秋子呆呆地聽著那些話語,詞匯和語義盡失,傳入耳畔的,只是一些帶有鼻音的語調??梢哉f,秋子跟禎之助搭話時的童音里,始終摻雜著這一語調的伴奏。為何?因為秋子總是和B夫人形影不離,而禎之助又總是到她們玩耍的那個地方去。
“這是什么?”秋子問。
那東西呈漂亮的天藍色,被泥土弄得有些臟,皺皺巴巴地彎曲著。因此秋子便沒有用手去觸摸它,只是以觀看稀有蟲子似的目光注視著它。
“是襪帶……在那邊路上撿的?!?/p>
梳著娃娃頭、頭顱低垂的秋子耳畔,傳來了禎之助混雜著B夫人語調的尖銳嗓音,以及似乎在用手指明那邊的方向、進而致使大衣袖子發出的沙沙聲。因為她聽到了“撿的”這個詞,于是母性命令她喊道:
“哎呀,好臟!快扔掉呀!”
禎之助有些手足無措。襪帶之類的商品,在當時是只有西洋人,或極其前衛的姑娘才使用的物品。在禎之助看來,那漂亮絲綢的天藍色彩,洗過后大約會閃閃放光的。秋子也極為中意那種天藍色。用天藍色皮革包裹著的襪帶上,某處還鑲嵌著相同顏色的玻璃球……
秋子嫁給禎之助以后,曾趕時髦穿過一陣子西裝。說來那西裝也不過就是一塊披在身上貌似破布的長布條,并在腰椎骨下面的部位上,附有一條皮帶而已。按西式裁剪師的說法,當時的襪帶似乎流行天藍色。于是這對夫婦便不約而同地回想起了兒時往事,并同時莞爾一笑。身為海軍軍官的丈夫,向妻子投去一個含有俏皮意味的眼神后,對妻子說道:
“那就選它吧!”
——浮現在宗方夫人腦海里的幻影,無疑就是這段插曲。她力圖回想起丈夫年輕時的面容。于是就像繪畫明信片被投進了郵箱似的,狷之助的面龐驀地闖入她的腦海。她此時并未產生意欲憶起某人相貌而不能時的那種焦慮感。她感到滿足并確信:定是天藍色襪帶,令禎之助與狷之助之間出現了相似之處。
這種想法剛一出現,她的腦海深處便強烈地萌生出下述想象——搞不好狷之助愛戀著那個系著天藍色襪帶的少女也未可知。隨后便覺得那個少女似乎與年輕時代的自己有些相像。這一空想使得宗方夫人看上去年輕了些許。她被鎖定在了“天藍色襪帶”的限界內,進而便更加浮想聯翩。宗方夫人將此稱為“預感”……
——上述聯想的飛躍,即為秋子精神恍惚之所在。
她相信,處于恍惚狀態下的自己,與那些只靠回憶活著的女人并非同類。不過她之所以這么自信,無外乎就是因為她具有詩人的特性。她認為以作詩的眼光審視往昔便是詩人的特征,但同時又覺得印第安人的本能恐怕也是如此吧。而正是這種詩人眼光的裝腔作勢,成為人們將其從無聊女人堆中,稍稍拔高一籌的重要一環。
(筆者打算以三位主人公的零散日記,來填補冠以本故事三個“化”字時,出現的三個場面至翌年第二個場面的空白。)
十一月二日。
聽了那些話后我大吃一驚。因為我既未受托照看過,也不曾養育過那個年齡段的男孩,因此格外驚駭。盡管如此,卻也并非完全沒有預感。當然,自己的內心深處,潛藏著“他也到了青春期”這一想法,更何況對方家里,又有一位年齡相仿的千金——若考慮到這些因素,即便沒什么預感,也自然而然會產生那種想法。不過現在串聯起來一想,便覺得最近看到狷之助頻繁外出心神不定的樣子后,自己并未盤問責怪他,真可謂明智之舉。狷之助已經坦誠地告訴過我,說他喜歡那個女孩。這無疑是想得到我的幫助。當時的我死死地盯著他,那目光就像是在審視一個從嬰兒一下子變成了大人的人。而心境真是爽快至極,干得漂亮!在這件事上自己不能越俎代庖,取代他的家長。必須阻止他……內心雖有過此種想法,但他既已對自己敞開心扉,則只能使我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十日。Mon.
考試范圍——從K.杰克林的散文卷一到卷四。和秋山一起前往某某劇場。
她說明日要去某某劇場。說是前面的座位。秋山生出好奇心,再三提出想去看看她。我購買了后面的票,說你就在那邊看吧,如何?秋山有些不滿。我想一個人單獨看她。——但不知為何,她始終都未現身。
受大屋町先生之邀,前往黃鶴亭。上午在普及會辦事處閱讀文件。紅黃兩葉全都變為枯朽之色,不由得使人聽到了寒冬漸近的腳步聲。
(紙片上的潦草字跡)羽毛時而會如活物般栩栩如生。某日早晨,我去了趟舊書店。店里有一把忘記拿走的雞毛撣子,暴露在了晨曦下。由于光線變化的緣故,其中的一根羽毛,色彩看上去近似彩虹,藍色、茶色、看不見的黃色、鼠灰色以及淡雅的紅色……看起來都是些油汪汪的顏色。當我用手去撫摸它時,居然出現了溫潤的脈動。這簡直就是荒誕的鬼怪故事。我突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那羽毛豈不正與則子相般配嗎。她就是一個鬼怪故事中的少女。每當自己從各種角度來觀察她時,都與那羽毛相似,其色彩無不發生變化。即便那顏色之一已經瀕于死亡,但對她而言那顏色依然是生的顏色。但凡生的預感,總是要比死的預感美妙生輝。每當我看她的時候,總是能夠通過她的心情,將蠕動在自己內心的死的幻影裝扮成生的幻影。
二月一日。
參加了A女士家中舉辦的歌會。除了以往的那些顯貴名流外,諸多《勾玉》雜志的年輕同好也前來捧場,故而場面熱鬧非凡。來者似乎皆為大戶人家的千金,因此會場上的人聲鼎沸,反倒令人心曠神怡。我的和歌得了最高分,連自己都覺得驚詫,因為作品并非都是自信之作。——狷之助今天也不在家。我一直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的丈夫為何如此這般總是把家撂著不管呢?如果你跟他說:“你年齡也不小了,學校那邊的狀況也越來越好了不是?”他就會笑著回應道:“那倒也是?!蹦歉北砬樗坪蹙筒钫f出“我知道啊”這句話了。絕不會是因為他察覺出了什么,可是他近來對狷之助的態度卻格外嚴厲起來——(所謂的嚴厲,也不過就是人們司空見慣的、可以根據其退伍中將這一頭銜做出想象的那種態度)——從他那嚴肅的態度上,不知為何總能讓我強烈地感受到一抹做作,一種他自己勉強做出的、非那樣做不可的裝腔作勢。一言以蔽之,不能全都歸結到一個老字上。
寫下這些內容,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并不是為了給誰看,而是被一種心情驅使著先寫下來再說。狷之助的風華正茂,使我變得多少有些固執。雖然如此,卻又在心底,希望他能夠對青春有個完整的領悟。然而未幾,自己便在這心底的告白中,窺望到了一抹自己打算借此將他的青春年華回饋到自己身上的希冀。如今反躬自省,便意識到自己的心底,曾經存在著不少自卑感。我毅然決然地舍棄了它。雖然想以此種舍棄來傾注愛,但怎樣做才好呢?我已經看透了,如果自己舍棄這種自卑,他則勢必即刻視我為敵,并對我同樣產生反感。于是我便不再反省。為何?因為我知道,如此這般充滿敵視的外貌,與世上頑固老爺子之流的作為頗為相似,而且還會受到社會上的教育家和儒學家的贊許,說什么伯父的愛呀,等等。直到我做出下述推測:他的青春之花,正在盛開并且情愫已生。于是我便決心以頑固到底的姿態來面對他。自己仍在心底期盼著,能夠對他的青春年華及愛情施以援手。下述想法絕非全無——即便遭到世人的責難,亦打算為這透徹的領悟而不改初衷。并且自己終于意識到:除此之外并無其他任何方法能夠保住自己的顏面。
六月十七日。
今年夏季,我決定去弟弟(狷之助之父)的別墅過。想必他也正在新加坡飽受酷暑的煎熬吧?他來信說,今年太忙回不去了,就請你隨意利用那套別墅吧。因是南輕井澤,所以雷應該不會太多吧。我亦曾受邀去那里小住過兩三次。房子蓋得極為宜居舒適,并且思慮周全。據說設計也是他自己搞的。于是我不得不再次欽佩他頭腦的聰慧。
房后就是一片白樺林。那里的空氣,令人神清氣爽如飲香檳。穿過樹林,耳畔便會傳來義齒咬合似的水車咯吱咯吱的聲響。那水車大概已經被用壞了吧。對了,似乎從那時起,水車附近就開始零零星星地蓋起了一些別墅。
來到水車附近后,便會聞到一股類似于陳舊煙草或煙袋油子的氣味。后來一打聽才知道,那是一種水芹的氣味。積木般漂亮的小洋樓,籬笆墻上蜿蜒著繁茂的藤蔓。聽到從那藤蔓中不斷傳出的小鳥鳴囀后,便會覺得那聲音簡直就像是從自己的體內發出的。我在自己體內試著尋覓了一番,看是否存在著阻止那種聲音發出的發條。輕井澤的空氣,確實會使人過上一種療養院一般機械式的生活,擁有將人的身體變成機械的奇妙魔法……
六月三十日。
——今年的假期,計劃與伯父伯母同去鄉村別墅過。絕佳的機會!則子家的別墅居然就在五六棟房子的前面!
輕井澤會使我們變得羅曼蒂克抑或傷感。那里的空氣很特別。當云朵在山巒彼側眉頭顰蹙時,遠方便會雷聲轟鳴。
不知為何,我總是覺得她房間內的窗簾會是充滿孩子氣的草莓圖案或櫻桃圖案?;蛟S作為我倆外出時的禮儀,那幅窗簾會搖擺著播撒出一種孩子氣的、猶如童話一般的情感。如同那充滿詼諧意味的星宿一般……
我將會看到她的帽子在晨霧中,一閃一閃地飄移過來吧?我佯作不知地靠近她。牧場上的牛群,大約會浸泡在晨霧這一牛乳浴缸中,被人們擠出奶水吧。我毫不在意地撞了上去。望著我若無其事的面孔,一瞬間里她便體味到了一種奇妙的感覺,而后就立刻看破了我的演技。她有些冒火,歪咧著嘴角。我則佯裝不知地與她擦肩而過。
“干嗎呀你!等等!”
“欸?”
“‘欸’什么‘欸’呀!”
她露出一團令人疼愛的、人造寶石般的笑靨叫住了我……
我心不在焉地行走在路上時,額頭常會碰到樹枝上。于是松鼠就以上了發條似的生硬跑法,將尾巴貼在背上遁逃而去。在那里,我感到自己與風景之間就仿佛隔著一道玻璃窗。當你想仔細眺望它時,玻璃便會碰到額上。玻璃對面的景色總是一片清澄,而且無論走到哪里,風景和自己的距離都一概相等。那些景色分布均勻布局合理,無論在哪里用畫框將其截斷,都會原封不動地成為一幅畫卷。我被風景如此這般刁難著攀登到坡頂的正上方后,立刻向下面望去。我看到了與圣誕賀卡畫面相似的洋樓、天窗和狹小的庭院。
附近的友人每天都到家里來教宗方謠曲。剛開始時宗方還有些抵觸,可一旦學起來,他便漸漸來了勁頭。于是友人甚為歡喜,覺得他值得一教。
“我琢磨著,再過些日子就把你拉進我的協會里。”友人在宗方面前直言不諱地說。
宗方意識到,這方別墅地的蓬勃朝氣并未排斥自己,反倒令自己品味到了愉悅。他經常出去散步。在逗留別墅的日子里,受夫人影響,他偶爾也會創作和歌或漢詩。他的溫柔,恍若能樂面具的老態,使他變得衰老了。曾一度看上去冥頑不化的他,突然變得和藹可親。夫人和狷之助未免對此略感駭然。某日,少見地下了一天的雨。午后宗方外出。夫人和侄子茫然若失地坐在曬臺的椅子上,談論著宗方的和藹可親。突然,兩人的腦海里,不約而同地萌生出宗方將死的預感。默然對視的面孔,變得一片蒼白,相互間立時讀出了相同的意思。為了掩飾這一點,夫人講起了輕井澤的鬼怪故事。于是,不知不覺間,那份不安的心悸被裝扮成恐怖的心悸,最終則不折不扣地轉變為恐怖的心悸。這古老的鬼怪故事確如中藥一般,要比阿司匹林有效得多。
而狷之助的蓬勃朝氣,則肆無忌憚地顯露到了極致。他從早到晚,不是騎車就是騎馬,到處瘋跑亂轉。則子往昔的那種死鉆牛角尖勁兒,在這里也似乎減輕了些許。她因此發生了變化,面孔變得像玻璃紙花一樣明快。這種變化也令狷之助感到欣喜。為什么呢?因為她的神色與自行車的金屬以及薔薇花十分相似。與所有的男人無異,狷之助的愛亦如集郵一般,修煉了他對則子的觀察力。這并不是什么危險的事,因為每當他給則子寄信時,他幾乎都會從郵票上感受到則子秀發的芳香。
秋子歌會的歌友中,大約三分之一的人,都跑到這個村子避暑來了。她們或是去賓館用餐,或是利用D夫人或F夫人的車子出去兜風。秋子時而就會在車上,看到狷之助和則子以及幾組年輕人騎車飛奔而來的樣子。每逢此時她都會品味到一種莫名的感動。而當她意識到這種非比尋常的感動時,她都會“欸”的一聲感到不解。他們與自己所在的這一組人的關系甚遠。為了撫慰自己,她牽強附會地逼迫自己做出如下猜想:之所以產生了這種源于年齡差的不可思議的自我意識,是因為自己是在以小組全體人員的眼光觀察對方。然而可悲的是,她們每個人都是這種想法。
某日黃昏,大雨傾盆,雷聲震耳。給人以命運預感似的云朵,閃爍著令人生畏的光。聽到第一聲雷鳴后,教授謠曲的朋友便打道回府了。他說要呆在自己的家里,慢慢品味雷雨的妙趣。目送走了那位利用這一奇妙的借口惶惶然返回家中的友人后,禎之助再度打開了自己房間的拉門。就在這一瞬間里,一道發青的光,照亮了拉門和他的手。他看到了一把友人遺忘在那里的扇子。他拿起扇子打開了壁櫥。就在此時,一道恍若鎂光的閃電劃過,徑直照亮了壁櫥的里側。
雷聲隆隆。
宗方注意到,壁櫥的角落里擺放著一個眼生的物件。閃電使它看上去具有一種冷艷的美。取來一瞧,宗方內心不禁一驚。原來是只剩下大約半瓶的、去年買下的那瓶香水。這瓶香水理應是在那天以后,被他漫不經心地放在了柜櫥旁,或其他什么地方了。似乎是整理房間的女傭有眼力見兒,把它放到了儲物柜內。香水已經有些變色。由于發現了這瓶香水,宗方憶起了往事。他并無太深感觸地將香水瓶拿到玻璃拉門處映照了一下。就在此時,一道閃電射穿了瓶內透明女人的軀體。
雷聲隆隆。
光線漸暗以后,香水的透明度便消逝了。片刻時光里,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自己當時的身姿,并在心里品味著現如今手中切實感受到的、這抹近似于反感的冰冷觸感。他的心底涌起一股火山噴煙般的惱怒。緊接著這股怒火便爆發了。他站起身來,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打開了玻璃拉門。一瞬間,他默默佇立了片刻……但隨后便猛地把香水瓶向庭院的布景石上摔去。玻璃碎片和液體,迸散在恍若蒼白的濁水結晶一般的石頭上,幾乎就沒有聽到破碎的聲響。那玻璃碎片迸射出強烈的光亮,恍若銳利的視線一般熠熠閃爍。遠方各處的景致迸射出巨大的光,旋即便消逝了。宗方心中深知那香水瓶的本質——香水瓶這種魂魄樣的物質,無論追到哪里,它都不會死去。
雷聲隆隆。
——狷之助在歡呼雀躍。腳光似的閃電,似乎可以使他對那件事篤信無疑。
即便如此雷聲陣陣,她也必定會信守承諾。在那逼仄的店鋪里……他整理好了自己的行頭。他像一只小狼在徘徊狂吠……
禎之助走出房間,默默地注視著狷之助的樣子。他看上去并未發火。靜靜的、宛若運河一般的青筋,描畫在他額頭這幅地圖上……
狷之助想要出門了。他來到伯父那里,說自己要出去一下。伯父面向前方,保持著那副老者的姿態說道:
“這么大的雨……就作罷如何?”
從小就被嬌生慣養的狷之助,此刻任著性子,孩子氣地怒沖沖地問道:
“為什么?”
“我在說你不要去!”
伯父依然面朝前方,語調不同以往地激越起來。已在伯父心里扎下根基、付諸實施并經過改正的頑固方針,此刻又死灰復燃一般再次炙熱地復蘇了。伯父已經由此窺出了別樣的含義,但他無能為力。
“為什么?”
話到中途,侄子不禁心頭一驚。
伯父默默無語地站起身來。“愚蠢!”他嘶啞地喊叫著追了上來。侄子的腦海中浮現出則子的容顏,宛若古老郵票上的公主肖像。他奔跑起來,甚至連傘都沒打,便一頭扎進雨水中。伯父也趿拉著木屐,以兇猛的勢頭追了上去。一道閃電劃過,照射在雨水中禎之助酷似能樂面具的臉上。
夫人沒能攔住他。她對張皇趕來的女傭命令道:“快去攔住老爺!”接下來又讓男仆跑著追了上去。之后她便佇立在玄關處,遠眺似的凝望著傾盆大雨中的門外景色。她從未像今天這樣認為自己是個愚蠢的女人,并第一次對侄子產生了類似憎惡的感覺。
翌日,按預定計劃在這棟房子里舉辦了歌會。秋子一回想起昨晚的事,就心緒不寧,坐立不安。腿腳利索的男仆和兩個女傭很快就拽住了宗方?;蛟S是興奮使然,他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疲憊。然而不知為何,夫人卻無法不去回想五六天前曾經出現過的那個死亡預感。或許是因為自己已經到了該對丈夫的死感到擔憂的年齡吧。如此想來雖然未免內心孤寂,但同時夫人也強烈地意識到,這抹孤寂中卻也包含著相當大的私心雜念。這種清純的犧牲主義,她是何時又是從何地獲得的呢?不如說她在心底,已經對世上所謂的“九條型”(4),給予了完全的肯定并想要接受它。而恰恰就是在這種肯定中,包含了向老耄之年靠近的所有要素……
她的耳畔再次傳來B夫人的重音語調。秋子想起了天藍色襪帶。于是她便覺得那里似乎噴灑出了一片蘇打水似的明亮的光。
秋子感覺,自己將會于今天和以往的一切做個了斷。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她或許能夠見到那個吊著天藍色襪帶的少女了。今天早上狷之助已經說過,要把則子介紹給她。為了避開伯父的眼睛,演一出戲是必須的。按照計劃,秋子須于四點整離開家門,走向朝南的圍墻。屆時她將會碰到兩輛來自那個方向的自行車。
今天也和去年一樣,B夫人再次開口對男性進行了抨擊。因為目標就是昨天她在報上剛剛發表過感想的人,故而氣勢高漲的高談闊論,效果極佳。不過這次歌會卻由于輕井澤會員之間所達成的共識,于三點鐘便宣告結束。因為大家都在擔心幾乎每隔一天就要光顧一次的雷雨。
三點半,大家全都乘坐D夫人的車子,駛過干燥得就像是用白粉畫出的高原道路打道回府了。宗方夫人覺得自己似乎松了口氣。
丈夫正呆在書房內。夫人多次看表。她覺得有些滑稽,怎么就像是要出去幽會似的。那副表情出人意料地充滿了朝氣。
布谷鳥報時掛鐘唱響了四遍。
她說要出去散會兒步,接著便神不守舍地取出遮陽傘,緩步走上了明亮的道路。這一次她不再覺得自己是去幽會了。她意欲在自己的身影中搜尋這樣的幻覺——一個去見兒子的母親。只是她的表情依然顯得年輕。
從對面方向,有兩個人騎著閃閃放光的自行車奔了過來。
“啊,伯母!”
臉蛋已被曬黑的狷之助沖她喊道。兩輛車上全都載滿了鮮花。自行車“嗤——”的一聲(伴隨著微弱的沙子摩擦聲)停了下來。
“你是叫則子對嗎?”秋子問。
少女露出羞赧狀,宛若一朵看上去眼生的花。突然,一片鮮活的、充滿了現實感的記憶之翼掠過秋子的腦海。
則子貓下腰去,想要調整一下車輪,于是狷之助也躬身想要幫她一把。可是,當他聽到伯母下面的話后,便再次抬起了身軀。
“喂,則子姑娘腿上是不是吊著天藍色襪帶呀?”伯母像個少女似的、緋紅著臉頰怯怯地小聲問道。聽到伯母的這句話后,狷之助立刻暗自期盼著則子并未聽到這句話,并以略含羞澀的不可思議的心境(他覺得伯母似乎又在測試他和則子關系的深淺,好像在說,你別當我什么都不知道)說道:
“沒有啊。您為什么這么問?”
“沒什么,沒什么,不過……”
狷之助覺得伯母方才一直充滿自信的神色,此刻突然崩潰了。片刻后,伯母以略顯凄楚的目光凝視著遠方,仿佛是在追尋逃逸而去的鳥兒……
禎之助正在書房踱步。他突然發現一扇窗戶下,有一團猶如彩紙碎屑的東西。為了看個究竟,他尋找著離得最近的客廳窗戶,來到了樓下。那扇窗戶向前凸出,一直延伸到低矮的灌木籬笆墻附近。玻璃窗大敞著,只有百葉窗呈關閉狀態。他情緒激動地踏上了干燥的地毯。就在他靠近窗際時,耳畔傳來了話語聲。
“則子姑娘腿上是不是吊著天藍色襪帶呀?”
是妻子的聲音。
回憶使宗方心中充滿了朝氣,他總算支撐住了自己。他向神靈表達了自己能夠在此處看到妻子的謝意——他已經很久都沒有把秋子當作妻子來審視了。恍若兩把音叉一般,他完全明白妻子說出上述話語時的心境。他頷首,面部表情就像一位牧師。
(1) 為了潔齋而用清水洗凈身體。類似“洗禮”之意。
(2) 即“運座俳句會”。指出席者創作俳句并互相評選優秀俳句的聚會。
(3) 一年生草本植物,莖上結紅色小花。因為在玩過家家,所以秋子便提出以花朵顆粒與紅小豆形似,且發音與“紅小豆糯米飯”相同的馬蓼代替紅小豆糯米飯。
(4) 日本榻榻米鑲邊等的樣式之一。用來比喻寬容保守的態度或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