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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當你看見一只鳥

“哺乳動物和鳥類擁有各自的行為模式。”對于哺乳動物和鳥類在大腦方面的區別,一位科學家進行了精辟的闡述——這是獲得高超智力的兩種方式。

但鳥類的行為遠不只是一種獨特的大腦神經元連接模式,它還是飛行、卵生、羽毛和鳴唱等一系列特殊的現象。它是山刺嘴鶯(Acanthiza katherina)的素色羽毛,是印緬壽帶(Terpsiphone paradisi)的超長尾羽,是華麗琴鳥(Menura novaehollandiae)的非凡獨唱,是蔓叢葦鷦鷯(Cantorchilus zeledoni)的完美和聲,是鶚(Pandion haliaetus)向大海俯沖的迅猛,也是鷺鳥盯著水面的平靜與耐心。

顯然,鳥類的生存方式并不是單一的;大量不同的物種以獨特的外表和行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它們在羽毛、形態、鳴唱、飛行、生態位和行為等各個方面都互不相同,這也是人們喜愛鳥類的原因。生物學家因鳥類的多樣性而著迷。同樣入迷的還有世界各地的觀鳥愛好者們;為此,我們列出了“目標清單”,到偏遠地區探訪稀有物種,驅車尋找被暴風吹來的迷鳥,或是鉆進林子里吹口哨,好引出神出鬼沒的鶯類。

只要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你就會發現,不同種類的鳥以完全不同的方式進行著最平常不過的活動。這種多樣性也被我們應用在表達方式中,以描述自己的極端行為。我們用貓頭鷹或百靈、天鵝或丑小鴨、老鷹或鴿子、好蛋或壞蛋來形容自己。我們用沙錐(snipe)和松雞(grouse)來表達誹謗和埋怨;而哄騙(cajole)一詞則源于法語詞根,意思是“像松鴉一樣喋喋不休”。類似的表達還有很多:我們是渡渡鳥(Raphus cucullatus)、小鳥崽兒、鸚鵡、驕傲的孔雀;我們用鴿子來比喻密探(stool pigeon),用鴨子來比喻易受攻擊的對象(sitting duck);文藝癡迷者被稱為“文化禿鷲”(culture vulture),而獲取不良資產的人則是“禿鷲資本家”(vulture capitalist);“比翼鳥”(lovebird)用于形容恩愛的情侶,“掛在脖子上的信天翁”(an albatross around the neck)用于形容煩人的負擔;“大雁的追逐”(wild goose chase)指的是徒勞無功的事情,而杜鵑(cuckoo)則指不斷的重復;人們像雛鳥般一絲不掛,或像成鳥般羽翼豐滿;“空巢者”(empty nester)和“沒有春天的雞”(no spring chicken)都是形容老人;我們可以是早起的鳥兒,也可以是籠中的鳥、稀有的鳥、古怪的鳥。

正如生物學家E.O.威爾遜曾說過的,當你看見一只鳥時,它并不代表所有的鳥。

鳥類的行為正是如此。在澳大利亞,人們總會情不自禁地喜歡上白翅澳鴉(Corcorax melanorhamphos)。它們過著群居生活,充滿魅力,既可愛又滑稽。六七只羽毛蓬松的白翅澳鴉擠在一根細細的樹枝上,露出幾只紅色的小眼睛,親昵地互相整理羽毛,猶如一串纏繞著愛意的黑珍珠。它們的飛行姿態略顯笨拙,更適合四處走動;它們常像雞一樣前后晃動著腦袋,大搖大擺地穿過干燥的桉樹林地。白翅澳鴉也像小狗,因為它們會一邊發出尖銳的哨聲,一邊搖尾巴。它們喜歡玩“跟隨領隊”或“保持距離”的游戲,為爭奪一根木棍或一片樹皮而在地上翻滾。白翅澳鴉的體型和烏鴉差不多大,但更瘦一些——通體黑色,長著優雅的白色翅斑和拱形的喙;它們生活在固定的群體當中,每群包括4只到20只個體,總是排成一隊或是擠成一堆。白翅澳鴉的群體宛若一個親密的家庭,不論是喝水、棲息、沙浴、玩耍,還是分享食物,當中的成員每時每刻都待在一起,跑動起來就像一支陣形松散的足球隊。到了繁殖季,澳鴉群體會選擇一根水平的樹枝,共同建造出一個奇怪的巨大泥巢[如有必要,鴯鹋(Dromaius novaehollandiae)的排泄物或者牛糞也可用作巢材];成員們在枝條上排著隊,輪流把自己找到的樹皮碎片、草或浸泡過泥漿的皮毛添加到鳥巢邊緣。這群白翅澳鴉將共同繁殖、守護和撫育后代;家庭成員之間的距離很少超過5英尺[1]到10英尺。我曾經見過三只剛學會飛行的雛鳥在地面上擠作一團,仿佛是三只睿智的猴子,對周圍的一切熟視無睹、不聞不問。

不過,令人喜愛的白翅澳鴉也有陰暗的一面,尤其是在天氣變差的時候。它們爭吵、打斗,群體之間產生對抗。規模較大的群體聚集到小群體上方,向后者飛撲而去,兇惡地用喙猛啄,把巢中的卵推到地面,甚至將巢撞下樹干。隨后,它們還將繼續這種無節制的暴力行為,破壞其他群體的鳥巢。曾有人觀察到,一只白翅澳鴉用喙一次一個地啄開鳥卵,并將其扔到地上。這種現象著實令人感到不安,因為除了人類和螞蟻之外,鮮有動物會做出強行綁架和奴役其他族群幼崽的行為。

本書將講述鳥類的行為與活動,包括那些令人吃驚甚至是驚恐的日常行為,以及顛覆傳統觀念的固定或即興活動;這些現象可能會動搖我們對鳥類能力和“正常”行為的界定與認知。

多年來,這類行為一直被視為反常現象,或被當作無解的謎團丟在一邊。最近,科學家們開始重新審視這些現象。研究的結果顛覆了人們的固有認知,包括鳥類的生活、交流、覓食、求偶、繁殖和生存等各個方面。研究揭示了鳥類活動背后所潛藏的非凡策略和智慧。這些能力曾被認為是人類或少數高智商哺乳動物所特有的(如欺騙、操縱、背叛、綁架、殺嬰),也向我們展現了物種之間的巧妙溝通、合作、協同、利他主義,以及各種文化與游戲。

在這些不同尋常的行為中,有一些似乎是在挑戰“鳥性”的極限。一只雌鳥殺死了自己剛出生的雛鳥;而另一只雌鳥無私地照顧著其他個體的孩子,仿佛那就是自己親生的一般。一些年幼的個體會不辭辛勞地喂養兄弟姐妹,而有些個體則在生存競爭中啄死了巢中的同胞。自然界中有能夠創造出華麗藝術品的鳥,也存在著肆意破壞他人勞動成果的鳥。白翅澳鴉這一物種的內部就充斥著許多矛盾:兇殘的個體把獵物掛在荊棘或叉狀的樹枝上,但它也同時擁有美妙的歌喉,作曲家們甚至圍繞著它的鳴唱創作出一整部作品;另一個體以嚴肅著稱,卻也酷愛玩樂;還有個體能與人類合作,卻以可怕的方式寄生在另一個物種身上。這世上有會送禮物的鳥、偷東西的鳥、會跳舞和打鼓的鳥,也有能夠涂涂畫畫或者裝飾自己的鳥。有些鳥用聲音建立防線、阻攔入侵者,有些鳥用特殊的叫聲來召喚玩伴——或許它們掌握了人類在玩耍偏好和笑聲進化中的奧秘。

地球上生存著1萬種以上的不同鳥類,其中許多都擁有奇特而古怪的名字——波斑鷺(Zebrilus undulatus)、白腹灰蕉鵑(Corythaixoides leucogaster)、斑鼠鳥(Colius striatus)、裸臉捕蛛鳥(Arachnothera clarae)、荒島秧雞(Atlantisia rogersi)、淡色歌鷹(Melierax canorus)、閃羽蜂鳥(Aglaeactis cupripennis)、軍金剛鸚鵡(Ara militaris)、漂鷸(Tringa incana)……我曾經在阿拉斯加卡徹馬克灣的一座小島邊緣見過一只漂鷸,當時它正優雅地在沙灘上尋找著甲殼動物和蠕蟲。漂鷸的英文名是“漫游的閑談者”(Wandering Tattler)。“漫游”指的是它在遼闊的海洋中無處不在;“閑談者”指的是它會在人類過于靠近時發出尖銳的鳴叫,以警告其他的鳥。除此之外,還有維達雀、巧織雀、扇尾鹟、細尾鷯鶯(Malurus)、闊嘴鳥、犀鳥和黃胸三趾鶉(Turnix olivii),后者也因英文名被人們簡稱為“BBBQ”。每一塊大陸、每一種生境都有鳥類的身影,哪怕是地底下也生活著穴小鸮(Athene cunicularia)和波多黎各短尾(Todus mexicanus)。鳥類在體型大小、飛行方式、羽毛顏色和生理機能上都產生了極端的分化。我曾見過生物學家為一只雄性寬尾煌蜂鳥(Selasphorus platycercus)稱量體重——它僅有七分之一盎司。而在另一個極端,巨大的鶴鴕(Casuarius)重達100磅[2],約為蜂鳥的12000倍;它們形似恐龍,站起身子采摘果實時可達10英尺高,其能力足夠殺死一個人。安第斯神鷲(Vultur gryphus)的翼展足足有10英尺,而戴菊(Regulus regulus)的翼展則只有5英寸[3]

有些鳥是敏捷的飛行家,例如鳥類世界的障礙賽之王——蒼鷹(Accipiter gentilis),還有空中的雜技演員——雨燕和蜂鳥們。雖然鴯鹋和鶴鴕的祖先能夠飛行,但它們現在已經進化為無法振翅飛翔的大型鳥類了。同樣地,弱翅鸕鶿(Phalacrocorax harrisi)也曾具備飛行能力,但為了適應陸地生活,它們逐漸在進化的過程中喪失了這項技能。漂泊信天翁(Diomedea exulans)每年都要飛越數萬英里[4],回到浩瀚大海中的小島繁衍后代。它們可能數年都不會著陸;當海面上波濤洶涌時,信天翁會在飛行中休憩,僅睜著一只眼睛來導航。到了遷徙季節,斑尾塍鷸(Limosa lapponica)將晝夜不停地從阿拉斯加飛往新西蘭,全程7000英里,花費7天到9天;這是世界上最長的不間斷遷飛記錄。就飛行距離而言,北極燕鷗(Sterna paradisaea)可以說無人能及,它們隨著季節的變化環繞地球飛行。它們從位于格陵蘭島和冰島的繁殖地飛往南極洲的越冬地,往返一次的路程將近44000英里,是世界上的遷徙距離之最。該物種的壽命約為30年;那么,一只北極燕鷗在一生中或許能飛行150萬英里,相當于在地球和月球之間往返三次。

作為曾在2019年前往國際空間站并進行了首次女性太空行走的宇航員,杰西卡·邁爾對于“走極端”這一話題可謂頗有見地。一直以來,邁爾的目標就是漫步太空;在通往夢想的道路上,她探索了兩種鳥類的生活。這兩種鳥都具有無與倫比的生理特性:一種能在水下長時間屏住呼吸,另一種則能在驚人的高度上飛行。

在南極洲的企鵝農場,邁爾參與了帝企鵝(Aptenodytes forsteri)的研究。帝企鵝是世上最強的鳥類潛水員,能夠比其他鳥類潛得更深、持續更久,并且可以忍受極低的血氧含量;在這樣的血氧濃度下,人類早早地就會失去意識。邁爾在一個水下室中觀察了帝企鵝潛水捕魚的場景。“它們在水下看起來就像是變成了另外一種動物,”她說,“仿佛成了芭蕾舞演員。”帝企鵝通常一次潛水5分鐘到12分鐘,有一只個體一口氣下潛了27分鐘。邁爾想了解這些動物如何在水下保持長時間的活動。她說:“它們和人類一樣,都是需要呼吸空氣的動物。帝企鵝會在潛水前先吸一口氣;在水下的整個過程中,它們都在使用這一口氣中的氧。”帝企鵝的秘訣之一在于將心率從每分鐘175次降至每分鐘57次左右,這樣就能減緩氧氣的消耗。

隨后,邁爾又去拜訪了另一種以極端遷徙而聞名的鳥類——斑頭雁(Anser indicus)。該物種每年都要兩次飛越喜馬拉雅山脈,它們從南亞的海平面出發,越過龐大的山體,到達中亞高原的夏季繁殖地。

在4月的一個寒夜,博物學家勞倫斯·斯旺站在喜馬拉雅山的高處聆聽著周遭的寂靜。忽然間,一個遙遠的聲音從南邊傳來——起初是細微的嗡鳴,后來變成了一種高亢的叫聲。那正是斑頭雁的鳴叫。斑頭雁徑直飛過了馬卡魯峰。“在16000英尺的海拔高度上,我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費盡全力,”斯旺寫道,“這些鳥兒從我頭頂2英里以上的高空飛過。那樣的高度已經無法提供人類生存所需的氧氣了,而斑頭雁依舊在鳴叫。這種浪費氧氣的鳴叫溝通似乎在告訴我們,它們無視了尋常的生理規則,違背了高海拔削弱呼吸作用的客觀定律。”

振翅飛行所消耗的氧氣是休息時的10倍到15倍。大部分斑頭雁能夠達到16000英尺到20000英尺的飛行高度,也曾有過24000英尺的個體記錄。在這個高度,氧氣水平只有海平面的一半到三分之一。斑頭雁在稀薄的空氣中維持著高耗氧的飛行運動,即便是最優秀的人類運動員也無法在這樣的條件下行走。

邁爾想知道斑頭雁是否會利用上升熱氣流來節省能量。她說:“不,它們其實是在夜間和清晨進行遷飛的,時常遭遇強有力的逆風,并且溫度也較低。”此外,斑頭雁飛行時以振翅為主,幾乎從不滑翔或者乘氣流升空。那么,它們是怎么做到在高海拔飛行的呢?

為了找到答案,邁爾決定在風洞中訓練斑頭雁飛行。她領養了12只剛出生的斑頭雁雛鳥,成為“雁媽媽”,好讓斑頭雁對她產生印記。“我們一起散步,一起打盹,”她說,“孩子的成長真是太快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邁爾從散步改為騎自行車;小斑頭雁緊跟著她飛行,喙幾乎緊貼著她的臉頰。但這招只管用了一天,因為小鳥們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于是,邁爾又將自行車換成了摩托車,沿著小路來回飛馳;小斑頭雁始終在她的身側,翼尖輕輕地擦著她的肩膀。邁爾說:“以這樣的方式看著鳥的眼睛,確實是一種非常特別的體驗。”最終,邁爾與來自得克薩斯大學的同事朱莉婭·約克一同完成了實驗的準備工作。她們為斑頭雁戴上了記錄生命體征的“小背包”,以及可以改變氧氣含量的特殊定制面具,以便模擬飛越喜馬拉雅山和珠穆朗瑪峰的狀態。隨后,邁爾和約克讓斑頭雁在風洞中飛行,并測量它們在不同條件下的心率、代謝率、血氧水平和體溫。

科學家發現,斑頭雁擁有幾種幫助它們適應高海拔的特征:它們的肺部比其他鳥類更大,呼吸的效率更高(每次呼吸所交換的氣體量較大,但頻率較低),具有一種更高效的血紅蛋白(使其從每一次呼吸中提取更多的氧氣)以及密布于肌肉組織中的毛細血管(便于氧氣的輸送)。通過實驗,邁爾和約克了解到,斑頭雁還具備另一種超級機制,即對溫度的特殊反應。在高海拔振翅飛行時,冰冷的肺部和溫暖的肌肉之間會產生明顯溫差,從而將體內輸送的氧氣增加2倍。斑頭雁還能降低自身的新陳代謝率,減少飛行所需的氧氣量。

“但這并不是全部的答案,”邁爾說,“我們仍然不知道斑頭雁和其他鳥類是如何應對極高海拔的低氣壓條件的。”

我深愛著鳥類生物學和行為學的方方面面,其中依然充滿了許多謎團。

鳥類的世界也因羽毛而顯得格外繽紛多彩:大群彩鹀和鸚鵡吵吵嚷嚷、絢麗奪目;巴拉望孔雀雉(Polyplectron napoleonis)活力四射,那充滿光澤的藍黑色羽毛上閃爍著耀眼的金屬綠;紅極樂鳥(Paradisaea rubra)身披薄霧般的紅色羽毛,尾部伸出兩根長長的羽線,猶如塑料制成的工藝品;而大掩鼻風鳥(Ptiloris paradiseus)擁有超乎尋常的烏黑羽毛,其特殊的微觀結構幾乎能捕捉所有光線;到了筑巢季節,阿留申群島的須海雀(Aethia pygmaea)會在頭部長出十分敏感的羽毛,引導自己穿過黑暗的巢穴。

詹姆斯·戴爾研究鳥類的顏色,以及它們如何運用顏色。他說:“鳥類不能將它們的顏色作為武器,但可以利用顏色來避免沖突。”戴爾是一名鳥類學家,來自澳洲紫水雞(Porphyrio melanotus)之鄉——新西蘭;他將自己的職業生涯都獻給了奇妙的鳥類色彩。他曾告訴我其中的一些規律,最重要的三點如下:第一,雄鳥比雌鳥的顏色更鮮艷,雌鳥的羽色通常較為暗淡,以便在孵卵時融入周圍的環境;第二,成鳥的顏色比亞成鳥更加豐富;第三,鳥類在繁殖季的羽色更為鮮亮。

“然而,鳥類也并不是墨守成規的動物。”戴爾舉了幾個反常的例子:雌性灰瓣蹼鷸(Phalaropus fulicarius)的色彩遠比雄性鮮艷;美洲骨頂(Fulica americana)的雛鳥長著鮮紅的喙和額板,而成鳥的顏色卻很暗淡,如此一來,親鳥便能夠通過分辨顏色優先喂養年紀較小的雛鳥;對于紅背細尾鷯鶯(Malurus melanocephalus)來說,年幼的雄鳥會不會換上鮮艷的紅色和黑色繁殖羽,要取決于社會環境,即周圍是否有年長雄鳥的騷擾和驅趕。

鳥類中最叛逆的色彩反常者要屬紅脅綠鸚鵡(Eclectus roratus)。該物種生活在澳大利亞北部和新幾內亞的偏遠地區;它的屬名與“折中主義者”(eclectic)來源于同一個希臘詞根,而種名指的是鳥羽上的光澤。

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的進化與保護生物學教授羅伯特·海因索恩對紅脅綠鸚鵡進行了將近10年的研究,他表示:“沒有哪一種鳥能比這種鸚鵡更讓科學家們感到困惑的了。”海因索恩還提到,偉大的進化生物學家威廉·漢密爾頓總會在做講座時展示一張紅脅綠鸚鵡雌雄性站在一起的照片。雄鳥是鮮亮的草綠色,而雌鳥是奪目的深紅色,正如最初發現這種鳥的歐洲人所描述的那樣,雌鳥的腹部還“染著一層淡淡的霧藍色”。這和鳥類二態性的正常模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一般的雌雄二態中,雄鳥顏色鮮艷,而雌鳥為單調的褐色。海因索恩說:“沒有任何一種鳥能像紅脅綠鸚鵡一樣,雌雄兩性以完全不同的形式長出如此艷麗的羽毛。”事實上,由于雌鸚鵡的羽色過于鮮艷,并且與雄鸚鵡截然不同,在該物種被發現后的頭100年里,人們都以為這是兩個不同的物種。“直到有一天,某位博物學家看到綠色的鸚鵡正在和紅色的鸚鵡交配。”

在少數其他物種中,雌鳥的羽毛比雄鳥更鮮艷、更華麗,比如彩鷸(Rostratula)、瓣蹼鷸(Phalaropus)、三趾鶉(Turnix)、斑腹磯鷸(Actitis macularius)和肉垂水雉(Jacana jacana)。但在這些物種內部,性別角色通常都發生了逆轉,雄鳥孵化鳥卵,而雌鳥負責保衛領地,并為了爭奪雄鳥而相互打斗。“因此,這些物種確實是普遍規律下的例外。它們證明,具有競爭性的性別才最有可能獲得鮮艷的色彩。”海因索恩說。

然而,紅脅綠鸚鵡卻不是這樣的。該物種內部并沒有產生性別角色的反轉,雌鳥依然負責孵卵和撫育雛鳥。另外,它們的雛鳥也不符合普遍的規律。大多數鳥類的雛鳥在出生后的第一年里都會帶著一身雌雄莫辨的淺褐色幼羽,而紅脅綠鸚鵡的雛鳥一孵化就身披帶有性別色彩的絨羽,隨后直接換上引人注目的鮮艷成羽。

據海因索恩稱,威廉·漢密爾頓在關于紅脅綠鸚鵡的講座結束時說了這樣的一句話:“只要能明白為什么這個物種的一個性別是紅色,而另一個性別是綠色,我就可以瞑目了。”遺憾的是,漢密爾頓在剛果探險時染上了瘧疾,隨后去世。他沒能活著看到海因索恩解開這個謎團,以及與此密切相關的另一個古怪謎團。

如果說紅脅綠鸚鵡的羽色令人摸不著頭腦,那它們的繁殖行為更是匪夷所思——雌性紅脅綠鸚鵡會殺死自己剛孵化的雄性雛鳥。這種行為實在是違反常理,讓人難以置信。

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當殺嬰涉及為了食物或者其他競爭原因而殺死其他個體的后代時,這種行為就顯得較為容易理解。然而,殺死自己的孩子呢?繁殖后代是一件非常耗費精力的事情。紅脅綠鸚鵡在孵化雛鳥后就迅速地將其消滅,這在生物學上是說不通的。

更令人費解的是,親鳥是在有意識地殺死同一個性別的孩子。這種針對特定性別的殺嬰行為在動物界極為罕見。除了浪費繁殖的時間和精力之外,它還會導致種群內部的性別比例失衡,使得數量較多的雌鳥為少數雄鳥而競爭,反之亦然。海因索恩在澳大利亞北部的偏遠地區進行了超過10年的研究,發現雌鳥會在卵孵化后的3天內將雄性雛鳥移除。他經常在紅脅綠鸚鵡筑巢的大樹下發現被啄死的雛鳥。

為什么一位母親要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是什么驅使一只鳥做出如此極端的行徑?這對它的繁殖成功率有什么潛在的價值呢?

鳥類會表現出多種利他行為——幫助、合作、協同,以及一系列無私的行為。尖尾嬌鹟(Chiroxiphia lanceolata)正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兩只雄鳥一起精心編排舞蹈、共同表演,通過鼓翼、翻跟斗來吸引雌鳥的注意。然而,只有一只雄鳥能獲得交配的權利;另一只雄鳥總是處于次要地位,如同球場上的邊鋒。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求偶表演中,處于次要地位的雄鳥依然全身心投入,盡力呈上自己的最佳表演。有些鳥撫養的并不是親生孩子,但依然對孩子傾注了父母般的關懷和呵護,就像養育自己的后代一樣。隱鹮(Geronticus eremita)能在遷徙時進行合作,每只個體輪流地帶領鳥群和跟隨“V”字形隊伍,并且在兩種位置上的時間是精確相等的。新西蘭的啄羊鸚鵡(Nestor notabilis)既聰明又頑皮,它們協同合作的方式十分巧妙,幾乎能與人類的手段媲美。

同一物種內部的不同個體也有各自獨特的行為模式。試想一下集群飛舞的椋鳥,或是成千上萬的海鳥,比如繁殖群中的三趾鷗(Rissa tridactyla)。某年5月,我曾在卡徹馬克灣的加爾島上觀察吵吵嚷嚷的三趾鷗繁殖群;上萬只三趾鷗不斷地鳴叫、盤旋著,仿佛成為一個單一的生命體。由此,我們或許能得出一個假設:同一物種的所有個體都會表現出相似的行為。多年來,人們一直認為同種鳥類對特定情況的反應是相同的,即刻板行為或固定的行為模式。然而,經過長時間的仔細觀察和親密接觸之后,博物學家和科學家們往往能通過與眾不同的面孔、獨特的個性、特殊的舉止及行為上的蛛絲馬跡來識別出同一物種內部的不同個體。

當然,鳥類也能進行個體間的識別。孵化幾個小時后,小鴨或小鵝就可以緊緊地跟在父母身后;這樣的早成性鳥類在年幼時就能通過外表、聲音和性格來識別特定的成鳥。海鳥常常能在遠處發現正在飛行的配偶。許多鳥都可以認出巢穴附近的各個鄰居,并對不同的個體表示友好或敵意。

人們可以通過特殊的行為——比如斑腹磯鷸的點頭擺尾——來識別鳥的種類;但同種個體間也存在著許多特殊的差異,就如同人類一樣。每只鳥都是獨樹一幟的芭蕾舞者,它們的基本舞步或許是相同的,但它們也擁有自己獨特的移動、覓食、交流、求愛和交配的方式。動物學家唐納德·格里芬寫道:“你如果想了解動物的行為,就必須考慮到它們的個性。對于那些喜歡物理、化學和數學公式的人來說,這項沒有條理的工作可能是相當煩人的。”

本書將探索鳥類生活的五個方面——交流、工作、玩耍、求愛和育兒——并講述各個方面的特殊案例。例如,鳥類中存在著兩種不同的交流方式:一類語句包含著深刻的含義,為整個物種帶來益處,遠比人們想象的復雜;另一類則是流利的外來語調,用于操控和欺騙其他個體,以達到利己的目的。這兩種方式都體現出鳥類交流中的深層奧秘,也揭示了鳥類鳴叫擁有微妙的、類似語言的特質。鳥類撫育后代的方式也具有驚人的多樣性。巢寄生鳥類僅僅是在別人的鳥巢中產卵,就能把所有的育兒工作丟給陌生的寄主;事實上,這種帶有破壞性的邪惡行為需要很高的智商。而在另一個極端,巴拿馬的大犀鵑(Crotophaga major)選擇集體式育兒;親鳥們平等合作、共同撫育雛鳥,其數量可多達12只。

我們為什么要關注極端的行為案例呢?羅伯特·海因索恩說道:“人們總能發現鳥類的特殊行為。有時,這些反常的例外與常見情況形成鮮明的對比,佐證了某些規律,為鳥類世界的典型現象提供了不同的研究視角。”在其他時候,這些行為讓我們學會了一種全新的思考方式。正如海因索恩所說,“所有的認知仿佛都在一瞬間被扭轉了。突然間,我們有了嶄新的思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明白了極端案例的價值。鳥類的異常行為通常是對惡劣環境和極端氣候的巧妙適應;通過這些行為,人們逐漸了解到鳥類是如何在困境中存活下來的。

本書向讀者展示了不同的鳥類,從各種禿鷲和鶴類,再到棕夜鶇(Catharus fuscescens)和蔓叢葦鷦鷯。有些鳥經常反復出現,例如蜂鳥。見過蜂鳥的人都知道,這種小鳥擁有非常極端的行為模式,小小的身軀里蘊藏著無窮的野蠻。它們的領地意識很強,表現得就像總以為自己是獒犬的吉娃娃。在某些情況下,蜂鳥就如同反社會者一般。

書中列舉了許多來自澳大利亞的物種。生物學家蒂姆·洛在他的著作《歌聲從何處來》中寫道:“澳大利亞的鳥類最有可能表現出極端的行為。”與地球上的其他地區相比,澳大利亞的鳥類占據更多的生態位;它們比其他大陸的鳥類更長壽,也更聰明。另外,澳大利亞也是一些基本行為的發源地,比如鳴唱。

我曾在這片大陸上進行過為期6周的調查,跟隨洛與其他澳大利亞博物學家和科學家,研究獨特的鳥類行為。這里生活著許多稀奇古怪、令人難以形容的有趣動物——紅大袋鼠(Osphranter rufus)、鴨嘴獸(Ornithorhynchus anatinus)、袋熊(Vombatus ursinus)、黑尾袋鼠(Wallabia bicolor)和橫紋長鬣蜥(Intellagama lesueurii)。除此之外,澳大利亞的景觀也如世外桃源般不可思議,有帶刺的棕櫚(Arecaceae)、瓶刷似的紅千層(Callistemon)、密花相思(Acacia pycnantha)和藍桉(Eucalyptus globulus),以及滿樹紅花的槭葉瓶干樹(Brachychiton acerifolius)。然而最吸引我的還是這里的鳥類。

19世紀中葉,英國鳥類學家約翰·古爾德來到澳大利亞;他在這片廣袤的南方大陸上發現了“地球上任何地方都沒有的獨特鳥類”。他將這里的鳥兒形容為“驚人、非凡、前所未有和無與倫比的”,尤其是那些否定了傳統行為假設的類群。澳大利亞的園丁鳥具有修建“求偶亭”的古怪行為;它們花費大量時間,根據自己的喜好收集各式各樣的“飾物”來為亭子進行裝潢,并按照顏色和樣式排列這些物品。古爾德將這樣的亭子稱為“游樂場”。(不過,它們的奇特之處并沒有改變古爾德獵食和剝制這些鳥類的習慣。)

澳大利亞還有許多鳥獲得了古爾德的最高贊譽。比如長著巨大鉤狀喙的棕樹鳳頭鸚鵡(Probosciger aterrimus),它能將頭頂的深色冠羽作為發聲的樂器。又如古怪的灌叢塚雉(Alectura lathami),它們把卵產在15英尺高的土堆里;在無數雜物的掩埋下,孵化后的雛鳥必須自己挖出一條生路。另外,澳大利亞的兩種琴鳥(Menura)是世上最優秀的歌唱家。這里還有不同于其他大陸的鐘鵲、鸚鵡和極樂鳥,哪怕是無處不在的黑背鐘鵲(Gymnorhina tibicen)也顯得尤為獨特。它們聒噪、聰明、好斗,常常對其他動物發起攻擊,受害者中不乏人類。在繁殖季,騎行愛好者必須在頭盔頂部裝上彩色扭扭棒或者派對用的小拉炮,以防止黑背鐘鵲沖下來襲擊他們的頭部。在這里,華麗的粉紅鳳頭鸚鵡(Eolophus roseicapilla)和椋鳥一樣常見;它們體形碩大、性格大膽,身披俏麗的粉色羽毛,頭頂還長著上翹的黃色羽冠,擁有嘶啞、尖銳刺耳的奇異叫聲。不過,澳大利亞人似乎對身邊的這種粉色怪鳥毫不在意。最近,一只名為“雪球”的葵花鸚鵡(Cacatua galerita)人氣飆升,因為它能聽著皇后樂隊和辛迪·勞帕的歌曲為自己編排舞步。它設計出14種不同的動作,包括擺頭、抬腿、卷曲身體,就像麥當娜式的折手舞。研究人員表示,“在音樂刺激下,運動的自發性和多樣性并不是人類獨有的能力”。

然而,鳥類的極端行為并不局限于南方大陸。從數量上看,中美洲和南美洲才是鳥類多樣性最豐富的地區;其中也有許多種類會做出流氓行徑,足夠與澳大利亞的叛逆鳥類一較高下。例如,委內瑞拉和圭亞那的長尾隱蜂鳥(Phaethornis superciliosus)能夠模仿同種的其他雄性個體,隨后將其殺死,好在求偶競爭中獲得一席之地。巴西的白鐘傘鳥(Procnias albus)擁有世上最洪亮的嗓音,在求偶時發出尖銳的、悠揚的雙音調鐘鳴;它的聲音比野牛(Bison)或吼猴(Alouatta)的嚎叫都要響亮。眼斑蟻鳥(Phaenostictus mcleannani)分布于中美洲和厄瓜多爾北部,它們已經徹底掌握了另一類動物——螞蟻的生活方式,通過學習、記憶和信息共享來獲得生存所需的技能;我們曾以為這種可能性只存在于少數動物當中,其中包括人類。

這本書的靈感來源于一場對話。在為上一本書《鳥類的天賦》進行調查工作時,我與麥吉爾大學的路易斯·勒菲弗討論過稀奇古怪的鳥類行為。20多年前,根據鳥類在野外的行為,勒菲弗發明出第一種測量鳥類智力的方法。這個物種在自然環境中的創造力有多大?它能否利用新事物來處理當前面臨的困境,或為其找到創新性的解決方法?它會嘗試新的食物嗎?這些活動都是行為靈活性的指標,也是衡量智力的可靠指標。嘗試、利用新事物的能力就是改變行為的能力,能夠使個體更好地應對新的環境和新的挑戰。鳥類學期刊發表過許多有趣的短訊;勒菲弗梳理了過去75年的期刊,發現了2000多份關于鳥類創新行為的報告。偷魚的冠小嘴烏鴉(Corvus cornix)正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冰面上,冠小嘴烏鴉用嘴扯出漁夫投入冰窟的漁線,將其拉到遠處的冰面上,然后再回來拉扯另一段漁線;它每次都要踩上兩腳,以防止漁線滑回冰窟中。轉移漁夫的注意力后,冠小嘴烏鴉就能趁機偷走他捕獲的魚。

2018年,一位科學家利用最新的科技進一步揭示了鳥類的非凡智力。為了調查西美鷗(Larus occidentalis)的覓食區域,他對一些個體進行了定位追蹤,并從中發現了有趣的現象。一只西美鷗以每小時60英里的速度“飛”過了75英里的路程;它穿過海灣大橋,沿著洲際公路前行,并以相同的路線往返于覓食地和鳥巢之間。原來,這只雌性西美鷗繁殖于舊金山灣西邊的法拉隆群島;它搭乘一輛垃圾車,前往莫德斯托附近的中央山谷,到有機堆肥區覓食。起初,科學家以為它可能是被困在了卡車里;但兩天后,同樣的軌跡再次出現了。顯然,這只西美鷗擁有驚人的智慧。(灣區的新聞記者調侃道:“這或許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開車到莫德斯托吃晚飯的舊金山居民。”)

科學家需要在統計學上可復制或可控制的數據,一般不會將這類有趣的鳥類逸事作為得出結論的依據。富有經驗且實事求是的觀察者們上報了許多奇特的鳥類行為,讓我們得以窺見鳥類思維的復雜性。當然,這些報告無法成為科學依據,但它們提供了大量的佐證,證明鳥類具有在日常生活中解決問題、開創新方法和尋找更優解的能力。

有這樣的一個觀點:全新或不尋常的行為往往是充滿智慧的行為。

當我向世界各地的科學家請教鳥類在野外有什么特殊的行為時,他們所講述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地震撼了我。鳥類擁有高超的智商,能夠施行各種聰明的小策略。在這些行為中,有些是源于進化的智慧,但更多的還是基于復雜的認知能力。該能力在廣義上指的是在不同情況下獲取、處理、儲存和運用信息的能力。在過去10年左右的時間里,鳥類已經展現出它們利用高級認知技能解決問題的能力;這是通過聯想來進行的學習過程,而不是簡單的本能或條件反射。做出決策、發現規律和規劃未來都是十分精細的心理技能,令鳥類能夠靈活地調整自己的行為,以應對生活中遇到的種種挑戰。

事實上,鳥類的大腦頂多只有胡桃大小。直到最近,科學家才解釋了它們擁有高智商的秘密。2016年,一組國際科學家報告了他們發現的一個重要現象:鳥類在較小的大腦中儲存了更多的腦細胞。該團隊研究了28種不同的鳥類——從袖珍的斑胸草雀(Taeniopygia guttata)到6英尺高的鴯鹋——分別計算了它們腦中的神經元數量。他們發現,與大腦體積相近的哺乳動物,乃至靈長類動物相比,鳥類大腦中的神經元體積更小、數量更多,密度也要大得多。這種神經元的緊密排列有助于構建高效、高速的感覺傳遞和神經系統。換句話說,研究結果表明,同等重量的鳥類大腦能比哺乳動物大腦擁有更高的認知能力。

此外,領導這項研究的神經科學家蘇珊娜·埃爾庫拉諾—烏澤爾說,在鸚鵡和鳴禽的大腦中,大部分多出來的神經元都出現在前腦的皮層區域中,這是與人類大腦皮層相對應的部分,通常與智能行為有關。事實上,從體積來看,金剛鸚鵡、鳳頭鸚鵡等大型鸚鵡和渡鴉、烏鴉等鴉科鳥類的大腦比某些猴子的要小得多,但它們分布在前腦皮層的神經元和突觸的數量卻更占優勢,甚至能夠多出1倍。因此,這些鳥也能做出和大型猿猴類似的聰明舉動。

鳥類向我們展示了塑造智慧大腦的另一種方式。哺乳動物使用較大的神經元來連接大腦的遠端區域;而鳥類的神經元較小,緊密分布,局部連接,只生長數量有限的大神經元來處理遠端通信。埃爾庫拉諾—烏澤爾說,為了構建一個強大的大腦,自然界進化出兩種策略:一是調節神經元的數量和大小,二是改變神經元在大腦不同區域的分布。鳥類同時運用了這兩種策略,并獲得了十分出色的效果。

人們對鳥類行為的探索正在顛覆一些過去的基本觀念。就拿鳴唱來說,在過去,北半球的鳥類學家都認為復雜的鳥類鳴聲屬于雄性特征,并傾向于將雌鳥的鳴唱歸為罕見或非典型現象。在過去的幾年里,更為深入的觀察已經推翻了這一種觀點。雌鳥的鳴唱并非異常或反常的現象,而是廣泛存在于鳴禽中,尤其是在熱帶、亞熱帶及溫帶地區的物種當中。

通過觀察和思考,許多曾經看似簡單直接的行為也遠比想象的更為復雜和微妙,例如交配。人們一度認為鳥類的繁殖是單純的一夫一妻制,但其中的復雜性或許只有人類中的某些個體才能超越。我們也曾認為覓食的關鍵在于敏銳的視覺,但一些鳥類的覓食方式卻與視力沒有太大的關系,而是更多地依賴于獵犬般靈敏的“鼻子”。在面對威脅時,鳥類發出看似簡單的警戒聲,但當中所包含的信息是相當豐富的。此外,不僅是發聲的個體及其同類,許多不同種類的鳥也能夠完全理解警戒聲的含義。有些不同的物種之間似乎已經發展出一種通用的語言。

為什么這些有趣的見解到現在才出現呢?

首先,科學家們正在擺脫世代以來限制了研究思路的各種偏見,例如感知偏見——認為我們人類看到、聽到和聞到的世界也是其他生物所感知的世界。事實上,我們所經歷的現實受到了認知、生理,甚至是文化的限制。其他動物所體驗的是另一種現實。有時候,人類的感知偏見會令我們對鳥類感知能力的差異和多樣性視而不見。不過,我們已經擁有了學習鳥類認知的新方法,這將有助于我們以鳥類的視角來審視世界,揭示鳥類生活不為人知的一面,理解它們如何看到數不清的色彩和紋樣,如何聽到人類無法察覺的聲音,如何嗅到整個地貌的形狀。

其次,地理偏見也是限制因素之一。經過許多鳥類學家的研究,我們認為自己已經掌握了鳥類在北半球(尤其是在北美洲北部和歐洲)的主要行為模式。相比于新熱帶雨林中的小型鴨科鳥類,科學家們對北方的幾種被狩獵的野鴨做了更為廣泛和深入的研究。幾十年來,人們為溫帶鳥類總結出如下規律:群體繁殖極其罕見,具有典型的遷徙行為;只有雄鳥才能進行復雜的鳴唱,并且大多是在繁殖季;只有鳴禽才能看到紫外光;單一的巢寄生鳥類和單一的宿主之間是一種干脆利落的進化軍備競賽的關系。

然而,以上幾條規律都不是正確的。事實證明,溫帶地區的鳥類往往是例外,而非普遍規律。它們的許多行為和習慣主要是短繁殖期和遷徙鳥類的典型特征——從進化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相對較新的發展。在短暫的繁殖季中,雄鳥通過鳴唱來宣示領地的行為也是整個鳥類世界中非典型的特有現象。如今,科學家們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熱帶物種上,試圖消除來自北方鳥類研究的地理偏見。于是,一種全新的視角出現了,我們能夠據此探究鳥類世界中的尋常與不尋常。

鳥類學研究的視角不僅被研究人員所處的地理位置所限制,也會受到他們自身性別和性別偏見的影響。直到現在,大多數鳥類學家都是男性,研究也往往更集中于雄性鳥類的動向;雌鳥在其物種的生活史中所起到的作用常常被淡化或忽視,包括雌鳥的觀賞性特征和繁殖系統。

2016年,在華盛頓特區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北美鳥類學會議上,一組研究人員聚在一起,進行了一次關于鳥類鳴唱的圓桌討論。卡蘭·奧多姆和勞林·本尼迪克特領導了這次討論。她們與一個國際科研團隊的最新研究成果推翻了長期以來的理論,即復雜的鳴唱基本上屬于雄性特征。本尼迪克特講述了她作為研究生進行田野調查時發生的故事;她和她的同事們聽到雌鳥“正在鳴唱,并且發出了奇怪的聲音,還有一些我們無法理解的獨特聲響”。但她們沒有發表這一發現,因為她們認為這只不過是男性鳥類學家已經徹底研究過的“反常行為”。

多虧了像奧多姆和本尼迪克特這樣的女科學家,鳥類學的世界正在發生改變。她們讓與會人員圍到桌旁來見證她們的觀察結果,一個又一個雌鳥鳴唱的案例擺在了大家面前:雌性藍翅黃森鶯(Protonotaria citrea)用獨特的歌喉在繁殖季初期贏得配偶,雌性叢鴉(Aphelocoma coerulescens)唱出婉轉的曲調。達斯廷·賴卡德是北美的一位研究人員,自稱是“信仰動搖的雌鳥鳴唱否定者”;他注意到,自己的研究對象灰藍燈草鹀(Junco hyemalis)中就存在著雌鳥鳴唱的現象。

新的工具也在改變著研究的走向,其中包括在野外觀察鳥類的新技術、對鳥類短距離和長距離運動的追蹤技術,以及行為監測技術等。比如,科學家在軍艦鳥頭部安裝了帶有特殊傳感器的微型背包,從中發現了一些令人驚訝的睡眠模式。軍艦鳥會在飛行中打盹,通常每次只有一個大腦半球進入睡眠;但它們也會在短短數秒中讓整個大腦進入睡眠狀態,這是飛行中用來恢復體力的快速休息。

網絡攝像頭和微型攝像機為我們提供了近距離觀察鳥類的絕佳機會,它們能夠捕捉到隱藏在暗處的行為或瞬間發生的高速運動。鳥類的移動速度比人類快10倍;只有通過高速攝像機的回放,我們才能看到一些令人嘆為觀止的舉動:鳥兒們踩著節拍跳踢踏舞,在空中翻筋斗,像體操運動員一樣完成復雜優美而又協調的表演動作。

分子工具進一步細化了我們的研究思路。DNA(脫氧核糖核酸)分析徹底改變了人們對鳥類起源和進化的理解。就拿我們喜愛的北半球鳴禽來說,它們的起源可以追溯到4500萬至6500萬年前生活于澳大利亞和新幾內亞的祖先。分子指紋的出現也改變了我們對鳥類關系的看法;它打破了一夫一妻制的神話,揭示了沒有親緣關系的鳥類能夠以聯盟的形式進行良性協作。

在自然條件下,鳥類通過巧妙的方式來學習技能、解決困境;大量的野外調查同樣促進了認知研究的突破。不久之前,科學家們在很大程度上把鳥類認知研究局限在實驗室內部,以便嚴格控制任何可能影響鳥類行為的變量——視覺信息、聲音、氣味、光線、溫度、其他鳥類的存在,以及實驗對象的自身狀態,例如具備的經驗和饑餓程度。來自圣安德魯斯大學的休·希利說:“在早期,科學家對鳥類認知的實驗主要是用關在盒子里的鴿子進行的。”不論是在過去還是現在,這都是一種研究鳥類學習和記憶的有效方法;它向我們展現了鴿子不俗的視覺和記憶能力。在實驗室環境中,鴿子可以記住數百張照片,并且這樣的記憶能夠持續一年以上。鴿子能夠察覺出照片中的細微區別;經過培訓后,它們甚至可以區分出乳房X光片中的正常組織和癌組織,精確度比訓練有素的技術人員還要高。不過,它們在平常的生活中是如何使用這種能力的呢?

有些鳥類能夠安然地適應實驗室,不受人為環境和設備的影響,例如鴿子或斑胸草雀。而有些鳥并不喜歡人工環境,也不愿意在實驗中展示出它們真實的認知能力。研究人員曾在實驗室中利用觸屏電腦來測試一只煤山雀(Periparus ater)或沼澤山雀(Poecile palustris)的記憶能力,它的表現十分糟糕。在野外,這只山雀能記住各個食物貯藏點的位置,并在數月后順利地將食物挖掘出來;但在實驗中,它最多只能記住一個圖像,而且幾分鐘之后就忘了。

在一項關于筑巢過程的認知研究中,希利和她的同事進行了野外調查。對于某些簡單而固有的行為,她們從中發掘出了潛在的復雜性。她們發現青山雀(Cyanistes caeruleus)能夠掌握天氣狀況及其對雛鳥的影響,并根據溫度來建造不同的鳥巢。而紋胸織布鳥(Plocepasser mahali)群體存在社會學習的現象,同一個繁殖群內部的個體會互相觀察和模仿彼此的筑巢方式;因此,各個繁殖群的鳥巢結構存在差異。

希利還對棕煌蜂鳥(Selasphorus rufus)在覓食方面的認知能力進行了野外調查,發現這些小小的鳥兒具有驚人的記憶力。它們的大腦只有一粒米那么大,卻裝滿了關于覓食的各方面信息:哪些花朵可以提供最優質的食物?這些花朵需要多久才能重新充滿花蜜?應該選擇怎樣的時機再次造訪同一朵花?曾經,我們認為只有人類才具備這樣的記憶力。

希利說:“在野外測試鳥類的認知能力是很困難的。所以,目前絕大多數理論都來自實驗室里的鴿子。不過,與這些聰明的鳥類共事也是一項令人愉悅的工作。訓練一只鴿子可能需要花費兩年的時間,而我們可以在一天之內訓練好一只蜂鳥。”希利也表示,這并不意味著野外的研究比實驗室更好,二者是有區別的,“在野外,我們無法實現實驗室中所有的精妙操作,但我們可以觀察鳥類在開放環境下的行為”。

有幾種鳥類可以在實驗室中制造和使用屬于自己的工具,其中包括馬島鸚鵡(Coracopsis vasa)和戈氏鳳頭鸚鵡(Cacatua goffiniana)。那么,它們在野外也會這么做嗎?希利說:“在野外觀察鳥類的一大好處就在于此,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它們能做什么,還可以看到它們在面對社會和環境挑戰時會做出的真實行為。”

希利還補充道:“研究鳥類的行為總是令人無比振奮。”鳥類在一個又一個舞臺上展現出自己的非凡智力,揭示著種種行為背后隱藏的秘密,并讓我們意識到人類一直都低估了鳥類的思維。盡管鳥類思考的事物和方式與人類并不相同,但它們顯然也是一種有思想的生物。

鳥類總能打破常規、突破傳統。它們推翻了科學家的假設,否定了簡明的分類和統一的理論,令我們無法在一個普遍的規律下解釋那些令人困惑的多樣性。鳥類動搖了我們的信念,證明人類并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人類曾一次又一次地號稱自己是唯一具有制造工具、推理論證和語言交流等特殊能力的生物。如今,人們發現鳥類也擁有類似的能力。恕我直言,我們對鳥類特殊行為的了解越多,鳥類就越能改變對它們的輕率歸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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