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作為20世紀重要的藝術家,康斯坦丁·布朗庫西一直以來不太引人注目。最先想到的原因有兩個。一和他的身世有關。19世紀的最后25年,布朗庫西出生并成長在羅馬尼亞。盡管西方世界的現代化進程影響深遠,羅馬尼亞卻還是個大農村,貧弱交加,在外人眼中不啻為巴爾干半島上吸血鬼和狼人出沒的一片凄涼閉塞之地。第二個原因則更有趣。布朗庫西定居巴黎后,利用了人們對羅馬尼亞國家和人民的普遍誤解和偏見。他很快發現,傳說比真相更能迎合大眾的想象,便在位于蒙帕納斯中心著名的白色工作室里,給自己著實編織和籠罩出一派“他者”氣質。他的做法效果顯著,令彼得·內亞戈耶 (Peter Neagoe)寫出了一部頗具傳奇色彩的傳記,并用書名尊稱他為《蒙帕納斯的圣徒》(The Saint of Montparnasse)。內亞戈耶于1960年去世,5年后這本傳記才得以問世,給布朗庫西的傳奇作了永久性定格。
可后來,隨著檔案資料的不斷涌現,最近的一些2003年才公諸于世,推翻了布朗庫西刻板的圣徒形象,還原出更豐富的面貌:他實際上深受時代影響,作品深刻反映了兩次世界大戰以及種族大屠殺所造成的多舛的歐洲歷史,攝人心魄,魅力長存。
歐洲和美國頂級博物館都展出了布朗庫西的作品,其中一些如《波嘉尼小姐》(Mlle Pogany),獲得了圣像般的地位。他的工作室在巴黎得到重建,成為位于博堡區的蓬皮杜藝術中心的一部分,對此,知道的人也許不多?!安祭蕩煳鞴ぷ魇摇睗饪s了布朗庫西的生平和創作,見證了他的永恒傳奇,是名副其實的藝術綜合體。在蒙帕納斯度過的歲月里,他以工作室為舞臺,詳盡闡釋了“他者性”(otherness),令觀眾意亂神迷。這些觀眾里有商人、收藏家、朋友、戀人、作家、批評家,還有聚攏在布朗庫西身邊的形形色色的追隨者。一些拜訪過布朗庫西的人提供了珍貴佐證。比如1950年代,劇作家歐仁 · 尤內斯庫(Eugène Ionesco)接到了拜訪布朗庫西的邀請。尤內斯庫不無諷刺地表示,自己對“這種怪人”不感興趣,但還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應邀前往。彼時,畫家亞歷山大·伊斯特拉蒂 (Alexander Istrati)正陪他坐在火爐旁等,門開了,布朗庫西走進來,那是“一個80歲上下的小老頭,拿著手杖,頭戴毛茸茸的白色軟帽,蓄著宗主式的白胡須”, “狡黠的眼睛閃閃發光”。他明白來客是誰,卻假裝不知,問尤內斯庫“是做什么的”。伊斯特拉蒂解釋說,尤內斯庫“是劇作家,寫舞臺劇”。布朗庫西卻說:“我嘛,我不喜歡戲劇,我不需要戲劇。去他媽的戲劇?!睕]想到兩人意趣相投,尤內斯庫立刻答道:“我也討厭戲劇,去他媽的戲劇。所以我才寫劇本玩弄它。就這么回事?!辈祭蕩煳魈貏e喜歡抬杠,于是漫不經心地啰唆一通,說希特勒 (Hitler)是被埋沒的英雄,說雅利安主義,又說他痛恨納粹主義,痛恨民主政治,痛恨布爾什維主義,痛恨反共思潮,痛恨科學,痛恨現代主義,痛恨反現代主義思潮等等。尤內斯庫卻始終保持沉默。布朗庫西覺得無趣,走了,幾分鐘后又回來了,手里多了一瓶香檳。
布朗庫西對批評家深惡痛絕。1921年,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時任《小評論》(The Little Review)編輯]主動請纓寫一本關于他的書,遭到拒絕。當然,如果評論家是年輕漂亮的女性,他也會破例。比如1922年,記者珍妮·羅伯特·福斯特 (Jeanne Robert Foster)在《名利場》(Vanity Fair)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拐彎抹角地恭維他,說他是“德高望重的農牧神”(他當時尚不到50歲)。福斯特是這樣描寫他的:“翩翩君子,個性鮮明,肩膀寬闊,卷曲的黑發覆蓋高尚的頭顱,黑色的胡須中夾雜著縷縷白絲,舉止輕盈,明眸善睞,仿佛一位德高望重的農牧神。”
布朗庫西原則上反對出版任何關于他的文字,這也就能解釋為什么他在世時幾乎沒有關于他的法語著作付梓,只有他的羅馬尼亞朋友V.G.帕萊奧洛格 (V.G.Paleolog)在1947年出版了一本書,但鮮為人知。帕萊奧洛格是自費出版,只印了375冊。雖然兩人早在1910年就認識
,但該書對布朗庫西身世的介紹卻相當古怪:
布朗庫西出生于農家貴族,從種族上說,最大程度地避免了異族基因滲透……除了《祈禱者》(The Prayer)和《地球的智慧》(The Wisdom of the Earth)兩件力作之外,很難說他的作品融入羅馬尼亞的藝術主脈。
早在布朗庫西的名聲尚且局限于先鋒藝術圈時,羅馬尼亞貴族女詩人、巴黎社會名流瑪麗·本杰斯庫 (Marie Bengesco)就對他的雕塑作品作過有趣的描述。1919年在巴黎出版的《圖說羅馬尼亞》(La Roumanie en images)一書中,本杰斯庫以文化為主題貢獻了名為“羅馬尼亞的藝術”(L'Art en Roumanie)的一章。她敏銳地洞悉了布朗庫西的藝術之路:“布朗庫西最初將自己設定為徹底的現實主義者,現在認為這些現代技法已是強弩之末,果斷放棄,轉而用原始藝術表達新鮮事物。”
布朗庫西不愿讓朋友寫關于他的文字,就連曼·雷(Man Ray)教給他攝影基本技法后,也不愿向朋友提供他給自己雕塑作品拍攝的照片。因此,1957年他去世時,只有一本關于他的專著當即出版,作者是英國建筑師大衛·劉易斯 (David Lewis)。
同年,《藝術手冊》(Cahiers d'art)編輯克里斯蒂安·澤爾沃斯 (Christian Zervos)便向布朗庫西致敬,感人至深。敬辭作者包括讓·阿爾普 (Jean Alp)、朱利奧·卡洛·阿爾甘 (Giulio Carlo Argan)、卡蘿拉·吉迪恩—韋爾克(Carola Giedion-Welcker)、佩吉 · 古根海姆 (Peggy Guggenheim)、赫伯特·里德 (Herbert Read)、約翰·羅森斯坦 (John Rothenstein)及J.J.斯威尼 (J.J.Sweeney),足見國際藝術界對布朗庫西的崇高敬意。值得一提的是,赫伯特 · 里德寫了一則訃告,發表在《聽眾》(The Listener)雜志上,引得道格拉斯·庫珀 (Douglas Cooper)對其嚴詞駁斥,指責他有不實之處。里德認為布朗庫西的雕塑作品質量良莠不齊,《波嘉尼小姐》尤讓他心懷芥蒂,因為這件作品——
太工于心計,太著痕跡,遠不夠簡潔……《波嘉尼小姐》有好幾個版本,完工于1913至1931年之間,我所說的心計的成分逐漸減少,但即便是最終版本也浮現著機巧的痕跡,算不上他最成功的作品。
1959年,卡蘿拉·吉迪恩—韋爾克發表了一本關于布朗庫西的專著。1963年,約內爾·日亞努 (Jonel Jianou)的著作以法語和英語兩個版本問世
,他在其中作了一個統計:“關于布朗庫西的著作有7本,研究文章、大事年表、敬辭、展覽、證詞有300多例,他已經成為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藝術家之一。”
布朗庫西差不多一直有個習慣,喜歡隨手記下心中所想,其中一些隨筆散見報端,直到2003年,《遇見布朗庫西2001(繪畫和檔案)》(La Dation Brancusi 2001 (Dessin et archives))的展出目錄得以出版,他的隨筆才現出全貌。其中一章題為“布朗庫西:寫作游戲”,收錄了200多則從布朗庫西的手寫隨筆中整理出來的手記。
其中一則大致寫于1919年,內容比蹩腳的法語更讓人心酸:
我哭了——我的靈魂世界太美麗,我的心把自己撕碎了,身邊空無一人——空無一人。
但這只不過是畫面的一角,翻過這一頁似乎就換了一個人:交游廣闊,心胸寬廣,意趣盎然,善食好飲,尋歡作樂,追逐愛情……愛好之廣泛令人嘆為觀止。布朗庫西留下的和朋友、情人、商人、收藏家間的大量私人信件,直到最近才得以公開,妙趣橫生、熱情洋溢的文字記錄了那間白色工作室里舉辦的田園詩般的盛宴,這些都是布朗庫西全景面貌的佐證。
當然,最寶貴的證據還是布朗庫西的雕塑作品:緘默的遺產。布朗庫西親口說過,只有用心觀賞,它們才會向你敞開胸懷:“觀看,才能理解。最接近神的人才會理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