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高門梁緣(上)
書名: 世界上光怪陸離的小集合作者名: 橘七安本章字數: 3743字更新時間: 2023-05-23 17:11:04
一
節氣交替,總會有一場又一場似乎怎么也下不完的雨。我輕輕拿指尖劃過書上“陰雨連綿”四個字,又抬頭看看屋檐外茫茫無際的雨天,雨水急匆匆順著瓦尖屋檐顫顫而下,像極了銀線,又似是珠簾。
“吱呀——”一聲把我從看雨的倦意中拉出,應聲向門口看去,原來是阿爹回來了。
“阿圓,為何又癡癡坐在青石板上了?”阿爹的語氣既是心疼又是無奈。
“阿爹,您瞧這兒總比屋子里寬敞明亮些,此處淋不著雨,坐在青石板上還涼颼颼的,愜意舒心。”我笑笑,手里攥著書向阿爹揮揮手臂。
“仔細雨水淋壞了我的書。”阿爹說完收了傘,抖了抖傘上的雨水,“現已出了暑天,以后不許再如此貪涼。”
阿爹收了傘,我才發現阿爹身后跟著一小人兒,又黑又瘦,眼神清亮。我們兩個的眼光一接觸上,他便規規矩矩低頭向我行了見面禮:“小公子好,阿澈有禮了。”
我慌忙撇下手里的書,從青石板上起身,依葫蘆畫瓢把禮還回去:“你……你好,阿圓有禮了。”
二
我阿爹姓梁,是個讀書人,亦是個教書人。阿爹是否博覽全書,又是否學富五車,我是不清楚的。我只知道阿爹能回答的上來我所有稀奇古怪的問題。
有個讀書人的爹,最痛苦的事大概在于開蒙的時間總是要比同齡人早上許多。起初,每每被關進書房,聞到筆墨的味道總覺得反胃。好在這種反胃的時間沒過多久,我就開了竅。偶爾閑時夕陽下與阿爹在湖邊踱步時,也能吟出“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句子來。這個時候阿爹總笑瞇瞇地捋一捋胡子,再輕輕拍一拍我的腦袋道:“孺子可教也。”憑著開蒙早,教書先生又是我爹的優勢,我在阿爹的學堂里混得游刃有余。
“小公子好。”阿澈第二次見了我,依然是規規矩矩行了禮。我沒有像第一次那樣慌張,輕低頭回了禮,又道:“你既進了我阿爹的學堂,我們便是同窗之誼。你這般公子公子的叫,倒顯得我們身份有異,關系疏遠了。”
“那我稱公子為梁兄可好?”阿澈見他問完,我遲遲沒有接話,有些不安地又問道:“可是因為這樣的稱呼也不妥?”
“唔……你這般叫我,我總覺得自己要化成蝴蝶飛走了……”
“蝴蝶?”阿澈顯然沒有明白我在講什么。
“你可曾聽說過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
“不曾……”
待我細細給阿澈講完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阿澈道:“當真是凄美的故事。好在公子雖姓梁,我卻不姓祝,好在我倆都是男兒,否則我剛才的稱呼倒真像是在咒公子以后的良緣難圓了。”
“你說的倒是嚴重了,你以后不必以公子稱呼我,梁兄這個稱呼既然你覺得寓意不美好,你便和阿爹一樣叫我阿圓就好。我也不見外,叫你阿澈可好?”
“好。”
三
阿爹的學生算上我,共有七人。我常勸阿爹再收一個學生,湊足八個。八既是雙數,屬意也吉祥。
“八何來吉祥之說?”阿爹捋一捋胡子問道。
“八八八,咔咔就是發!”我即刻接道。
“讓你好好讀圣賢書,凈想著發發發。”阿爹說罷,又摸摸我的頭:“不過這倒是和你娘一個性子。”
在我的印象里幾乎沒有娘這個概念,自小阿爹疼愛得緊,沒心沒肺起來,也沒覺得自己少了什么。
阿爹有個學生叫少展的,也是個沒娘的孩子,不同的是,他爹給他找了個后娘。少展的后娘可沒少欺負他,他常常淚眼婆娑地來上學堂,在我面前吐一吐苦水,再擠幾顆眼淚,我心里是滿心的同情和悲傷。但畢竟我們都還小,但凡遇到一星半點有意思的事,我們便又會笑鬧起來。
大抵是我爹是教書先生的緣故,阿爹的學生們都愿意和我親近。相比較而言,阿澈就顯得落寞了幾分。阿澈是從北地而來,借住在南邊的親戚家,又來到阿爹的學堂讀書的。北地不比南邊繁華,從北地初來乍到的他,在南邊這方生活總顯得怯生生的,少于與身邊人交流的他,總是形單影只。
阿澈的孤單在阿爹的學堂里有些扎眼,作為阿爹學堂里的孩子王,我覺得自己有必要讓這個北地的孩子不那么孤單,于是我便常常溜到最后一張書桌前同他作伴。
“阿澈,你可嫌棄我擠來同你一起讀書寫字?”
“不會。”
“可這樣你能施展的地方便少了大半,真不嫌棄我?”
“不會。”
“為何?”
“不為何。”
說來奇怪,我明明是想幫助阿澈走出孤單的,卻被阿澈的北地故事吸引得不肯再挪動回原來的位置。
他說北地冬天的雪厚起來,一足下去,便可沒過半膝。
他說北地的人吃喝起來分量比南邊足足多上一倍有余,所以北地人總高大魁梧些。
“可你為什么又黑又瘦?”
“許是我還沒長足年紀吧。”
我聽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若過年回家,來年還來南邊讀書,一定要給帶幾樣北地的吃食。”
“帶是能帶的,可你要求的帶上幾樣可能是滿足不了的。”
“為何?”
“若要好幾樣,算上師父和同窗們,總得每樣備上八份,這樣實在是我的包袱所裝不下的。”
“你為何要一樣帶八份,你光給我一份帶八樣不就好了嗎?”
“這樣……好嗎?”
“甚好!”
“喏……好。”
“我不白吃你的東西,我告訴你一個他們都不知道的秘密。”我故作神秘,四下看看,然后俯身在阿澈的耳邊把秘密一吐為快。
正如我所料,他驚訝得半天只擠出一個字來:“你……”
四
我告訴阿澈的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不過是實話實說,告訴他我是個女兒家罷了。讓我從小假扮為男孩的主意,是那個離我很早而去,我自己已然沒有什么印象的阿娘的主意。
阿爹是這樣轉述阿娘的話的,在二十一世紀做女子都未必是一件快意的事,更何況是在這個封建時期里。假扮成男子便能少些束縛,要是再有些賺足銀兩的本事更是能過得更加逍遙自在。
在聽完這些話后,我向阿爹提出了兩個問題,什么是二十一世紀?什么是封建時期?
阿爹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可以簡單理解為你阿娘的家鄉是二十一世紀,我們所處的便是封建時期。”
“阿娘真是無情,回家看看也便罷了,怎會這樣一去無回,留下我和阿爹可憐巴巴的。”
“你阿娘的家鄉不是尋常地方,大概是不容易回來的。”
“有何特別?”
“就好似牛郎和織女故事里織女回的天宮一般。”
“這么說來,我娘是仙女咯?”
“可以這么說吧。”阿爹笑笑回答道。
就這么著,我這樣一個小女子扮起了小公子,倒沒有覺得有什么不自在,也確實如阿娘所言,比起那些尋常人家的小女子,我的生活少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規矩和束縛。
可告訴阿澈這個真相后,和阿澈一起去后山摘果,他便不再許我上樹。和阿澈一起摸魚,他也再不準我下河。我只能在一旁要么挎著果籃,要么提溜著魚簍。
“阿澈,告訴你我的秘密,不是讓你限制我的樂趣的……”我終于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
“只是這些事太危險,不適合女孩子去做,你在一旁在看著不就好了。”
“我從前這些事哪樣做得不好,我就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我有些生氣,撇下手里的果籃,果子不安分地滾落一地。
“女子本弱小,實在不應做這些事,有損規矩和體面。”
“弱小?”我心里冷哼一聲,“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子也敢說我弱小。”
我心里這般想,卻沒說出口來,只向著阿澈勾勾手,示意他靠近些。
“如何?”阿澈邊說著邊垮了幾步靠近我。
“告訴你什么是體面和規矩——”說時遲那時快,我使出力氣揮出右拳不偏不倚落在阿澈的左臉上。
阿澈有意閃躲,可臉上還是吃下不少力氣,腳下不穩,一個趔趄便摔倒了。
我全無要作罷的意思,撲上去,和阿澈滾作一團。
五
“你倆可是去摘果去了?怎么搞得如此狼狽?”阿爹見我和阿澈回來問道。
“今天是阿澈提出去新的樹林里摘果,摘果的時候沒有保護好小公子,后來在回來的途中又迷了好幾次路,才會搞得如此狼狽。”阿澈向阿爹抱拳致歉。
“阿澈,你這臉上的淤腫從何而來?”阿爹心疼地問。
我既慚愧又害怕,慚愧一時沖動揍了阿澈,害怕阿爹會狠狠地訓我,低下頭去。
“今天爬果樹,我技不如小公子,不小心從樹上摔下才會這般。”
第二天上學堂,我幾番猶豫,還是決定如平日一般和阿澈擠在一張書桌上。
阿澈在生氣,因為他從進來到坐在書桌前,一個正眼也沒瞧我。
盡管氣氛有些尷尬,我還是從衣兜里摸出兩個果子放在桌上,“昨天的果子沒剩下幾個好的了,我盡力挑了兩個最好的,洗干凈了給你,向你賠罪……”
阿澈罔若未聞,翻看著書籍,聚精會神,仿佛我不存在一般。
見阿澈還是不理我,我萬般無奈,拿起一個果子緩緩往嘴里送,一口下去絲絲清甜:“喏,你不理我,這果子也變苦了。昨天是我沖動了。我應該好好向你解釋摘果和摸魚于我的樂趣,而不是不合禮儀規矩地向你動手。”
“……”對方依然是默然無語。
“這果子真苦澀,就像我的心思一般。”我繼續道。
“苦就別吃了,仔細是果子不潔。”
“怎么會不潔?我今天仔仔細細洗了八次才寶貝似的揣進衣兜里拿給你的。”我一邊吧唧著嘴里的果子一邊說道。
“我跟你說,我……”我一個不留神,咬到自己的舌頭,眉眼全擠在一起。
“怎么了?”阿澈急惶惶地看著我,拿過我手里的果子咬上一口。
“這果子分明是甜的,你騙我。”阿澈憤憤然。
“現在重要的……是那個嗎……”我含糊不清道,眉頭依然沒有松開,“我咬到舌頭了……疼……”
“還好只是咬到舌頭,不是果子有問題,真吃壞了身體,那才是大問題。”
“好疼……”我依然沒有緩過勁來。
“昨天還一個勁地說,要我還是把你當男兒看,如今只是咬到舌頭,便如此這般呼疼不止。”阿澈繼續教訓道。
“……”輪到我保持沉默,心里又開始有絲絲不快。
“罷了罷了,誰咬到舌頭誰都會疼。“見我面似有不快,阿澈轉了語氣,”你同我講的秘密,我依然只當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要我把你看作男兒,我便遵循你的意思,以后摘果摸魚你怎么痛快怎么來,我再不做阻止總行了吧?”
“行!以后我倆以后依然是兄弟!”我高興起來,湊近阿澈,“你的臉還疼嗎?要不我給你揉揉?”
“不……不必了……”阿澈微側身子拉開了和我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