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苦水曰：自吾始能言，先君子即于枕上口授唐人五言四句，令哦之以代兒歌。至七歲，從師讀書已年余矣。會先妣歸寧，先君子恐廢吾讀，靳不使從，每夜為講授舊所成誦之詩一二章。一夕，理老杜《題諸葛武侯祠》詩，方曼聲長吟“遺廟丹青落，空山草木長”，案上燈光搖搖顫動者久之，乃挺起而為穗。吾忽覺居室墻宇俱化去無有，而吾身乃在空山中草木莽蒼里也。故鄉(xiāng)為大平原，南北亙千余里，東西亦廣數(shù)百里，其地則列御寇所謂“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者也。山也者，爾時在吾亦只于紙上識其字，畫圖中見其形而已。先君子見吾形神有異，詰其故，吾略通所感。先君子微笑，已而不語者久之，是夕遂竟罷講歸寢。吾年至十有五，所讀漸多，始學為詩，一日于架上得詞譜一冊讀之，亦始知有所謂詞。然自是后，多違庭訓，負笈他鄉(xiāng)。二十歲時，始更自學為詞。先君子未嘗為詞，吾又漫無師承，信吾意讀之，亦信吾意寫之而已。先君子時一見之，未嘗有所訓示，而意似聽之也。

顧吾其時已知喜稼軒矣。世間男女愛悅，一見鐘情，或曰宿孽也。而小泉八云說英人戀愛詩，亦有前生之說。若吾于稼軒之詞，其亦有所謂宿孽與前生者在耶？自吾始知詞家有稼軒其人以迄于今，幾三十年矣。是之間，研讀時之認識數(shù)數(shù)變，習作之途徑亦數(shù)數(shù)變，而吾每有所讀，有所作，又不能囿于詞之一體。時而韻，時而散，時而新，時而舊，時而三五月至三五年擯詞而不一寓目、一著手。而吾之所以喜稼軒者或有變，其喜稼軒則固無或變也。意者稼軒籍隸山東，吾雖生為河北人，而吾先世亦魯籍；稼軒之性直而率，戇而淺，故吾之才力、之學識、之事業(yè)，雖無有其萬之一，而性習相近，遂終如針芥之吸引，有不能自知者耶。噫，佛說因緣，難言之矣。然自是而交好多目余填詞為學辛，二三子從余治詞者亦或以辛詞為問，而頻年授書城西校中，亦曾為學者說《稼軒長短句》。一九四一年冬，城西罷講，是事遂廢。會莘園寓居近地安門，與吾廬相望也，時時過吾談文。一日吾謂平時室中所說，聽者雖有記，恐亦難免不詳與失真。莘園曰：“若是，何不自寫？”吾亦一時興起，乃遴選辛詞二十首，付莘園抄之。此去歲春間事也。然既苦病纏，又疲饑驅(qū)，荏苒一載將半，始能下筆，作輟二十余日，終于完卷。亦足以自慰，足以慰莘園，且足以慰年來函詢面問之諸友也。

夫說辛詞者眾矣，吾嘗盡取而讀之，其犁然有當于吾心者，蓋不數(shù)數(shù)遘。吾之說辛，吾自讀之，亦自覺有稍異夫諸家者。吾之視人也既如彼，則人之視吾也，其必能犁然有當于心也耶？彼此是非，其孰能正之？雖然，既曰說，則一似為人矣。吾之是說，如謂為為人，則不如謂為自為之為當。此其故有三焉。其一，吾二十余年來讀辛詞之所見，零星散亂，藉此機緣，遂得而董理之。其二，吾初為上卷時，筆致甚苦生澀，思致甚苦艱辛，情致甚苦板滯，及至下卷，時時乃有自得之趣。其三，吾平時不喜為說理之文，于是亦得而練習之。為人之結(jié)果若何，吾又烏能知之，若其自為，則吾已有種豆南山之感矣。勝業(yè)雖小，終愈于無所用心耳?；蛴兄^既以自為而非為人，又何必《詞說》之為？曰：既非為人而以自為，又何不可為《詞說》也？陶公詩時時言酒，而人謂公之意不在酒，藉酒以寄意耳。夫其意在酒，固須言酒；若其意不在酒，而陶公之詩乃又不妨時時言酒也。且夫宇宙之奧，事物之理，吾人其必不能知耶？茍其知之，吾人又必能言之耶？孔子為天縱之圣，釋迦為出世之雄，是宜必能知矣。孔子循循善誘，誨人不倦，而曰：“予欲無言。”釋迦在世，說一大藏教，超度眾生，而曰：“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币允ト伺c大雄，尚復如是，則說之難歟？抑說之無益歟？月固月也，人不識月，而吾指以示之，則有認指為月者矣。水固水也，析之為氫二氧，無毫發(fā)虛偽于其間也，說之確當無加于是矣。然既氫二氧矣，又安在其為水也？若是夫說之難且無益也。孔子與釋迦所說者道，而今吾所欲言者文。

道無形而文有體，則說道艱而說文易。古來說文之作，吾所最喜，陸士衡《文賦》，劉彥和《雕龍》，是真意能轉(zhuǎn)筆，文能達意者。然士衡曰：“是蓋輪扁之所不得言，故亦非華說之所能精?！庇衷唬骸吧w所能言者，具于此云爾?！眲t有欲言而不能言者矣。至劉氏之《文心雕龍》，較之《文賦》，加詳與備。然其《序志》亦曰：“雖復輕采毛發(fā)，深極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遠，辭所不載，亦不勝數(shù)。”以二氏之才識與思力，專精于文，尚復如是，吾未見說文之易于說道也。是故知之愈多，言之愈寡；知之彌邃，說之彌艱；文之與道無殊致也。彼孔子與釋迦，陸機與劉勰，皆知道與知文者也，宜其言之如是。吾于道無所知，自亦不言，至今之說辛詞，詞亦文也，說詞亦豈自謂知文？陸氏與劉氏，維其知文，雖不能忘言，要不肯易言，故有前所云云耳。若夫苦水維其不知文，故轉(zhuǎn)不妨妄言之，是亦陶公飲酒之別一引申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彼村氓山樵，釋耒弛擔，田邊林下，亦間談性天。此豈能與夫子并論？彼村氓山樵，不獨無方圣人之意，亦并無自謂有知性天之心，要之，亦不能不間或一談而已，亦更不須援蕘之言，圣人擇焉而為之解嘲也。于是乃不害吾說文，又不害吾說辛詞也。而吾又將奚以說也？

于古有言：文以載道。若是乎文之不能離道而自存也。然吾讀《論語》《莊子》及大雄氏之經(jīng)，皆所謂道也，而其文又一何其佳妙也？《論語》之文莊以溫，《莊子》之文縱而逸，佛經(jīng)之文曲以直、隱而顯。如無此妙文，則其書將誰誦之？而其道又奚以傳？若是乎道之有賴于文也。彼載道之文，且復如是，則為文之文將何如邪？古亦有言：詩心聲也，字心畫也。夫如是，則學文之人將如何以涵養(yǎng)其身心，敦勵其品行乎？殆必如儒家之正心誠意，佛家之持戒修行而后可。雖然，審如是，即超凡入圣，升天成佛，于為文乎何有？且吾即將如是以說耶？則雖談天雕龍，辨析秋毫，于說文又何有？奈學文者又決不可忽視上所云之涵養(yǎng)與敦勵。然則如之何而可？于此而有簡當之論，方便之門，夫子之忠與恕，初祖之直指本心，見性成佛是也。所謂誠也。故曰：“修辭立其誠?！惫试唬骸罢\于中，形于外?！蔽釃L觀夫古今之大文人大詩人之作，以世諦論之，雖其無關于真義之處，亦莫不根于誠，宿于誠。稼軒之詞無游辭，則何其誠也。復次，文者何？文也者，文彩也。無彩，即不成其為文矣。吾之所謂文彩，非脂粉熏澤之謂。脂粉熏澤，皆自外鑠，模擬襲取，非文彩也。而欲求文彩之彰，又必須于文字上具爐捶，能驅(qū)使，始能有合。小學家之論小學也，曰形，曰音，曰義。今姑借此固有之假名，以竟吾之說。曰義者，識字真，表意恰是，此盡人而知之矣。然所謂識字，須自具心眼，不可人云亦云。否則仍模襲，非文彩也。曰形者，借字體以輔義是。故寫茂密郁積，則用畫繁字。寫疏朗明凈，則用畫簡字。一則使人見之，如見林木之蓊郁與夫巖岫之杳冥也。一則使人見之，如見月白風清，與夫沙明水凈也。曰音者，借字音以輔義是也。故寫壯美之姿，不可施以纖柔之音；而宏大之聲，不可用于精微之致。如少陵賦櫻桃曰“數(shù)回細寫”，曰“萬顆勻圓”。細寫齊呼，櫻桃之纖小也；勻圓撮呼，櫻桃之圓潤也。以上三者，莫要于義，莫易于形，而莫艱于聲。無義則無以為文矣，故曰要。形則顯而易見，識字多則能自擇之，故曰易。若夫音，則后來學人每昧于其理，間有論者，亦在恍兮惚兮、若有若無之間，故曰艱。曰要，曰易，曰艱，以上云云，就知之而言也。若其用之于文也亦然。雖然，古來大家，其亦果知之耶？要亦行乎其不得不然，不如是，則不愜于其文心而已。

今吾亦既再三言之，則亦似知之矣，而吾之所作，其果能用之耶？即能用之，其果能必有合耶？吾嘗笑東坡“魂飛湯火命如雞”一句之非詩，其義淺而無致，其形粗而無文，其聲則噪雜而刺耳。東坡世所謂才人也，而其為詩，乃有此失，其他作家，自宋而后，雖欲不等諸自鄶以下不可得也。若夫往古之作，《三百篇》、《楚辭》、《十九首》、曹孟德、陶淵明，于斯三者，殆無不合。李與杜，則有合有離矣。然其高者，亦殆無不合。今姑以杜為例。七言如“風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冥冥”，如“子規(guī)夜啼山竹裂，王母晝下云旗翻”，如“駿尾蕭梢朔風起”，如“萬?；厥浊鹕街亍?，五言如“重露成涓滴，疏星乍有無”，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如“云臥衣裳冷”，如“側(cè)目似愁胡”等，皆于形、音、義三者，無毫發(fā)憾。學人有心，細按密參，自有入處，不須吾一一舉也。稼軒之詞，亦有合有離矣。其合者，一如老杜，即以今所選諸詞論之，如《念奴嬌》之“凄涼今古，眼中三兩飛蝶”，如《沁園春》之“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如《鷓鴣天》之“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如《南歌子》之“月到愁邊白，雞先遠處鳴”等，學人亦可自會，又不須吾一一說也。雖然，吾上所拈舉，聊以供學人之反三云爾。吾非謂二家之合作即盡于是，亦非謂其有句而無篇也。即今所選辛詞二十章，亦豈遂謂足以盡稼軒哉？抑吾尚有不能已于言者，凡夫形、音、義三者之為用也，助意境之表達云爾。是故是三非一，亦復即三即一。一者何？合而為意境而已。一者何？即三者而為一而已。故視之而睹其形，誦之而聽其聲，而其義出焉。又非獨唯是也，聽其聲而其形顯焉，而其義出焉。若是則聲之輔義更重于形也。三即一者，此之云爾。且三者之合為文而彰為彩也，不可以無心得，不可以有心求。稍一勉強，便非當家。古之作者，其入之深也，常足以探其源而握其機。故能操縱殺活，太阿在手。其出之徹也，又常冥然如無覺，夷然如不屑。故能左右逢源，行所無事。于是而所謂高致生焉。

吾乃今然后論高致。吾國之作家，自魏、晉、六朝迄乎唐、宋，上焉者自有高致；其次知求之，有得不得；其次雖知求之，終不能得；若其未夢見者，又在所不論也。稼軒之為詞，初若無意于高致，則以其為人，用世念切，不甘暴棄，故其發(fā)而為詞，亦用力過猛，用意太顯，遂往往轉(zhuǎn)清商而為變徵，累良玉以成疵瑕，英雄究非純詞人也。然性情過人，識力超眾，眼高手辣，腸熱心慈，胸中又無點塵污染，故其高致時時亦流露于字里行間。即吾所選二十首中，如《水龍吟》之“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鵲橋仙》之“看頭上風吹一縷”，《清平樂》之“誰似先生高舉，一行白鷺青天”，皆其高致溢出于不覺中者也。義已詳《說》中，茲不贅。問：既曰高致，則作品所表現(xiàn)，亦嘗有關于作者之心行乎？曰：此固然已。而吾又將烏乎論之？且此寧須論也？且吾前此拈心畫、心聲時不已稍稍及之矣耶？故于此亦不復論。若高致之顯于作品之中也，則必有藉乎文字之形、音、義與神乎三者之機用。是以古之合作，作者之心、力既常深入乎文字之微，而神致復能超出乎言辭之表，而其高致自出。不者，雖有，不能表而出之也。而世之人欲徒以意勝，又或欲以粉飾熏澤勝，慎已。吾如是說，其或可以釋王漁洋之所謂神韻，王靜安之所謂境界乎？雖然，吾信筆乘興，姑如是云云耳。吾年來于是之自悟、自肯也，亦已久矣。即與兩家所標舉之神韻與境界無一毫發(fā)合焉，吾之自肯如故也。即舉世而不見肯，吾之自肯仍如故也。吾之為此詞說也，豈有冀于世之必吾肯也？二三子既有問，吾適有所欲言，聊于此一發(fā)之云爾。吾說而無當也，則等于大野之風吹，宇宙空虛，亦何所不容。其當也，又豈須吾說之耶。上智必能自合之；次焉者，研讀創(chuàng)作，日將月就，必能自得之。若是者又奚吾說之為耶？下焉者，雖吾說，其有稍濟耶？且四十九年，三百余會，一部大藏經(jīng)，亦何嘗非說？而其終也，世尊拈花，以不說說，迦葉微笑，以不聞聞。二三子雖求知心切，欲得頓悟，來相叩擊，希冀觸磕，吾亦已不能無言，而果能言之耶？言所以達意，而果能達耶？即達矣，二三子之所會，果為吾意耶？嗟夫，初祖西來，教外別傳，直指本心。而六祖目不識丁，且謂諸佛妙理，非關文字，顧尚有《壇經(jīng)》。馬祖初而曰即心即佛，繼而曰非心非佛；雖其言之簡，固亦不能無言也。弟子大梅謂其惑亂人未有了日。宜哉！后來子孫，拈槌豎拂，輥球弄獅，極之而棒，而喝，而打地，而一指，苦矣，苦矣。吾嘗推其意，蓋皆知其不能言而又不能不有所表現(xiàn)以示來學，所謂不得已也。出家大事，如此糾紛，亦固其所。若夫詞說，有何重輕。謂之說《稼軒長短句》可，謂之非只說《稼軒長短句》亦可。謂之為人可，即謂之自為亦可。謂之意專在說可，即謂之意不在說，尤大無不可。漆園老叟，千古達人，而曰呼我為牛者應之，呼我為馬者應之。莊子果牛與馬耶，即不呼不應，莊子之為牛馬自若也。果非牛與馬耶，人呼之即應之，莊子之為莊子自若也。嗟嗟，釋迦有言：萬法唯心。中哲亦言：貪夫殉財，烈士殉名。吾輩俱是凡夫，生于斯世，心固不能不有所系維。茍有以系維吾心，而且得以自樂焉，斯可矣。呼牛與馬可應之，而名之與財，又奚以區(qū)而別之也耶？至是而吾之自序，亦將畢矣。

自吾初著手為此序，未意其冗長如是。而終于如是冗長者：欲稍稍綜合《說》中之言，一；欲稍稍補足《說》中之義，二；欲稍稍恢宏《說》中之旨，三也。雖然，冗長至如是，而所謂綜合、補足與恢宏也者。吾自讀此序一過，仍覺有欲言而未能言與夫言之而未能盡者，則亦不能不止于是矣?！都谲庨L短句》自在天壤之間，讀之者而好之者，會之者，大有人在，將不待吾之選之、說之、序之也。至于文則一如道。道無不在，而文亦若中原之有菽。學文之士自得之者，亦大有人在，更不需吾之說也。法演禪師謂陳提刑曰：“提刑少年曾讀小艷詩否？有兩句頗相近：‘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蔽峁贸?，以結(jié)吾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