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之下,大雨如瀑。
冰冷的雨水,肆意沖刷著下面的青石地磚。
江天沉坐在那板凳上,他用力地挺直脊梁,仰望那無邊的雨幕。
即便是渾身上下,酸痛難忍,他還是死死咬緊自己的牙關,沒有發出半點的呻吟。
透過那漫天的雨幕,江天沉似乎看到了一雙深淵般的眼睛。
那是太上的眼睛嗎?
太上……你到底是什么?
你又究竟想做什么呢?
恍惚之間,江天沉又想起了那日咬牙切齒的老頭。
因為太上,因為返老還童,即便是父子也成了仇敵。
忽然,一滴冰涼的雨水滴在江天沉的額頭上。
啪嗒——
冷水一激,江天沉腦袋頓時一陣清明。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他不也毅然離開了百歲城嗎?
自家的老頭不也沒抵擋得住那般誘惑?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
……
這雨一下就下個不停。
漫天漫野,一望無際,煙雨朦朧之中,徹骨哀怨悠悠升起。
“獅虎……坐遠些……”
“師父沒事。”
望著自己那個憨徒弟,江天沉長嘆了一口氣。
到了傍晚,寒意漸起,憨徒弟還為師父端來了一個火盆,可算是難為他了。
溫暖篝火的烘烤之下,江天沉覺得身上的痛楚都緩解了許多。
正欲夸獎憨徒弟,卻又瞅見那孩子已然沉沉睡去。
輕輕摸了摸他那大腦袋,江天沉眼神無比復雜。
為師暮去,你又該何去何從啊……
我的傻徒弟……
夜色深沉,只余風雨之聲,嗚嗚作響。
江天沉昏昏欲睡之時,他卻瞅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隔著那雨幕,他竟然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同樣蒼老,同樣昏聵。
那邊的江天沉,盤膝坐在地上,他身披一件黑色長袍。
江天沉望著對面,而對面那位也在看著他。
“你是誰?”
瞅著對面那人,江天沉心緒浮沉,頗為不定。
聽到這話,對面的江天沉漸漸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
“我是無憂村的孩子,我是子虛觀的道士,我是百歲城的江天沉,而你……又是誰?”
這一句反問,頓時讓江天沉面色一僵。
我是誰……
他是江天沉,那我又是誰?
看著愣怔的江天沉,對面那位緩緩站起身來。
他行于雨幕之中,黑色長袍濕噠噠地掛在他的身上。
依稀可見他那佝僂的身軀,瘦弱的四肢,他好似一條直立行走的細狗!
在江天沉那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他開始高唱太上之名。
“圣哉太上,許我青春!”
“壯哉太上,許我強健!”
“盛哉太上,許我不衰!”
“我愿奉行太上之道,行至無疆之境!”
“我愿篤信太上之道,直至地老天荒!”
“我愿捍衛太上之道,戰至鮮血流盡!”
……
伴隨著他的高唱,那漫天的雨幕之中,垂下一道道纖細的黑線。
黑線的盡頭,乃是一個個漆黑的鉤子。
伴隨著黑袍江天沉的高唱,那些鋒利的黑鉤,一個接著一個嵌入他的肉身之內。
黑鉤隱沒,黑線也消失不見。
跟隨著黑線一起消失的,還有那漫天的大雨。
仰望著頭頂那陰郁的蒼穹,黑袍江天沉臉上的那絲冷笑愈發張揚。
一步踏出,他那佝僂的背陡然變得挺拔,他那花白灰暗的頭發也變得無比漆黑。
等走到江天沉面前的時候,他已然變成了一個身形高大,黑發如瀑的中年壯漢。
望著坐在板凳上,垂垂老矣的江天沉,他笑了。
“太上之道,果然奇妙。”
望著眼前年輕的自己,江天沉死死握緊拳頭。
他想站起身來,可是他那蒼老的身軀,已然指望不上了。
黑袍披肩,年輕的江天沉好似一只離群的孤狼。
牙尖嘴利,野心勃勃。
“你老了……而我想去那五十國!”
抬頭望了一眼那漸漸放晴的天空,老邁的江天沉長嘆一聲。
“你難道不知道這其中的代價么……”
“代價?凡事皆有代價,這一點,你比我清楚。”
“你!”
江天沉本欲掙扎,可是他那老邁的身軀,卻被對方的那只大手死死按在原地。
“坐著吧,老家伙,你可以休息了。”
“余生,我會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你做不來的事情,我來做。”
“你走不了的路,我來走。”
“而你要做的事情,便是成全我!”
話說完,那黑發江天沉便獨自朝著門外走去。
伴隨著他的離去,那道厚重的門戶也緩緩閉上。
門戶之中,垂暮的江天沉,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袖。
他望著男人的背影,沉默不語。
推門出戶,黑發江天沉一路向西,他走出了百歲城。
于那百歲山之前,他看到了很多攀登山坡的身影。
有些老人剛剛得了太上恩賜,頭頂的黑發還不到一成,身體更是老邁異常。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固執地攀登著百歲山,對于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百歲城,他們沒有感激,只有厭惡。·
該死的地方!
活著還不如死了!
那般活著和那老狗又有什么區別!
山路濕滑啊,不少老者被摔到頭破血流。
可是,那又如何?
只要能離開此地,他們是一刻也不想等啊。
五十之國,富庶山河,欲望之所,無拘之地!
活在那里,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對于五十國的向往,支撐著這些老人不斷攀登。
當然,對于黑發江天沉而言,這百歲山算不得什么困難。
只見他昂首挺胸,直接大步向著那山頂挺進。
過了這百歲山,五十國近在眼前啊。
行至一半,黑發江天沉還聽到了一聲親切的呼喚。
“嘿!小老弟!還記得我不!快點拉老哥一把!”
順著聲音望去,江天沉瞅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龐,這廝此刻看上去六十上下的模樣。
憑借他的身體素質,走到這半山腰,已經是他的能力極限了。
“你當時說我是鄉巴佬?”
“額……”
聽到江天沉這話,那老頭面色一沉。
該死的!
這廝竟然如此記仇!
看了一眼那近在眼前的山頂,老頭深呼一口氣。
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這點道理老頭還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