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飛蛾撲火(陸)
“現在,可以聊聊我了,千夏。”
“我想一直以來,你都有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在一起那么久,我都不愿意公開關系?”
笹原千夏點頭:“嗯,我一開始,以為是因為明叔……”
在一起的時間太長,她難免會發現一些端倪,她這么想倒也沒錯。
“那現在你明白了?”安納金問。
笹原千夏搖頭。
“那是因為,我根本不認為,我們會有未來啊,如果注定沒有,而又過早許下承諾,那不是徒勞么?”
“至于我為什么會這樣想,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了,戴安奶奶,她影響了我,塑造了我,她在我少不更事時便在我的世界中徹底解構了愛與道德。”
“她是一個現實主義者,當一個現實主義者懷抱過于荒謬的理想時,就會變得虛無,進而矛盾。”
“我也是這樣的,千夏。”
“我有一些,在通俗社會觀念上的,人格缺陷,一直都有。”
“我像是本能的,渴求愛與美好,想要留住它們,但我又知道我留不住——我甚至,從未擁有過它們,我對于它們的認知,完全來自社會習俗的規訓,我荒謬的認為它們真的存在過,然后,我便想讓它們永存,還為此作出注定徒勞的努力……”
這一刻,笹原千夏終于完全明白了,為什么安納金叫他來這里,花那么長時間講戴安奶奶。
因為講戴安奶奶,就是講他自己。
她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個男人,因為在剛才的那番表述中,他已經完全從源頭解構了愛,否定了它。
所以任何的安慰與關懷都是沒有用的,我該如何關懷他呢?
‘沒事的,安妮,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愛你啊,安妮。’
‘別想那么多,那些都太遙遠了。’
……
他自絕于他人之愛,你不可能用他根本不相信的東西,去寬慰他。
但是,笹原千夏仍舊輕輕的握住了他的手。
什么都沒說。
因為這比說有用。
你認為不存在的東西,你不相信的東西,此刻,就在你身邊,就在你的手里。
安納金似乎感覺到了手心里的柔軟,他笑了笑。
“虛無有一個問題,千夏。”
“那便是虛無本身就毫無意義,它讓一切都失去意義。”
“如果我認為一切皆無意義,那么我活著是為了什么呢?——而且,海德拉的那套觀念雖然徹底否定社會道德中的一切合理性,但卻并不否認社會道德在個人身上的作用。”
“理性上的虛無,會讓人清醒而痛苦。”
“那一刻人并不會因為‘一切皆無意義’而喪失意義,而是‘以意義為樂’,活著,就是為了找樂子,舊時代的哲學中有一個名詞形容它,叫做‘通透’。”
“當他人還困在意義游戲中時,虛無的人已經跳出了游戲,所以他們能以更加純粹的方式加入這場游戲,而那些游戲規則:誠實、謙卑、勇敢、正義、仁慈……會被他們完美使用。”
“這便是你看到的那部分我,千夏。”
“但我其實還有另一面,清醒的痛苦讓我在感性上變得極端,因為不極端就不會讓我有感覺。”
“所以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以虛偽、傲慢、怯懦、邪惡、殘暴……等等等等為樂。”
“我小心的隱藏自己的本性,因為如果讓他人知道了,這場游戲就無法進行下去。”
“但有的時候,我也會不小心暴露我的本性,而你,笹原千夏,你恰好撞上了它。”
有那么一瞬間,笹原千夏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但莫名的意志力讓她克制住了那種沖動。
“所以,你是想告訴我,那天早上發生的事情,其實沒有任何理由,對嗎?安妮。”
“對,”安納金點頭,“或許這個世界上99%的人都不會相信,咬你那一下,毫無意義,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誰,在做什么,我只是不小心跳出了游戲規則,我找到了一種讓自己愉悅的方式:鮮血與死亡,我樂在其中,貌似遵守規則的,暗中創造它們,而如果在這個過程中,他人受我的欺騙,沒有察覺,我會更加愉悅,呵呵呵,那種快樂,就像是你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螞蟻,而它們渾然不覺毀滅由何而來,覺得這一切都是天災,又急又怕,團團轉……”
天吶……
笹原千夏并不了解瘋子是什么樣的。
但她大概明白,當一個人堅定的宣稱自己沒病時,才是真的有病。
而安納金似乎看出了她的擔憂,笑道:
“你覺得我有病?”
“嗯……安妮,我……我……”
她想了想,道:“你剛才對自己的所有描述,你的自白,充滿了矛盾。”
“我一開始就告訴你了,虛無是矛盾的。”
他好像真這么說過,而且不止一次。
“所以你覺得,我是個明明知道自己有病,也知道這病到底從何而來,卻又堅定認為,自己沒病的病人?”安納金又道。
笹原千夏已經沒法回答了。
因為愛與道德皆是生命衍化過程中對環境的客觀適應,任何對它們的吹捧與追求都是對本性與欲望的粉飾,所以,一切皆無意義。
——如果他堅定的抱有這樣的信念,那在社會科學的角度,無疑已經站在了邏輯鏈的最高點,我不可能說得過他。
如果我說我愛他,他也只會‘真誠’的回答我也愛你,然后在心中冷笑并愉悅。
如果換一種角度,從自然科學同他交流……不,本身就是基于自然科學得出了虛無的結論,他仍舊是,無懈可擊的。
我沒有辦法說服他,也無法拯救他,因為……
或許他的觀念,真的是真理。
所以,應該不作交流,然后……
不!
我想我已經明白了,為什么他從不愿意向我袒露內心,因為那里是虛無的,一旦讓我直視他真實的想法,那么我們之間,一切都會不復存在。
不!
我不會讓它不復存在。
有那么一瞬間,笹原千夏感覺自己是只飛蛾,明明知道前方是火,仍舊在撲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