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修涯終于回憶起，自己曾看到了什么的時候。

幾乎淹沒他頭顱的黑暗瞬間陷入停滯。

緊接著，黑暗如水般浮動，自上而下從他的身軀流走。

顧修涯看到了自己的手臂，接著是胸膛、雙腿......熾烈的光芒好似燎原大火，于無聲中迸現(xiàn)，驅(qū)散黑暗，帶來光明。

眼前出現(xiàn)了色彩，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就站在書桌旁，保持著抬頭的姿勢，看著剛剛升起的月亮。

下一刻，他的瞳孔開始顫抖。

視線中倒影的東西，讓他不可抑制生出一種頂禮膜拜的沖動。

雙腿越過意識彎曲，脊椎自主想要使軀體匍匐......卻同時被某種力量拽住。

顧修涯感覺脊椎處傳來源源不斷的熱流，這種熱流讓他從某種詭異的影響中脫離，恢復(fù)了對軀體的控制。

但他心中的惶恐，卻沒能因此減少半分。

因為他看到......

在月亮下，在樓宇構(gòu)建的鋼鐵叢林之外，在視線盡頭的天地交匯之處。隱約有一尊偉岸如神的身影，從月光中走向塵世。

神應(yīng)當是什么模樣？

前身留下的記憶中沒有具體意象，相關(guān)的表征僅僅模糊呈現(xiàn)出：仁慈、和藹、智慧、圣潔等概念。

顧修涯無從判斷，這種基于人類自身對美好事物的樸素期許，是否真的會出現(xiàn)在一個具備無窮偉力的生物身上。

但他現(xiàn)在看到的東西，決計沒有半點符合前身想象的樣子。

那是一頭不可名狀的龐然巨物，人類蒼白的語言難以盡訴其偉岸身軀萬一。

顧修涯只能以愚陋的自我認知，略微還原祂無垠超絕的本質(zhì)。

祂的頭顱由無數(shù)機械壘砌而成，鋼與鐵的造物在月光下散發(fā)出冷冽的恢宏光芒，蒸汽在祂腦后噴涌，凝聚成灰白的霧狀光環(huán)，于頭頂環(huán)繞不休。

祂的身軀不具備任何生物學(xué)上的規(guī)則性，通體由某種黑色物質(zhì)凝聚而成，無手無腳，左右亦不對稱。

無數(shù)或固體、或粉塵、或流沙般的黑色物質(zhì)在祂身體上流轉(zhuǎn)蠕動，讓祂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怪誕的、漂浮的、長條狀聚合體。

靈魂因視覺中的畫面而震撼，潛藏于中的晦澀知識在此刻被驚醒，帶給顧修涯一絲明悟。

于冥冥中，他有幸得曉世界對他眼中崇高無上之物所作圣謂。

——新神。

......

“韓教授，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嗎？”

斯凱麗仰躺在長椅上，低聲問道。

按照對方的要求，她正以身體感覺最放松的姿勢歇息，可精神卻還是得不到平靜。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周，斯凱麗仍舊難以擺脫那段噩夢般的經(jīng)歷。無論白天黑夜，每當她睡著，夢里都會再次回到那個首尾相連，永無盡頭的走廊。

她感覺自己像是遭受了某種詛咒，身心受到了巨大折磨，短短幾天整個人已經(jīng)瘦了一圈。

她去見過心理醫(yī)生，可醫(yī)生根本不認可她關(guān)于詭怪的說法，只是讓她不要胡思亂想，按時吃藥。

不得已，她多方打聽，找到了蘭卡港據(jù)說很有效果的私人心理咨詢師，韓教授。

只是讓斯凱麗不明白的是，對方既然口碑這么好，為什么......要把咨詢室開在城外這么偏僻的地方呢？

雖然用一棟別墅作為咨詢室的確很豪華，但開在城里面，應(yīng)該客人更多吧？

她想著，看到留著齊耳短發(fā)的中年女教授坐到了自己身旁。

“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呢？你剛才告訴我你遇到的是詭怪，可不是神明。”

“因為，我看過很多神學(xué)故事。基本上所有故事的主旨，都是神明驅(qū)逐了詭怪，帶給世人恒久的安寧。”

斯凱麗略顯猶豫的說道：“......如果詭怪是真實存在的，那應(yīng)該也會有神明的吧？”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韓教授笑意盎然：“其實啊，你遇到的就是神呢。”

斯凱麗為這句話而錯愕:“怎么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是因為你潛意識里，就刻板的認為神一定是傳說記載中那樣偉岸光明的形象嗎？”

“可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記載還告訴你，神參照自己的樣子創(chuàng)造了人類。而人類的性格是那么復(fù)雜，包含各種極端的情緒。既然如此，創(chuàng)造我們的神，憑什么一定是偉岸光明的？”

“我......我不知道。”

斯凱麗顯然不具備神學(xué)上的思辨思維，一時被說得表情茫然。

“呵呵......我來告訴你吧。”

韓醫(yī)生道：“神只是一個代稱。一個代表無上偉力的稱謂。”

“而擁有無上偉力的生物多到不勝枚舉，它們的形態(tài)、能力、乃至性格，都不是人類所能揣測。”

韓教授依舊笑著：“知道嗎，這世上有很多像你一樣的人。因為種種原因，他們恰巧撞見神的出現(xiàn)，受到影響，就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幻覺。”

“唔，其實說幻覺也不準確，那只是......神靈漫步而過，帶給凡人的恩澤罷了。”

“凡能承受恩澤之人，即可獲得覲見神靈的資格。”

“這其中，有人能看到凝聚一切美好概念的圣靈。有人能看到的，卻是極致惡念匯成的怪形。”

“這是因為人所看到的祂，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祂。你眼中的畫面，不過是大腦以過往記憶強行拼湊出的、理解范圍內(nèi)的表象。由于學(xué)識、經(jīng)歷的不同，每個人看見祂時，大腦給出的畫面也都是不同的。”

“不過，幸運兒總是少數(shù)。更多如你一樣的人，只會永遠困頓于恩澤造成的影響中，不見神明，直至死亡。”

斯凱麗的眼神中流露出惶恐，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韓教授的話，卻隱隱覺得對方?jīng)]有騙自己。

“我，我會死？”

她顫聲發(fā)問，身體在發(fā)抖。

“如果你一直記得的話。”

韓教授再次笑了起來，笑得很淡然，仿佛在談?wù)撘患匠Ｐ∈拢皇且粋€人的生死。

“但你可以忘記祂，忘了，祂就找不到你了。”

“畢竟……并非所有神明，都如天父一樣全知全能。”

斯凱麗眼中最后的畫面，是韓教授拿出的一只鋼筆。

那只筆，長著蒼蠅般狹長的口器，內(nèi)中布滿尖銳利齒。

斯凱麗感覺有東西從耳朵鉆進了自己的腦袋，緊接著記憶里就少了一些東西。

具體是什么呢？

她不記得了。

恍惚之中，她聽到韓教授打了個電話。

“有個愛爾頓的調(diào)查員找到我做咨詢。你盡快幫我問問當?shù)禺愓{(diào)科，他們還要不要這個傻子。如果要，就讓他們準備好代價。”

“我今天下班了。你可以拜托老邁克。”

聽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就要這個，刷卡。”

“嗯？”

......

“嗯？”

顧修涯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

視線中，那偉岸恢宏的身影一直在朝西方移動......可為什么卻距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這念頭一起，他才驚覺，對方頭顱上那巨大無目的黑色眼眶，居然至始至終都對著自己所在的方位！

哪怕轉(zhuǎn)頭時也不曾改變！

祂能感覺到我在看祂？！！

顧修涯為這個猜測震驚，連忙閉上眼睛，轉(zhuǎn)過了身體。

下一刻。

手機突然振動，屏幕自動亮起。

“地震預(yù)警:您所在的愛爾頓市發(fā)生6級地震，橫波將于5秒后到達。”

5……

3……

2……

1。

轟隆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