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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豐渠

  • 雙闕
  • 海青拿天鵝
  • 3187字
  • 2023-05-12 18:18:22

懷里,嬰兒睜著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面前的人。

“庚。”齊央含笑地輕喚著,將小木匙中的米湯小心喂入庚的口中。庚順利地吞下,齊央再喂,沒多久,幾上的小碗就空了。

“真乖。”齊央夸道,放下木匙,用軟帕將他的嘴邊拭凈。庚似乎不喜歡,掙扎著,嘴里“唔唔”地哼。

齊央滿意地對我說:“我先前還憂他不慣米湯,幸好是多慮……”

話音未落,只聽庚“咕”的一聲,米湯從他口中返了出來,把下巴墊著的巾子濡臟了。

齊央一驚,趕緊喚侍姆來收拾。

兩人手忙腳亂,齊央的臉上卻無一絲惱色,眉目間盡是柔和。

庚由著擺布,雙眼定定望著齊央,似是疑惑。他自出世至今,已有四個月,粉嫩的小臉漸漸長開了,輪廓唇鼻完全是觪的樣子,唯獨眼睛生得跟齊央一模一樣。

我笑道:“聽兄長說,他的朝服洗過了許多回。”

齊央一笑,道:“太子每日蚤朝后便過來抱庚。”

我點了點頭,望向門外,只見下午的日頭辣辣的,大雨下了一個月,幾日前才止住。

“入夏以來大澇,兄長已是多日未見了吧?”我說。

齊央給庚換上巾帕,說:“太子無暇分身,不來也罷。”說著,她笑了笑,嘆道:“也不知為何,自從有了庚,能不能見太子竟不似過去般緊要了。”

“哦?”我瞥著她,覺得好笑,也不知道誰在名子禮那天,一看到三月未見的觪,眼淚就掉了下來。

齊央瞅瞅我,沒有像從前那樣解釋到底,只低頭哄庚,臉頰微微泛紅。

“不知晉國明日是否有雨?”侍姆在一邊疊著巾帕,一邊說開口道:“君主螢……”

“侍姆,去端些水來吧。”齊央忽然打斷道。

侍姆愣了愣,應諾下去了。

室中一時安靜無比。

齊央看向我,目光極不自然地閃了閃,面色尷尬。

我淡淡地笑。侍姆想說什么我清楚得很,現在四月,三個月前,燮在晉國迎娶齊螢,明天就是他們廟見的日子。

“我該去游水了。”我對齊央說。

“莊不坐了?”齊央訝然。

我說:“天氣炎熱,此時不去,不知何時又要落雨。”

齊央面色仍有不定,看著我,點了點頭:“莊小心。”

我起身告辭。林苑中,巨木枝葉郁郁,樹蔭下,湖水一如既往的清亮。

我一個猛扎地跳入水中,渾身一涼。氣泡在四周紛亂地舞起,我微瞇著眼睛,光線在水中忽明忽暗,幽幽亮亮。

蹬水浮出湖面,豁然清新,我喘著氣,將臉上的水抹去。仰頭望向天空,濃密的樹蔭中,陽光點點晃過。

燮婚禮那日,杞國的天氣也像今天這樣,晴朗得出奇。晚上,我去找觪聊天。觪相當合作,我說想飲酒他也沒反對,命人往窖中取了一尊來。兩人在堂上邊喝便聊,天南海北,上下古今,說了一整夜。我沒想到自己酒量這么差,不過是低度的米酒,兩盞下肚,已經見暈了。事后,觪說我癡顛了,說起什么都笑,聽到什么也笑,一直笑到睡著。我卻什么都不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迷糊中,往堂外望去,那月光清冷得瘆人……

我閉起眼睛,雙腿在水中劃動,水波涌在發間,似能將頭腦中的思緒洗凈。

“君主!”岸上傳來寺人衿的聲音,她大聲對我說:“太子正尋君主!”

觪?

我朝她游過去,踏著石階上岸。

“太子方才來到宮中,現下正在堂上等候。”寺人衿用巾帕給我包起頭發。

“知道了。”我說,在帳中換下衣服,往宮室中走去。

堂上,觪果然在,見到我,笑意盈盈。

“阿兄如何來了?”我問。

觪笑道:“為兄特來道謝。”

我愣住:“道謝?”

觪眨眨眼:“昨日姮不是使人給為兄送了沙冰?”

我了然。昨天悶熱,觪頂著太陽在鄉遂中巡視了一日,回來后,我就做了沙冰讓人送給他。我笑了笑,問他:“大澇可退了?”

觪說:“還須過幾日,只要不再落雨便無甚大事。”

“如此。”我點頭。

這個時代的農業還相當原始,杞國的田土尚算肥沃,每逢不順的年景卻會損失慘重。觪剛剛掌權,就遇到了去年的干旱和今年的大澇,著實難為了他。

我不禁想,如果在現代……腦子轉了轉,我苦笑,現代農業畢竟離不開各種科學技術,單生物工程一項,我就無能為力。

不過,原始有原始的方法,旱澇災害可以用水利改善的。我說:“阿兄,杞國河流天生,若往兩岸田中開渠,旱時導水,澇時疏水,則既可防災,又可灌溉,豈不大善。”

“嗯?”觪看著我,面色驚訝:“姮竟知道這些道理?”

我笑笑:“不過空想罷了。”

觪挑挑眉:“空想?姮定是曾見過豐的田地。”

“豐?”這回輪到我不解。

“然也。”觪說:“我當年隨君父往宗周,曾見豐四周田野,渠道縱橫,引渭水灌溉,無旱無澇,歲歲無饑饉,那時為兄便嘆服周人農事之精。”

我了然。雖然沒去過豐,但周人的農業技術是公認的高超。

自商以來,“周”在文字中就是上田下口的形象,是個物產豐富之意的美名,而周人的祖先后稷更是被奉為農業的始祖。豐與鎬京一水之隔,是文王時的舊都,會出現用于農業灌溉的水利工程倒也不足為奇。

我問觪:“阿兄既知曉,為何不照做?”

觪嘆口氣:“為兄何嘗不想,只是姮有所不知,開渠甚為深奧,天下欲效豐者多矣,卻至今無一功成。”

我奇道:“為何?”

觪說:“豐渠乃文王時所開。據傳當年有一人,叫散父,族中十幾世皆為農師,他鉆研得此道,事于文王。”

我問:“如今散父何在?”

觪苦笑:“滅商時不知去向。”

我驚道:“如此說來,天下竟只豐一處有渠?”

觪說:“非也,還有一處。姮可記得朝歌?”

我頷首。

觪說:“當年我與你路過時,曾見一處田野中也有渠。那時我見了大喜,想叫你看,你卻在車上睡熟了。”

我想了想,說:“或許是衛伯仿的。”

觪搖頭:“非也。為兄曾特地去看過,那渠與豐渠一樣,路數甚為清晰,因勢利導,且農人也說,那片田土從無旱災水患,看得出是出自散父之手。”

我點了點頭:“如此說來,散父或許在衛國?”

觪說:“為兄也這么想。”

“阿兄,”我說:“商亡至今已四十余載,散父若在世,該多大年紀?”

觪輕輕地嘆了口氣:“為兄也想過,只是杞國境地如此,為兄怎么也要試上一試。”

我訝然:“阿兄要往衛國?”

觪笑道:“然。”

我疑惑地看著他,問道:“阿兄今日來此到底何事?”

“致謝。”觪笑得狡黠:“姮,出嫁前可欲與為兄再游衛國?”

我睜大眼睛。

“姮,”觪微笑,話語字字魅惑:“嫁人后可就再難出去了……”

“我去。”我果斷地說。

觪滿意地頷首。

說走就真的走,兩日后,觪將庶務暫托給國中三位的上卿,車駕整裝待發。

行李一律從簡,我只帶了兩三套素色衣服,斬衰是不能脫的,準備了罩衣披在外面。環佩首飾也不必佩戴,不過,丘把鳳形佩玉韘等物用小布袋裝起來,要我隨身帶著,說旅途艱險,辟惡之物帶多少也不為過。

臨行時,我去向父親道別。

自從母親故去后,父親就搬回了正宮。

操勞了一輩子,他的身體原本不怎么好。現在,他把國事全都交給觪,自己每日在宮中閱卷,或者出宮走動,偶爾巡視鄉邑,身體倒還是硬朗了些。

不過,他有時頭腦會變得懵懂。

我走到堂上,父親正在翻案上的簡牘。旁邊的寺人提醒他:“國君,君主姮來了。”

“君主姮?”父親抬頭,滿臉疑惑:“不是只有君主晏,何時來的君主姮?”

我愣住。

寺人走到我身邊,小聲地說:“國君又犯病,一時糊涂,君主莫怪。”

我略一頷首,走上前去。

父親仍站在案前看著我,忽而露出一個微笑,眉目間神采奕奕:“沫!”

我愣了愣,望著他:“君父,我是姮。”

“姮?”父親盯著我,良久,似是了悟,目光漸漸收起,聲音也緩下來:“哦,是姮啊……”

“君父,姮今日隨兄長往衛國。”我輕聲說。

父親點了點頭,眼睛卻沒有看我,只四下地張望,好像在找著什么。

“沫呢……”只聽他嘴里喃喃道,悵然若失。

車輪軋在大路上,轆轆地響。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云彩漂過,時陰時晴。身后的城墻上,雙闕之間,齊央和她懷中襁褓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

離開時,觪逗了庚許久才登車啟程。車子漸行漸遠,他幾番回頭朝城墻望去,唇邊含笑。

道旁,大樹舒展著枝條,綠油油的,我看著,想起了邑姜宮前那棵自己從未見過的老桑。

“姮在想什么?”觪問道。

我淡笑:“想君主和公子。”

“君主和公子?”觪訝然。

我沒說下去,看著他,道:“阿兄可曾對什么事后悔過?”

觪怪異地看了我一眼,想了想,說:“自然有,只是我會想,即便再回到當初,我也將照舊行事。如此考慮,便不覺得悔。”說完,他轉向我:“姮有后悔之事?”

我笑而搖頭:“無。”

觪微笑:“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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