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在指下淙淙流動(dòng)，淳厚綿長。

我從堂前回到西庭，寺人衿給我一張琴，說這是方才申送來的，是姬輿的意思。

姬輿送的？我將它接過，只見樣式極其樸素，卻甚為古舊，琴身的漆已經(jīng)開裂剝落，露出里面干硬的木質(zhì)。所幸的是保存完整，也沒有蟲蛀，裝上絲弦調(diào)試，音色竟通透明亮。我心中一動(dòng)，便將十指放在弦上，慢慢撫起。

飽滿的音響帶著某種清澄的力量，聲聲淌在心間，似能將思緒引導(dǎo)開去。

“虎臣前日拒了舅家送媵……”盂剛才的話仍在腦海中盤桓。

弦音在手指的勾剔下忽而一重，又回復(fù)溫潤。

我深深地調(diào)整呼吸。

這種事我不是沒有想過，姬輿的父母雖然早逝，但他們都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有各自的家族留在世間。貴族間的利益說復(fù)雜也不復(fù)雜，姬輿一脈單傳又宗室單薄，與我成婚以后，舅家的關(guān)系勢(shì)必要被取代，他們不會(huì)沒有打算。

說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但這到底不由我控制。即便他們不送媵，別的人也會(huì)送，將來也難保沒有第二家第三家。新婦母家和舅家在義務(wù)上是最近的，姬輿先后推拒，別的人再送就顯得勉強(qiáng)了，怪不得貴族們會(huì)生出議論……我苦笑，自己的事難道總要經(jīng)過這么多人的允許？

最后一個(gè)音在指下完結(jié)，我緩緩抬手，余音猶自留在弦上。

忽然覺得門口的天光暗了些，我抬頭望去，一個(gè)頎長的身影不知何時(shí)立在了門邊。

目光相遇，我的唇角微微揚(yáng)起。

“如何不撫了？”姬輿走過來，溫聲道。

我望著他，不答反問：“公子盂習(xí)射完了？”

“然。”姬輿說，在我身旁坐下。他的目光落在琴上，含笑問我：“你方才所撫琴曲何名？”

我眨眨眼，答道：“不過信手胡彈?！蓖Ａ送＃瑔査骸叭绾?？”

姬輿唇角勾勾：“好聽。”

就兩個(gè)字？我不滿地瞅著他。

姬輿卻笑而不語，垂目看向琴弦，伸手過來。手背上一陣溫暖，姬輿與我弦上的手疊在一起，他貼近了些，耳邊傳來若有若無的熱氣，帶著些汗水的味道。

“我日久未習(xí)，技藝粗糙了許多?！蔽疑陨詫⑸眢w靠在身后的胸膛上，莞爾道：“不過輿的琴卻是好琴?！?

“此琴乃我祖父傳下，我母親當(dāng)年也甚喜愛?！敝宦牸л浾f：“她離世后便一直放在藏室，再無人撫過，今日我記起它，便讓申去尋來?！?

心思似被什么擾起，沉默片刻，我說：“申卻是個(gè)能干勤懇之人。”

“他在宅中已有多年。吾母過世后，豐宅便一向交由他打理。”姬輿道。弦上，他的手掌緩緩收攏，將我的手牢牢包在其中。

“輿。”

“嗯？”

我定定心，回頭望著他：“你曾說，母親是豐人？”

姬輿目中似有微光閃過，頷首：“然。”

“何姓？”

姬輿看著我，開口道：“姜。”

心似被什么撥了一下，我忽然覺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shí)，身后的臂膀?qū)⑽覔砥?，只聽姬輿在我耳邊低低地說：“姮，舅家前日與我提起送媵之事，我未許?！?

我怔了怔，抬頭看他。

姬輿注視著我，眸中炯炯。

“哦……”我說，竟有些不大自然。不想他這么輕易地便把事情說了出來，之前準(zhǔn)備的一番詢問還沒來得及出口。

不過心情卻豁然開朗，他到底不瞞我了。我望著他，笑意不覺地涌上唇邊，坐直了身體，伸手捧住他的臉，在他頰邊用力地親了一口。

姬輿似對(duì)我的舉動(dòng)始料不及，目光卻閃閃流動(dòng)。

我猶自笑著，雙臂環(huán)上他的脖子?！拜?，”我將臉埋在他的頸窩，停頓片刻，輕輕地說：“今后他們?cè)偬?，你也不許答應(yīng)?！?

脈搏有力的跳動(dòng)在頰邊陣陣傳來。

“好?！蔽衣犚娂л洃?yīng)道，語聲柔和。

我沒再說話，埋著頭，只將手臂圈緊。

將近正午的時(shí)候，申突然來稟報(bào)，說鎬京王宮里來了一名世婦，要見姬輿和我。

“太后聞知公女已至宗周，恐關(guān)照不妥，特遣臣婦來接公女?！碧蒙?，那世婦端坐，聲色和緩。

我看著她，心中驚詫不已。這個(gè)人我有些印象，以前曾在太后宮中見過。這么說，王姒竟知曉了，是周王告訴她的嗎？

望向姬輿，只見他看著世婦，目光銳利。

“太后過慮，”他說：“杞太子將公女托于此處，本為妥當(dāng)關(guān)照?！?

世婦卻淡定，依舊緩聲道：“虎臣有所不知，杞太子正在鎬京，于太后此舉并無異議。”

姬輿面色微微凝住。

我看著他們，手指在掌心緊緊攥起。心中明白，王姒顯然有備而來，搬出觪，我便再?zèng)]有理由待在姬輿宅中……眼睛下意識(shí)地望向姬輿，兩人目光在凝滯的空氣中相遇，皆復(fù)雜而無言。

世婦說日暮前須趕回王宮，沒有給我們多少時(shí)間。

王宮派來的車駕穩(wěn)穩(wěn)停在門外，寺人衿很快把行李收拾好，讓家臣搬到了馬車上。

“豐距鎬京不遠(yuǎn)，我稍后便去看你?！?少頃，他低聲對(duì)我說。

我望著他，彎彎嘴角。心知他還須奉命留在豐，此言或許只是安撫；也知道兩人分別在即，不知返國之前是否還能再見?？傆X得該多說些話，臨到末了，卻一句也出不來，只將目光在他臉上流連，輕輕頷首：“好。”

這時(shí)，前面的御人詢問是否可以出發(fā)。我望去，不遠(yuǎn)處，世婦正挑著車幃瞥來。姬輿瞟了一眼那邊，神色冷冷，又看看我，將身體往后退開。

我望著他，少頃，攙著寺人衿將的手上車。鑾鈴“?！钡剌p響一聲，車幃放下，光線倏地暗淡。

只聽御人將長鞭一揚(yáng)，馬車震動(dòng)，轔轔地奔跑起來。坐了一會(huì)，我忍不住再掀開車簾，后面跟著的車輛卻擋住了視線，只見街道兩旁的宅院的高墻向后退走……

車駕出了城，沿著周道向鎬京疾馳。一路上，崔巍的山巒和森林河道似曾相識(shí)，如風(fēng)一般消失在車后。

我坐在車?yán)铮鴵u晃的車幃陷入深思。

周王知道我在宗周并不奇怪，但我認(rèn)為他沒有必要干涉，點(diǎn)破這件事毫無意義。那么，這件事就徹底是王姒的意思嗎？她極重禮法，見不得我頂著“未嫁”和“孝中”的身份到處跑，這倒可以理解。心中不禁打鼓，這件事也許不是周王告訴她的，畢竟自己的行蹤說到底也并非保密得滴水不漏，被誰的耳目察覺也不是不可能的，而王姒曾經(jīng)的權(quán)勢(shì)之重，連周王都要忌憚……忽然想到兩年前幾乎將自己攪進(jìn)去的那次入宮風(fēng)波，一陣隱隱的不安涌上我的心頭。

我望向車外，天邊卷著厚厚的云，浮著鉛灰的顏色，落在眼中，分外沉抑。

鎬京在落日氤氳的顏色中出現(xiàn)，巨大的城門在道路的前方矗立，一如兩年前的氣派。車輪碾過街道的砂石，發(fā)出細(xì)碎的綿響，市井的喧囂聲慢慢遠(yuǎn)去，我感覺王城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變近，將手中的一角簾子放下，正襟端坐。

車子照例走走停停 ，我聽到車輪駛過宮道那種特殊的共鳴，駛了好一段，終于緩緩?fù)Ｏ隆?

世婦在外面請(qǐng)我下車。

寺人衿撩起簾子，只見眼前仍是高高的宮墻，我將眼睛向四周微微打量，原來他們把我?guī)У搅颂髮m的側(cè)門。

未幾，一名寺人出來，向我和世婦各一禮，道：“太后正在堂上，請(qǐng)公女入內(nèi)?！?

我應(yīng)下，稍稍整理裳裾，隨寺人和世婦登階進(jìn)門。

穿過闈門和廡廊，只見這宮中風(fēng)景依舊，雖然已是深秋，庭中的草木卻不顯頹勢(shì)，一樹紅葉顏色正濃。堂上，人影寥寥無幾，王姒倚幾坐在榻上，世婦上前稟報(bào)，她轉(zhuǎn)過頭來。

周圍已經(jīng)燃起了燭火，只見王姒的樣子與兩年前相比，并無改變，只似乎更簡樸了些，一身素凈的燕服，頭上也只飾著一支笄。

“姮來了？”王姒聲音不疾不徐。

“杞姒拜見太后?！蔽覕棵加^心，上前行禮道。

“免?！蓖蹑φZ氣微有訝異，帶笑道：“姮不是外人，何以這般拘謹(jǐn)？”

我仍言語恭敬：“不敢逾禮?！?

“逾禮？”王姒似在咀嚼，片刻，忽然笑起來：“你且抬首?！?

我望向她。

王姒看著我，笑意隱下，表情喜怒莫辨：“好個(gè)逾禮。你既知逾禮，可知今日何以至此？”

來了。我深吸一口氣，解釋道：“太后，杞姒此來宗周，乃為誤信兄長重傷之訛，憂恐之下……”

“這你不必再說?！蔽吹任艺f完，王姒卻淡淡地打斷：“太子已同我稟過。”

我緘口不語。

王姒直了直身體，話音嚴(yán)肅：“我常說東婁公縱你太過，虎臣雖是你夫君，卻未完禮，豈可共宅而居！”

意料之中的話。我微微垂眸，乖乖聽她說完。

王姒卻沒有再多教訓(xùn)，只嘆了口氣，緩緩地說：“罷了，你也是情有可原，只不知深淺了些。太子執(zhí)意要帶你一道返國，現(xiàn)下還有時(shí)日，你便留在鎬京?！?

我行禮：“諾。”

王姒微微頷首：“去吧?！?

我起身，隨世婦往堂后走去。

“姮。”沒走兩步，王姒突然把我叫住。她看著我，若有所思，片刻，開口道：“有的事，除我外再無他人與你理會(huì)，你可知曉？”

我訝然。

王姒卻好像不需要我回答，唇角勾勾，道：“你將來自會(huì)明白。”說完，她闔起眼簾，略略揮手。

我只得施禮，再度轉(zhuǎn)身。

我又來到了辟雍。

在太后宮的時(shí)候，世婦引我又一路出了闈門，請(qǐng)我回到車子上去。我疑惑地看她，王姒說要我留在鎬京，難道不是像以前一樣住太后宮？

世婦卻不解釋，表情上也看不出一絲端倪：“此乃太后之意?！?

我心下納悶，卻還是依言上了車。

御人催動(dòng)馬車，載著我出了宮，一路飛奔。夜色已經(jīng)籠下，我不知道他們要帶我去哪里，心中不禁有些惶惶。直到車子行至一個(gè)岔道口前，我看到燭燎光照中映著的一小段表木才猛然憶起，這個(gè)方向正是往辟雍的。我探頭往前望去，果然，極目處，點(diǎn)點(diǎn)火光勾勒出辟雍前高大的門樓。

我恍然大悟，原本還擔(dān)心，王宮本是眾人關(guān)注的地方，我若住進(jìn)去，只怕不久之后豐鎬兩城的貴族還有姬輿的舅家都會(huì)知道我來宗周這樁新鮮事。而辟雍則不同，氛圍清靜，自然比王宮更好掩人耳目。

所以，王姒就把我安置在辟雍？

我想起她剛才的一番話，體會(huì)起來，似別有意蘊(yùn)……

車子徑自馳向前方，在辟雍大門處交驗(yàn)過通行符節(jié)之后，轔轔入內(nèi)。沒駛出多久，突然，馬車又停了下來，只聽前面?zhèn)鱽硪粋€(gè)熟悉的聲音：“車內(nèi)可是杞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