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七下車。
一個人,一壺酒。
墨七靜靜地立在瑩華閣大門前的長街上,突然之間,他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仿佛三年前,他站在帝都長街,靜靜地等待著風(fēng)云會長,等待著揮舞長棍撲向那個高高在上的人。
啜一口酒,想一會事,酒下去一半的時候,一輛馬車由南而北駛來,走在馬車旁邊的,正是酒館中那武士。
馬車背后,跟著三人,很明顯的武士裝束,佩著武士長刀,衣著粗糙,顯然是武士幫會中最下層的武士。
幫會中最艱難的任務(wù),總是由他們?nèi)プ觯恳淮尾珰ⅲ麄兌际亲钕葲_鋒,最先喪命,這是他們的命運(yùn),卻也是他們唯一的機(jī)會。他們無法抗拒,不能拒絕,因為在座城市之中,有無數(shù)象他們這樣等著賣命的武士,每一天,還有成百成百的年輕武士,從洛洲大陸涌向這座極北之城。
墨七迎了上去,立在長街正中,他的手中,還拿著那壺秋露白。
武士揮手,馬車停下。
武士上前一步,拔刀出鞘,冷冷地盯著墨七問:“閣下?”
“羲伏。”
墨七淡淡道。
武士表情一松:“原來是羲伏前輩……”
正要收刀入鞘,驀然臉色大變,刀指墨七,怒喝:“酒館你也在……”
果然這武士并非庸手。
酒館之中,他的心思只在商人身上,后來又被羲伏吸引,依然注意到了酒館中的墨七,這時能夠想起醒悟。
低喝一聲,馬車后的武士上前散開,紛紛掣出兵刃,圍向墨七。
墨七淡淡一笑:“好眼力。借馬車一看。”
舉步前行,直踏中宮。
武士一怔,舉刀上撩,是罕見的奇門刀式。墨七不避不退,將手中酒壺窺對方刀面砸下,以快打快,以正擊奇,自恃功力,不想糾纏,要在瞬息之間強(qiáng)破正面。
武士身子一轉(zhuǎn),刀勢不再上行,倏忽變?yōu)闄M斬。墨七不想對手變招如此之快,一壺砸空,身子不停前沖,急切間驀地拔起,避開對手橫斬一刀,右腳踢向?qū)Ψ筋^部。
武士搏殺經(jīng)驗老到,身子轉(zhuǎn)時,右腿半跪,身子已背向墨七。左手短匕遞出,等在墨七落地之處。
墨七心里嘆了口氣,這雁落城里怎的高手如此之多!
帶儺戲面具之人,雷野,羲伏,再加這位在武士幫會中連分堂主都不是的武士,個個皆非易與之輩。
心念電轉(zhuǎn)間,墨門武術(shù)“摩頂放踵”,如鐵墜地,如星墮原,左腳踩在武士左腕之上,右手激發(fā),壺中烈酒噴射而出,撞向武士面門。
“敬酒不吃那就罰酒。”
武士一楞,不知該如何應(yīng)付這酒箭,待要退身,墨七左腳在對方手腕借力,縱身材飛越對方,撲向馬車。
半空中左手作刀一斬,車簾斷落。
墨七落地,車簾落地,墨七一眼看去,車廂之中空空如也。
沒有人,沒有陸古淵。
墨七轉(zhuǎn)頭,看著憤怒的武士正要開口,只聽得呼嘯聲四起,一陣凌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四周突然涌出很多人來,一個威嚴(yán)的聲音厲聲道:“放下兵器,樓高陽在此。”
墨七心里一驚,他自然知道樓高陽這人。
武士如流的雁落城里,除了幫會的幫主,城守,將軍和楚行天這樣的大人物,還有一個級別很低的小吏,也是所有武士討厭或畏懼的,那就是掌管雁落一城大小案件偵查緝捕的捕頭樓高陽。
樓高陽師從名捕路圖南,一入職就破掉洛洲大陸最大的暗武組織,名震帝都,九年前由南公主欽點(diǎn),從帝都來到雁落,這些年來,雁落城的秩序和繁榮,樓高陽功不可沒,某種意義上,絲毫不遜北海黑袍楚行天。他們的區(qū)別,楚行天贊譽(yù)有加,樓高陽則是惡名在外。
他嘆了口氣,舉著酒壺對從瑩華閣緩緩走出的樓高陽抱拳道:“兵器沒有,酒倒有一壺。見過樓大人。”
樓高陽冷笑一聲,喝道:“爾是何人?竟敢劫奪皇綱!”
皇綱?
墨七腦中閃過白面尚公和冷面羲伏,心里一涼,突然間明白過來,這的的確確是一個圈套,所有的一切,就是為了對付他。
他過來的時候,觀察過周圍情形,看不出有何異常,其實獵人們早就埋伏在四周,等待他這只獵物自投羅網(wǎng)。
他一直疑惑,就算是陷阱,勞動尚公,羲伏這等人物,未免過于看重他這初到雁落的無名之輩了吧?現(xiàn)在才明白,就是為了給他套上一個大得不能再大的罪名。
劫奪皇綱!
逃?還是拼命?
有樓高陽坐鎮(zhèn),只怕是拼命也逃不了。
心念轉(zhuǎn)動,眼見四周捕快有的張弓搭箭,有的鐵尺鎖鏈,配合默契,防備嚴(yán)密,已將他所有去路封住。
便在這時,只聽一人道:
“且慢。”
又有一人從瑩華閣走出,直直地看著墨七問道:“墨門弟子?”
羲伏。
墨七抱拳:“墨七。”
“墨七……星?”
墨七笑道:“想不到前輩竟然……”
他本想說幾句“自污身名”“奈何為賊”,可是面對這位沉沉靜靜站在那里不動聲色的名劍士,竟然無法出口。
羲伏說:“久聞墨門武者將當(dāng)年星帷武士所有武功藏于棍法之中,可惜緣慳一面,今日得見,請賜教。”
右手輕拍,腰間長劍彈出,反握于手,雙手相執(zhí),躬身一揖。
“前輩,樓某……辦案。還請前輩成全。”
樓高陽正要命令拿人,沒有料到羲伏橫架一梁。他自然知道羲伏何許人物,雖然這是他的地頭,也不敢對這位殆屋前輩不假辭色。
----也正是因為在他的地頭,他才可以理直氣壯地站在這位無論身份地位都高他不知多少的劍士面前。
“我可以說他是我的人。”
羲伏說。
他只看墨七,眼睛清澈沉靜。
樓高陽一楞,墨七也是一怔:那么,羲伏與圈套無關(guān)?只是被利用而已?
“前輩何苦……,若有差錯,樓某擔(dān)當(dāng)不起……”
樓高陽不想節(jié)外生枝,忍氣勸道。
“你勝,你走。”羲伏依然不理樓高陽,眼里只有墨七。
“好。”
墨七朗聲道。左手置于胸前,掌心朝天,右手外拉,恍若持棍待發(fā)。
能夠與名滿天下的殆屋劍士一戰(zhàn),那是天下武者的榮光,何況勝利,便能跳出這個圈套,揚(yáng)長而去。----他相信以羲伏這樣身份說出的話,樓高陽也阻攔不了。
雖然,他也知道,能夠跟當(dāng)今殆屋主持楚陽春齊名的大劍士,哪可輕言戰(zhàn)勝。
羲伏反手亮劍,左腳前出半步虛點(diǎn),凝神屏息,如臨大敵。
周圍眾人都是一怔:以羲伏的身份和劍術(shù),竟然守勢,而且這般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副小心謹(jǐn)慎的下手姿勢。
可是身在局中的墨七感覺迥然不同。
羲伏劍勢拉開,不急不緩,淵停岳屹,一派宗師的雍容氣度,一股無形的威壓排山倒海而來。
尤其他的頭頂隱隱青氣閃爍,難道這位大劍士竟然激出“劍靈”對付他這樣的晚輩?
----劍靈一出,邪魔辟易!這種傳說中劍法練到通玄的極高境界才能夠練成的成形劍氣,與劍師心意相通,宛若分身二人,以意御靈,以靈為劍,意到靈動,傷敵于無形之間,羲伏雖然身著鸞鏡劍士衣袍,劍術(shù)早已通玄。
可是不知怎的,墨七心里突然間沒有了任何恐懼,象有一點(diǎn)火星點(diǎn)燃了一直積壓在心中的某種東西,不可壓抑地慢慢燃燒起來。
斗志。
墨七心里燃起了斗志,身子微沉,一股肅殺之氣浮動。
殺氣!
娑羅族人在他們的秘術(shù)中稱為“怨念”,蠻族叫做“戰(zhàn)心”,而冀人,一向以“殺氣”冠之!
猝遇強(qiáng)敵,年輕的墨門武者激發(fā)出強(qiáng)大的殺氣。
喝!
墨七怒吼。
壺交左手,右手刺出,一瞬間已刺出數(shù)十道氣勁,直射羲伏。騰身前沖,直撲羲伏。
遇上真正的對手,墨門武者從來都是勇敢向前。
羲伏身子往旁滑出一步,揮劍格擋。
墨七正是要搶他不知這些“氣棍”虛實而小心防守這一瞬。
前沖中壺回右手,左手虛晃,右手激發(fā)壺中烈酒噴射,羲伏展開劍勢,完全守住身前,不管虛勁實酒,全部擋在身前。
墨七勁力全吐,壺中烈酒一齊激射,如滿天花雨罩向羲伏。“踣繼步”施展,拐到羲伏左側(cè),手中酒壺擲出。
羲伏右手劍勢不緩,左手探出,接住酒壺。便在這一瞬間,墨七突然發(fā)力,身子一轉(zhuǎn),背對著羲伏撞向羲伏后心!
闖進(jìn)羲伏的劍圈,近戰(zhàn)決勝,這是墨七的戰(zhàn)略。
以棍對劍,他沒有把握戰(zhàn)勝名震洛洲,屹立百余年的殆屋劍士,何況以氣棍對實劍,終是吃虧,只有冒險一搏,或有勝機(jī)。
身未到,右臂橫掃。
望金屋!
墨門功夫中的近身棍法。
羲伏眼神沉靜如亙,左手執(zhí)壺砸下:
“還你。”
墨七身勢不可改變,只得伸手接住,這一式“望金屋”竟然使不出去。
可是黑七左手倏地反探,去拿羲伏執(zhí)劍的手臂。
無反顧!
這才是統(tǒng)地反噬的伏擊。
羲伏棄劍,右手也是反探,以指對指,扣住墨七左手,借力一甩,將墨七丟出,然后再拿住停在半空的長劍。
就在這一攻一守間,墨七正擊迂回,執(zhí)壺,接壺,羲伏守正執(zhí)中,棄劍,執(zhí)劍,兩人都顯示了極為高妙的武術(shù)。墨七動若脫兔,羲伏靜如伏龜,可是墨七急若雷霆,變幻無方的攻擊輕輕松松就被羲伏看似緩慢的防守接下,反遭一擊。
墨七半空中身子一扭,輕輕落地。
羲伏靜靜地看著他,橫劍身前,依然保持著嚴(yán)謹(jǐn)?shù)氖貏荨?
墨七笑了笑,嘆道:“安忍不動如大地,果然名下無虛。我輸了。”
“承讓。”
羲伏遲疑一下,又說:“以前,我接過這樣的襲擊。”
墨七懂得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他以前遇到過這樣襲擊的對手,否則,這一次,他不可能這樣輕松應(yīng)付得了。
羲伏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依然平靜,一雙眼睛依舊清澈,沒有任何一絲波動,任何一絲得意和驕矜。
不以物喜,不以已悲,這才是大劍士的修為。
“都沒用。”墨七一哂,“武術(shù)又不是戲法,看破一次就再玩不了。我手中無棍,不是你的對手。”
羲伏道:“請取棍。”
“不是此時。”墨七嘆氣,“后會有期。”
“完了?那就束手就擒吧。”樓高陽喝道。
他看羲伏還想再打的樣子,趕緊出聲。聲音雖然還是很大很威風(fēng),可是對墨七的態(tài)度,不再象剛才那樣輕蔑和傲慢。
墨七轉(zhuǎn)過頭,看著這位威風(fēng)凜凜的捕頭,淡淡笑道:“我是楚行天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