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有,沉默了很久,仿佛在用心記著名字,又仿佛在想著一些什么:“詳細到什么地步?”
這是個古怪,也難回答的問題。
墨七沒有回答。他從懷中掏出一塊長條的白布,雙手按在桌上,看著老者一字一字地說:“就這地步?!?
他的雙手拿開,微微皺起的白布上一個清晰的黑色徽記,旁邊四個石刻一樣的嶙峋正字:
天下皆白。
徽記正中是一個刻石一樣的“墨”字,旁邊是變形的圓圈,仿佛龍盤虎踞。
老者看著這塊布條,臉上第一次有了表情,點點頭,說:
“兩個時辰,來取。”
墨七走出流風院,輕輕帶門,卻不掩緊。
他轉出胡同,走了幾條長街,重新回到城市中心。
看著燈火輝煌的大街,墨七遲疑一下,走進一條小巷,轉到背后的小街。
這里也有茶肆酒館,還有低等的娼寮,門都半掩著,嘈雜的人聲從里面傳出。
墨七隨便找了一家掛著招牌,看起來還像樣子的酒館推門進去。
帶著酒味霉味的暖氣撲面而來,墨七的眼睫眉頭立刻的罩了一層霧氣,定了定神,才看得清楚里面的情況。
堂子不小,裝修不知道算古樸或者寒酸,靠柜臺有一個小小的臺子,可能有時會有歌姬過來演唱。
七零八落的幾桌客人看上去都不像是喝酒的,倒像是在吵架,盡管燈光昏暗,從口音能夠分辨得出來自洛洲大陸各個地方。
墨七找了一張角落的桌子坐下,伙計上來,墨七一時心動,說道:“秋露白?!?
伙計一楞,秋露白不是應該出現在他們店里的酒桌,他們店里,也從來沒有售賣這種價格昂貴的烈酒,笑道:“客人稍候?!?
轉頭又去招呼了另外一桌叫嚷添酒的客人,回到柜臺,跟掌柜低聲說話,掌柜抬頭向墨七這里看來,然后掀簾進入后堂。
墨七心里一樂。這就是典型的北海人,淳樸,盡責,任何事情一旦承擔,就是做一個販夫走卒,也會堅守本分,盡心盡力。掌柜現在一定出去替他找酒,借或者買,一會端上來的,一定是他們很不容易搞到的正宗秋露白。
伙計先給他上了一盞茶,一碟豆,墨七悠閑地開始打量酒館中其他客人,傾聽他們的爭吵。
這也是他計劃中要做的事。
對于雁落的人和事,十年前他沒有了解,十年后他也僅僅依靠墨門的消息和一些道聽途說,在這里,不僅能夠聽到看到真實的雁落,也能夠讓他直接感受這座城市。
兩位客人在他旁邊坐下,看樣子是一位商人和他的武士護衛。跟著又來了兩人,一位看似呆笨的北海漁民,一位表情靈活的牙郎。
三言兩語,墨七聽明白漁民有一副藏寶圖,據說是當年熙帝遠征南疆,潰敗時將隨軍的財物珍寶埋藏在南荒郡某座山里,標注在這張藏寶圖里,商人不知從哪里得知消息,通過牙郎想要買下,漁民要價太高,堅不松口,牙郎想要做成這筆生意,極力勸說,漁民改口要商人買下他存貯的二十擔魚干,商人說魚干他現在拿著沒用,要么等到明年春天,要么分享寶藏,雙方開始討價還價。
墨七先是驚駭,然后失笑。
如果這個把戲再復雜一些,他可能一時之間看不破,但是這幾年游歷洛洲,也算是見多識廣,這種欲揚先抑,聲東擊西的套路,還瞞不過他。只是不知在座四人中,到底誰在給誰設局,圖謀什么。
墨七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把戲往下演,突然之間想到雷野,他若坐在這里,能夠一目了然?
雷野雖然武功高強,可是這些市井伎倆,他只怕沒有機會遇上?即使是在清月堂中,也肯定不會去做那些下等的事,接觸那些底層的人吧?
然后墨七一驚,反應過來:此時此刻,他為什么會想到雷野?
是因為雷野是清月堂分堂主,楚行天的兒子?倘若十年前沒有那一場雪夜驚變,他也是雁北堂少堂主,威震北海的鐵木魚的兒子,跟雷野現在的身份和處境相似,雷野,就是另外一個他,另外一種他的人生。
可是,一切都變了!
鐵木魚被他最好的兄弟,最重要的手下背叛,身死非命,墨七也因此流落江湖,浪跡洛洲,歷經艱辛。
雷我棄,雷積石,符赤陽,墨七在心里默默地念著三個仇人的名字。
旁邊桌子漁民和牙郎起身告辭,商人起身作揖,目送二人出門,重新坐下,舉杯飲酒。
一直沉默的武士突然開口說:“先生,我不喜歡。”
商人一愕,問:“不喜歡誰?”
武士回答:“都不喜歡。”
商人怔了一下,笑了,又問:“連我也不喜歡啊?!?
武士靜靜地說:“一個蠢,一個奸,先生你是貪?!?
商人臉上露出尷尬之色,呵呵一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挑你做我的護衛嗎?”
武士直直地看著商人,不說話。
商人說:“因為你直心直腸,讓人放心。像我們這種時刻跟人玩心機的人,都愿意用你。”
武士冷冷道:“你使了錢,我就做事。說話在外,由我?!?
旁邊墨七心中一樂,來了興趣:這么脾氣,直接批評雇主的武士,還真少見。
商人也來了脾氣,冷下臉來:“但你說話不對。不是一個蠢,一個奸,而是一個貪,一個狠。不貪,不會入我的套,不狠,不會連宗親也賣。”
他看著武士,冷笑:“你看不起他們?不是我教你,想做將軍,就得先學會了出賣自己人還心安理得?!?
武士說:“我不出賣人。我做將軍,憑自己本事打上去?!?
商人準備繼續狠狠教訓幾句,目光瞥見門口又進來兩人,立刻住口,站起身來,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態度恭謹。
當先一人白面無須,衣著素雅,后面一人氣宇軒昂,眼神冷漠,看不出年齡,盤著發髻,腰上系著長劍,墨七的臉色微微變了。
不是因為那柄式樣古樸的長劍,而是這個人衣襟前的圖案:刻在鏡中飛翔的鸞鳥。
鸞鏡劍士?
殆屋考評天下武者,初等為“素衣劍士”,之上是“藍巾劍士”、“碧帶劍士”、“鸞鏡劍士”,最高的是“青穗劍士”,青穗劍士據說劍術通玄,縱橫天下已無敵手,當今洛洲大陸,不過三五人而已。
便是鸞鏡劍士,也極其罕見,自朝廷設立秋比,歷年來也不過百十人而已,大半在殆屋中練劍修行,雷野去年秋比躍升鸞鏡劍士,立刻被譽為北海第一,這樣的酒館里,會出現一位鸞鏡劍士?而且公然顯示?
素衣劍士沒有標記之權,藍巾劍士可系藍色頭巾,碧帶劍士可系青色腰帶,超凡的鸞鏡劍士,由殆屋贈予這種特制的,繪有圓鏡鸞鳥衣飾的長袍,可是享有尊號的劍士出行,基本不會如此衣著,藍巾不夠威風,碧帶不夠矜持,鸞鏡更是不屑,那么這人是在招搖撞騙?
商人延請兩人入座,自己才小心地坐下,恭謹地問:“兩位要點什么?這種酒館……”
墨七認真打量“鸞鏡劍士”,沉沉靜靜地坐下,淵停岳屹,實在不像假冒。
“我要的人呢?”白面之人問道。
“尚公,這人可是有些麻煩,他……”商人媚笑著叫苦。
尚公截口打斷:“你若是為難,我們自己做。把地址告訴我?!?
“哪敢勞動尚公?!鄙倘诵⌒牡刭r著笑,“能夠為南……效力,是榮幸,只是……”
“要錢?盡管開價。”尚公冷笑著一揮手,滿臉不屑。
商人笑笑:“還是尚公……錢財身外之物,小人歷年經商,也積下一些薄產,只是小兒剛剛秋宮進學,想請尚公……”
他諂笑著湊近尚公,附耳說了兩句,尚公臉上還是那副不屑不耐的表情,微微瞇上了眼,皺起了眉。
墨七一旁聽著,尚公一開口,他就覺得有異,聽到第二句話,確定尚公應該是內侍,那么,這兩人竟是來自帝都?
帝都的達官顯貴時行‘皓面’,即用白粉敷面,青黛染唇,刀剪修眉,以示與庶民百姓不同,這位內待平素想來也好此道,這次來北海公干,脂粉洗盡,但那張臉依然白得不同。如果這位尚公真是內侍,那么,這位“鸞鏡劍士”想來也是貨真價實了,當今殆屋之中,鸞鏡劍士有二三十人,是哪一位?
“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商人的武士突然執手向鸞鏡劍士行禮,問。
能夠突然見到一位鸞鏡劍士,仿佛朝圣者見到神跡,洛洲大陸任何一位武士都難以保持平常。
“羲伏?!?
鸞鏡劍士靜靜地說,靜靜地坐在那里,靜靜在看著武士,又似乎根本沒看。
“久仰。”武士澀聲道。
墨七心里也是一悸。
羲伏,幾乎算是久遠的名字了。----武士這一句“久仰”,倒是名副其實。
這個名字震響洛洲大陸時,武士和墨七可能還沒落生。
羲伏是比墨七父親鐵木魚還早的武者,跟當今殆屋主持楚陽春是同輩的劍士,據說當年殆屋的前一任主持百里千秋,屬意羲伏繼任,主持殆屋,只是羲伏志在練劍,又因楚陽春當時有“殆屋第一人”名頭,不能同室操戈,所以最后由楚陽春接任百里千伙,主持殆屋。這數十年,楚陽春名震洛洲,羲伏漸漸消聲,只有武者,還記得這位曾經驚才絕艷的天才少年。
想不到竟然在北海邊郡的破陋酒館里,與這樣的人物相遇。
墨七和武士心里震赫,商人和尚公卻是渾不在意,商人一雙眼緊緊盯在尚公臉上,尚公微一沉吟,點頭說:
“準了。”
商人大喜,想要好好感激一番,一看尚公臉色,趕緊換了話頭:“兩個時辰,便將人送到尚公下榻之處。”
尚公看著他,冷哼一聲,面無表情起身離去,羲伏跟上,商人躬身堆笑送兩人出門。
一會商人回來坐下,滿臉興奮之色,滿滿地倒了一杯酒在手中把玩,卻不飲,轉頭對武士說:“等下送人,就你?!?
武士點頭。
“他們沒住驛館,在瑩華閣?!?
武士點頭。
商人舉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快樂地感嘆:“真沒想到一個糟老頭子會賣這樣一個好價錢,陸古淵,哼……”
墨七身子突然變得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