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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誰來折花

潤了墨的筆尖在宣紙上留下短短一橫,素白的紙面頓時有了些許生氣。濃墨繼續(xù)在紙上流轉(zhuǎn),點,橫鉤,豎,點,點……一個“靈”字漸漸完整。

盈潤的墨色仿佛來自山澗的卵石,每一筆每一畫都沾染了泉水的生澀和清麗。不難看出,這個字出自少女之手。

“小荷,你知道‘靈’這個字的來歷嗎?”

一個老邁卻不失氣力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握筆的手一顫。被喚作“小荷”的少女側(cè)過臉,應了聲:“爺爺。”

練字時太投入了,老人什么時候站在身邊,小荷全然沒有發(fā)覺。

“雨字頭,是天象、幻境,是夢。中間的三個‘口’,代表石頭,或者說石器。下邊的‘巫’,即巫師,是古時候人們的精神領(lǐng)袖,與神明相通的祭祀者。‘靈’的意思,就是巫師用石器來操控天象啊。”

“噢,這就是‘靈’。”

小荷低頭盯著剛剛寫下的字,有點兒不明白爺爺為什么要告訴自己這些。她剛想扭頭看看老人的表情,一只寬大有力的手就摸了摸她的腦袋。

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宣紙上的墨痕,由朦朧的白光拭去……


于霄恬睜開眼睛,迷蒙地望著屋子里似有若無的光亮。思緒還陷在夢里,她出神地回想,“靈”是“靈”字的繁體嗎?

冬天的夜尤為漫長。吃早飯的時候,天邊依然是素淡的青灰色,仿佛遠山的一重。

于霄恬縮著身子坐在桌邊,雙手捧著粥碗,手心里熱得發(fā)燙。剛舀出來的粥很燙,她小口小口地喝,白蒙蒙的熱氣拂到臉上,眼睛被潤得濕濕的。

一旁的爸爸豎起報紙在看,好長時間才翻過一頁。

霄恬一邊喝粥,一邊瞄了一眼報紙,離她最近的那一版印著幾張黑白照片,標題是《百年舊照,重歸故里》。

黑白的圖像看不真切,一張像是從高處俯瞰小鎮(zhèn),白色建筑星星零零地散落在低矮的山頭;一張是在水邊,三個長袍馬褂的年輕人并肩而立,看不清面容;一張該是學生的集體照,清一色扎長辮的少年;最后一張,是一片無人的樹林,枯墨似的枝干,可以看出是梅樹,枝梢還有未放的花苞點點,在黑白照片上,似初雪落在枝頭,梅林間,隱隱露出一座石橋的輪廓,橋下有流水,很清很淺……

1.是誰來折花_nEO_IMG

霄恬眨一眨眼睛,她好像……她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這幅景象?

奇怪,奇怪了。

梅樹林,應該是綴滿白梅花的梅樹林,細柔的白色花瓣鋪疊一地,天色暗淡,月牙淺淺地勾在天邊,空氣里彌漫著梅花的幽香。風掃過花香的涼意,輕輕拍在霄恬的額前,她好像看見了階梯,梅林間有一處石板階梯,曲曲折折地往上,有一個人走在她前邊……這個人……是……

“不好好吃飯,發(fā)什么呆!”

霄恬還沒回過神來,冷不防腦袋就挨了媽媽重重一拍。媽媽把一碟炒雞蛋放在桌上,也在邊上坐下了。

“爸,這些是什么照片啊?”霄恬一邊咂著筷子,一邊問。

“嗯?”爸爸放下報紙,按霄恬示意的翻到有老照片的那一版說,“認不出來了吧,就是我們鎮(zhèn)的照片。一百多年前一個傳教士拍的,有兩三百張,前一陣讓他孫女發(fā)現(xiàn)了,就給我們寄了回來。”

爸爸說著,把報紙推給霄恬。

霄恬指著問:“這張照片,你知道是在哪里拍的嗎?”

爸爸湊過來一看:“當然,就在老橋底下。”

“老橋底下?”霄恬記得,老橋底下是一排沿溪建起的毫無特色的木棧道。

“那一塊以前全是梅樹,我小的時候還在呢。冬天梅花開的時候啊,哎!那真是……后來也不知怎么的,梅樹一株一株枯死了,就改成了現(xiàn)在的棧道。”

“是,二十年前還在呢。”媽媽看了一眼照片,也說道。

二十年前……那我怎么可能見過這片梅林呢?霄恬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今天是周日,霄恬要去看外婆。

外婆和舅舅舅媽一家住的地方與霄恬家就隔了幾條街,從很小的時候起,霄恬就習慣了帶上糕點,一個人蹦蹦跳跳地去外婆那兒。

舅舅家是一處老屋子,帶一個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一株梅樹,安靜地倚在墻角。圍墻不高,幾根梅枝從圍墻上探出來,若是冬天,綻放的白梅很容易就牽住路人的眼。

“今年梅花還沒開啊。”遠遠瞅見光禿禿的枝丫,霄恬就在心里小聲嘀咕。舅媽為她開門時,她就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是啊。”舅媽嘆口氣,目光也落在墻角的梅樹上。沒有一星半點兒花苞,墨黑的梅枝在寒風里愈顯得干枯了。

“怕是再也開不了了。”過了一會兒,舅媽又說。

霄恬上樓進入外婆的房間,老人家躺在搖椅上,捂在厚厚的棉被里,看到霄恬進來,慈愛的笑容牽動著嘴角、眼角的皺紋,風吹皺池水般地展露開。銀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雙眼依然很有神采。

“外婆。”霄恬叫了一聲。

“哎,霄恬,來看外婆啦。”外婆應著,把搖椅邊的外孫女再拉近一點兒。

“屋子里好冷啊。”霄恬說完,下意識地朝四周看了看。是真的,房間里要比外邊冷多了,而且,特別讓人犯困。剛想著,霄恬忍不住打了幾個哈欠。

“怎么,沒睡好?”外婆關(guān)心地問。

霄恬搖搖頭:“不知道怎么的,進來了就覺得有點兒困。”

“是天氣太冷了吧。”外婆把霄恬的手捂在自己手里,搓了搓,其實她的手并不比霄恬的暖和多少,“我也覺得,近兩天特別容易困,醒來,很快又睡過去了……”

說著,外婆的聲音昏沉沉的,仿佛布滿了霜霧。她瞇縫起眼,坐直了,盡力想保持精神的樣子。

這時,一股森冷的寒意拂面而來,從身上貫穿而過——

霄恬一驚,睡意頓時消散了一半。

剛剛……那是什么?她覺得房間里好像有了什么變化,是哪里變得不一樣了。霄恬走到窗邊,朝外望去,正好能望見庭院里梅樹所在的一角,以及圍墻外一小部分巷子。

巷子里,好像有什么人走過。

一切都很正常,可霄恬沒來由地覺得,自己身邊的一切,都像夢里的景物一般,變得隱約、不真實起來。

“今年梅花還沒開?”外婆忽然問。

“嗯。”霄恬回到搖椅旁。

“奇怪了。”外婆閉上眼說,“那株梅樹,是你外公當年種的。冬天開花時,折一兩枝好看的,養(yǎng)在房間里,整個屋子都是梅花香。”

聽外婆這么一說,霄恬好像真的嗅到了淡淡的涼涼的梅花香。

往后再沒了聲音,霄恬仔細一看,外婆已經(jīng)睡著了。她把老人放在棉被外的手收進被子里,外婆的手冰涼。

真冷啊,霄恬搓搓手。是錯覺嗎?她覺得梅花香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濃郁,人也越來越困,越來越打不起精神來……

倏地,胸口一暖,霄恬猛地睜開眼睛。

哪有什么梅花香,是夢,是夢嗎?……我剛剛,睡著了?她低頭看看胸口,那兒什么也沒有。剛才的暖意又是怎么回事?

晃晃腦袋,霄恬幫外婆掖緊被角,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

那之后沒過幾天,外婆就生病住院了。病也來得奇怪,就是覺得冷、困,總是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的樣子。

爸爸說,是因為外婆年紀大了,這很正常。

可霄恬不相信,她想起自己在外婆房間里時突如其來的寒意和梅花香,還有似真亦幻的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

霄恬決定再去一次外婆的房間。

她隨口扯了一個謊,說自己把東西落在里頭了。大人們?yōu)橥馄诺牟∶Φ貌豢砷_交,也顧不上她。

空落落的房間和往常一樣清冷,藤條搖椅被搬到了角落,靜默著,一動不動。

霄恬愣愣地立在房間里,不知該怎么做。忽地,和上一次一樣,一股森冷的寒意,猝不及防從她身前穿過。

她又嗅到梅花香了,清凌凌的,淡淡地在房間里漫開。冷、困,兩種感覺逐漸控制了霄恬的心,她抱緊雙臂,意識被一絲絲抽離,快要睡過去……

心口一暖,仿佛一團火捂在胸前,霄恬睜開眼睛。她低頭看看,胸前什么也沒有。怪了,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顧不上胸前的暖意了,她聽到了歌聲,一聲聲,一句句,從遠處飄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動聽。

“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

“誰?”

霄恬問,她跑到窗邊,望見圍墻外的巷子里走過一個人。

“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

“喂—— 是你嗎?你是誰?”霄恬沖巷子里的人喊。

那人沒有聽見,繼續(xù)往前走。這次霄恬看清了,那是一個著一身白衣的女人。她剛想再喊幾聲,那人卻在探出梅枝的圍墻前收住步伐,仰起臉出神地望著干枯的梅枝。

怎么了?霄恬看不明白。

歌聲還在繼續(xù)。

“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

梅花,梅花……她是想看梅花嗎?霄恬恍然明白過來,可是,她想起舅媽的話,這株梅樹,怕是再也開不了花了……

“砰——”

一聲清脆的,細膩的,猶如白瓷碎裂般的聲響從耳邊掠過。

霄恬驚異地抬起左手,她知道聲音的來源了,她戴在手腕上的綴著五枚玉石的手鏈,上面的玉石碎了一枚。

玉石碎了,碎作最細的沙,被薄薄的風拂向了窗外。

細沙牽起霄恬的視線,她看到墻角的梅樹,瞪大眼睛,在這短短的一刻里,綻放了一樹的白梅花。細柔的白色花瓣,仿如初雪,凝著似有似無、明明媚媚的光,綴滿每一處枝丫。

“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

巷子里駐足凝望的女人顯然也愣住了。半晌,她伸出手,細心折下一小枝白梅,放在手心,久久打量著。

突然,她仰起臉,視線和霄恬的對上了。

霄恬的心一慌,她急忙轉(zhuǎn)身蹲下來,下意識地把自己藏起來。然而,只見眼前有白色的衣角輕輕一揮——那個白衣的女人竟然已經(jīng)來到她面前!

啊——!這怎么可能!是夢,我在做夢吧?……霄恬怔怔地想要發(fā)出尖叫,對方卻先出了聲。

“對不起,請不要怕,我……我不會傷害你的。”對方的目光很誠懇,霄恬的心一點兒一點兒安定下來,她不那么害怕了。

“謝謝你。”女人又說。霄恬這才注意到,她是一身古時的裝束,長發(fā)綰成一個端莊而秀氣的古色發(fā)髻。

霄恬試著張了張嘴,是剛才驚嚇過度了嗎?她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看到霄恬的樣子,對方微微一笑,很善解人意地蹲下來,平視霄恬的眼睛:“謝謝你讓我恢復原樣。那位老人是你的親戚吧?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困住她,困住那株梅樹,我也是迫不得已。”

霄恬依然沒有出聲,只是目光迷茫地瞪著眼前的人。

“接下來,要用子石把我封起來吧?我不會反抗的,我心甘情愿。因為謝謝你,謝謝你讓我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對不起,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霄恬費了好大勁兒,總算說出這句話來。

“你,不是夢巫嗎?”女人的臉上同樣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夢巫?不……不是,你弄錯了。”

“那你剛才,不是用到了辰石的力量嗎?”女人盯住霄恬手腕上的手鏈。

霄恬把手腕放到眼前,看著原本是一枚玉石的空缺處,輕聲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它突然就碎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女人看著霄恬的眼睛。

霄恬搖搖頭,認真地回望她。

“這樣啊……看來是真的。”女人站起來,伸出手,拉了霄恬一把,“總之,無論如何,謝謝你。以后有機會,再見吧。”

說罷,她勾起眉眼淡然一笑,身形一點點淡化,宛然被水浣去的墨跡。

“等一下,你是什么人?”趁她還未離開,霄恬慌忙拋出這個問題。

“我是……夢……”

隨著聲音遠去,素白的身影也消散不見了。房間里只剩下霄恬一個人愣愣地立在原地,搖椅在角落里靜默,仿佛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夢?她是……夢……這是什么意思?

霄恬轉(zhuǎn)過身,再一次看向窗外。令她吃驚的是,墻角的枯梅又恢復成了原來的樣子,光禿禿的,一派荒涼,沒有一星半點兒花苞,甚至,沒有任何生命復蘇的跡象。

剛才的一切,果然只是一場夢?

驀地,霄恬低下頭,在自己胸前,看到了一團小小的光。她伸手一握,放在眼前攤開手心,一朵細秀的鈴蘭花靜靜地躺在那兒,白色的,微微綻開的鈴蘭花。

鈴蘭?

一瞬間,一個笑容單純的小女孩的身影,在霄恬腦海中一閃而過,她想好好看清楚,卻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包括小女孩的容貌,還有笑容。

“鈴蘭。”

霄恬低低地喚道。鈴蘭花仿佛聽懂了似的,微微亮了起來。

走出舅舅家的時候,霄恬發(fā)現(xiàn),就在那株梅樹探出墻外的枝梢上,冒出了一個小小的、鼓鼓的、嫩嫩的花苞,柔弱的白色不露聲色地含在其中。

這是今年的第一朵花苞,終于要開花了啊。

霄恬一邊想,一邊往家走。回到家,就聽媽媽說,外婆的病好了許多,再觀察一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太好了!霄恬摸著口袋里的鈴蘭花,由衷地想。不過,是因為那個“夢”完整了,還是因為那個“夢”離開了?

“她”說的夢巫、子石、辰石,又都是什么呢?


霜天曉角

蔣捷

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

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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